第三章:取代
作品名称:天蝎 作者:张晓葱 发布时间:2022-03-25 10:35:02 字数:5899
天依旧汪洋无际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跑的时间久了,借着月光竟也能看个朦朦洒洒。
午夜的天是最黑的,午夜的月光是最亮的,我和喜豆伴着月光回到了少林寺。师兄弟们正把刚运来的粮食往香积堂送,香积堂是寺里的仓库,也做了上百年的斋饭。茶有茶垢,饭也有饭垢,堂内每时每刻都氤氲着一层香,任凭打扫也不消散,师叔好几次夸耀这是几代人积攒的气运。
我逗喜豆:“这会你来对地方了,一会让你大饱口福。”
喜豆嗤之以鼻:“和尚又不吃肉,能有什么口福?”
我歪头看向喜豆,喜豆也倒头看向我。她看我有没有生气,我看她小孩子家淘气,不再多说什么。
师父见我回来了,喊我的名字,我正要去找师父。
师父说:“方星,正好,今天饭做得多,你去给香积堂帮忙打打下手。”
我说:“弟子马上去。师父,弟子擅自带回了一个人。”
师父明显疑惑了,问:“哦?是个什么人。”
我说:“弟子带回的是个女人,不,是个女孩。她叫喜豆,就住在咱们山脚下。”
师父面颊一颤:“她由爷爷一直抚养,她爷爷呢?”
我把知道的都在向外吐露,我说:“她爷爷突然就不知去向,临走前信件一份,说让我带她回少林。对了师父,信里还说让我给您提一个名字,他说您一定会收下喜豆。”
师父说:“什么名字?”
我说:“白衣段寻。”
师父脸上表情很复杂,我觉得是惊诧,又有些疑难之色,更有些苍白和不知所措。
我见师父没有发声,就问师父:“师父,白衣段寻是谁呀?”
师父蓦的缓过神来,说:“啊,没什么,陈年往事而已。方星,腾上一间客房让孩子先住下。”
我打心眼里为喜豆留在少林而高兴:“是,弟子这就去收拾客房。”其实师父忘了他第一件吩咐我的事是帮香积堂打下手。
我径直往外跑,生怕他想起来。背后突然传来一句:“站住。”
我心想糟了,不情愿的停下,扭过身子。
师父说:“你不是说留了一封信嘛,把信给为师看看。”
多大点事,别说看一看了,给你都可以。我把信交到师父手上,语速史无前例地快:“师父,信给您了,您拿着慢慢看。”我不等师父回答就往外跑走了。
我边跑边听见师父说,声音越来越远:“嘿,这孩子......”
我跑到大殿门口停下,由背朝殿门转为面朝殿门,好奇害死了多少人,我好奇师父拿着信会做什么。
他把信展开读了一遍书面内容,他脸上有发现了蛛丝马迹的面容。他跟前有供奉佛祖的长流灯,象征了少林基业细水长流,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别具心裁的匠人做了个独具一格的火架子。师父把信展平,随后走了过去,把信悬在火上薰了三四个眨眼功夫,信上逐渐浮出些字。
这是江湖密语独特的传递方式,说其独特顶多算在天启皇帝在位的前三四年间,现在时代早就变了,崇祯年间这种传递方式已经相当普遍了,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火烧显字的原理。
师父看了看字,上边写的是:初大忤,后良知。照顾不周,全寺生灵,难保。
我看师父深邃的表情,知道他嘴里不说,肚里踌躇。我发自内心祈祷:“天下乂安,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喜豆年纪尚小,我把她当成亲妹妹疼爱,光是念在她爷爷的面子上,我都要照顾她长大成人。我知道自己照顾自己都不让人省心,所以就非常庆幸自己生在大明,女子十四岁就算长大成人。我逗喜豆说等她十四岁就把她嫁出去。
喜豆饭量不小,但吃饭总是检着吃,我问她为什么,喜豆说:“女孩子瘦了显得有魅力,我不要当没有魅力的女孩。”
师父长安师叔长椿以及众师兄弟都乐了,师叔说:“喜豆儿,你跟谁学的,世上苗条人多了去,又有几个让人过目不忘?”
我说:“就是,瘦的只能一面惊鸿,看多了就腻了。还是胖点的好,一举一动都很可爱。”
喜豆说:“那你意思是喜欢方玄师兄那样的喽。”
方玄是少林寺最胖的胖子,重如蛮牛,体粗如缸。
我说:“我说的意思是微胖,不是水缸,懂不懂概念啊。”
大家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都朝方玄看去。桌子上随心所欲的摆着五个空碗,他还喊着:“方井兄弟,再给我留一碗,最后一碗。”
方玄觑了一眼,旁光中瞥见我们这边正盯着他,还似笑非笑。他长得彪悍但是心肠很娇柔,方玄自己都懵懵的,猛男撒娇式的挠了挠头,憨憨地问我们:“吃饭怎么都看起我来了,我有什么变化吗,怎么都看我了,怪不好意思的。”
师父最爱和弟子开玩笑了,他边用手比划不不的手势边漾漾地说:“那个......没事没事。”
即便少林寺数百号人,和自己关系亲切的乐于交往的就只有仅仅几个罢了,余下的大多只是见面一句师兄好师弟好打招呼的关系,这样就很不错了,称得上普通弟兄朋友就挺好的了。真的的普通朋友,就是见面就算不打招呼也不会尴尬。
我真替喜豆开心,她是史无前例的进入少林为徒的女弟子,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说出白衣段寻这个名字师父就会同意,我决定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他。
说实在的,我更替自己开心。喜豆能住在少林,意味着我就不用每次只能趁着下山买粮的间隙见她了。虽然说女子孑然一身和我们一群男人住在一起肯定很多事不太方便,但倒是免去了我很大麻烦。
几年后,也不是没有想过若干年后我娶了喜豆,毕竟喜豆也不小了,逐渐长开了脸,面相不错,活泼开朗,讨人喜欢。
我印象中有过一段尘封的记忆,我问过喜豆:“你喜欢我吗?”
喜豆抬头:“啊,什么,我没听清,喜欢什么?”
我觉得自己真是肉麻,还婆婆妈妈。我说:“你喜欢我吗...吗...妈妈给我讲的故事我讲给你好吗?”
喜豆说:“你...你妈妈是...谁呀。”
我以为喜豆没听懂妈妈这个比较前卫的词,给她解释:“妈妈就是我娘。”
喜豆说:“你不是孤儿吗,哪来的妈妈?”
我怎么把这茬忘了,我说:“啊...我...我忘了是谁讲的了,反正是个故事。”
喜豆说:“你想讲就讲呗。”
我说:“我要讲的是我大明仁宣之治十年间,一位叫赵阳光的不得志的秀才写的一篇亲身经历的故事。我最喜欢的文人就是赵阳光,因为我只看过他的文章。传闻赵阳光从小就郁郁寡欢,深沉的不像一个小孩该有的模样......”
喜豆爱听故事,但不喜欢听故事前罗里吧嗦的前缀,她恹恹地说:“不管它是赵阳光还是欧阳阳光写的,直接进入内容吧。”
我重新打开话匣:“你听过《伤心粉》吗?”
喜豆说:“没有,不过名字倒挺别出心裁的,快讲快讲。”
看喜豆期待的眼光,这就是我要的效果,显然我已经忘了之前的目的了。我说:“今天和妈妈、妹妹去……仿佛有什么珍贵而易碎的宝物,只能安静的呼吸。走出老远,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依旧矗立的招牌,伤心粉,真的伤心。”
喜豆热泪盈眶,如刺灌喉的哽咽道:“好打动人啊......没想到赵阳光这名字听着不怎么地,文章写的太好了,以后他的故事你要多讲给我......不对不对,要每天都给我讲。”
我说:“好。”
没想到通过几十年前一个死了的人写的文章就能抓住喜豆的芳心,这种美事我倒求之不得呢。只可惜这么有才华的秀才生前没能风光一把,如今死了,又有几个人看过他的文章呢。我不禁替当世的人感慨,多少才俊隐没民间永无出头日,多少庸人身居高位却挥霍民生。想到黄道周的“六十年来事已非,翻翻复复少生机。老臣挤尽一腔血,会看中原万里归”,倒也理解了他几十年来收复失地的无奈。
白衣段寻和长城将军走进破庙,千面狐狸已经等待多时了。
千面狐狸:“长城将军,许久不见,沧桑了不少啊。”
长城将军:“寒暄的话就不要说了,开门见山地讲,你又想做什么。”
千面狐狸:“将军好生怒气,段寻站你旁边,就被衬托得斯文多了。”
白衣段寻:“诶...不要搞我。长城都说了,你直接讲正题就可以了,女人都这么婆婆妈妈吗?”
千面狐狸:“行吧。长城、段寻,从袁崇焕一炮炸死努尔哈赤击退后金部队迄今为止,已经时隔三年了,这三年国家没有打仗,大明王朝恢复到从前了吗?”
长城将军:“不但没有恢复生机,反而越来越颓废了。明朝覆灭是迟早的事。”
白衣段寻:“依段某看来,朝代更迭是必然的事,一个王朝的覆灭并非一人之过错。不得不承认崇祯确实很有作为,但接手本来就是一个烂摊子,仅凭他崇祯一己之力自然是回天乏力,段某看崇祯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千面狐狸:“不错,面面俱到。上次努尔哈赤是死了,不过这次皇太极再次请求和咱们联合,保准一举覆灭明朝。”
长城将军:“上次努尔哈赤与我们联合,双方人马加起来,已经打到了宁远城郊,明本该灭国,只可惜出了个袁崇焕,一颗红夷大炮活活炸死了努尔哈赤。”
白衣段寻:“陛下死了,当日撤军也就罢了,大不了第二日卷土重来,定能拿下宁远这段咽喉直驱京城。谁知清军群龙无首,不想着攻城,反而八大贝勒争斗起了皇位。”
长城将军:“代善、阿敏、莽尔古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兵分八派,明争暗斗,互不协作,导致兵力损耗。袁崇焕孙承宗师徒趁此加强宁远防线戒备,再想攻城是难上加难,这才导致我们蓄谋已久的计划没有成功,简直是胡闹。”
白衣段寻:“众志成城既是最坚固的盾,也是最锋利的矛。清军人心不古,即便明衰落至今,怕是也难破城池。”
长城将军:“三年前联合努尔哈赤已经铤而走险了一次,这次我不想再剑走偏锋了。”
千面狐狸:“长城将军,难道一次失败加上三年时间就能抹去令郎的死吗?”
长城将军:“我年纪大了,还提这个干吗”
千面狐狸:“我知道是明军打猎意外射杀了令郎,明明是无意的,可是他们面对一条人命,说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好了这样随意的态度,我都气的咬牙切齿,我不相信你能忘掉。”
长城将军:“哼...我的确忘不掉那样嚣张跋扈的朝廷走狗,可惜清军不是值得托付的人。”
千面狐狸:“将军有所不知,八大贝勒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两个人:皇太极、多尔衮。最能打仗的,是三个人,除皇太极和多尔衮外,还有一个代善。如今时代变了,这三个人已经联合成了整体,清军已经元神恢复了八成。只要我们答应增派人手,和他们里应外合,定能成功拿下京城。”
长城将军:“说的倒好,我凭什么信你。请我来之前,是不是为了让我心无旁骛,让白衣段寻对我孙女出手,要不是我阻拦,孩子都成了亡魂了。”
千面狐狸:“将军是爱女心切,才觉得段寻是下的狠手。”
白衣段寻:“将军误会了,千面狐再毒也不敢贸然对将军你的人下狠手,此举只是为试探将军相较当年功力如何,千面狐特地叮嘱段某,切不可伤她分毫。”
千面狐狸:“现在孩子已经到佛门圣地了,无需牵挂。”
长城将军:“你们年轻人这么无聊的吗?这种玩笑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答应我。”
千面狐狸:“好,我答应了将军,那将军能否答应了我的事呢?反正我们早就是被全城通缉了,放手一搏,皇太极自然不会亏待。”
长城将军:“老夫年纪大了,就跟随白衣段寻的决断了。段寻,你意下如何?”
千面狐狸:“杀父之仇莫不能忘。”
白衣段寻:“当年李成梁偷袭哈达部,将部落主力歼灭。从战火中逃离的阿台带着对明朝的刻骨仇恨,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创业。十年的杀人抢劫,他成功的由小土匪变成了大强盗,并建立了自己的营寨,继续与明朝对抗。李成梁得知后自抚顺出兵,攻击阿台的营寨。李成梁竭尽全力未能攻克,无奈之下找来了两个帮手。这两个帮手,一个叫刘组绪,另一个叫段觉昌。这两位都是当地部落的首领,李成梁希望他们出面找阿台谈判,把事情了结,起码先让阿台出来营寨。阿台是段觉昌的孙女婿,两人来到城寨下,段觉昌让刘组绪在外边等,自己独自进去劝降。段觉昌进入城内,见到了阿台开始游说。说的口干舌燥,阿台压根没反应。刘组绪等得不耐烦了,在这关键时刻,李成梁的使者来传了一句话:‘为何还未解决’。李成梁一句普通的催促在刘组绪脑海里变成了命令,他之所以来就是为了得到李成梁的支持以及利益和地盘,于是他趁着谈判的时间,在城外布满大炮,趁守军不备,漫天飞弹。李成梁趁乱带兵杀了进去,城内两千三百人无一生还。和段觉昌一起进城的还有他的儿子段克世,同样死在城里。”
白衣段寻喘了口气续道:“对于李成梁而言,多死个把人无所谓,在他的战斗生涯中这无非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战斗。刘组绪倒是高兴,即便觉得段觉昌惨了点,但毕竟讨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已经点起火把,他知道这不能只归咎到一个人身上,所以他要让天下付出代价。他是段觉昌的孙子,段克世的儿子,也就是我,白衣段寻。”
千面狐狸:“后来咱们走到了一起,都成了别人口中江湖中的魔头。”
白衣段寻:“不错,我此生惟愿能亲眼看见明亡国。既然千面狐说这次还有机会,那不妨试试。”
长城将军:“上次和努尔哈赤差点攻取京城是因为我们也有人马,只是现在就咱们三个,里应实在势单力薄。”
千面狐狸:“卧虎山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强盗山,弟兄七八千,个个骁勇善战。凭借咱们多年在江湖上的威望,只要杀了带头大哥左标风,再用钱买通属下,他们自然听令咱们。这些人只认钱不认人,管他是叛国投敌的罪,谁当皇帝他们都根本不在乎。”
白衣段寻:“好,段某的轻功、将军的刀加上狐狸的银针,杀掉左标风不难。”
卧龙山,左标风高坐上座,弟兄们矗立在台下,千面狐狸、长城将军、白衣段寻三人也站在台下,纷纭道:“千面狐狸见过左寨主,长城将军见过左寨主,白衣段寻见过左寨主。”
左标风有些讽刺:“素闻江湖三位绝顶高手英姿飒爽,今日得见果名副其实。三位高手突然造访有什么要紧的事?”
弟兄之间窃窃私语:“他们就是江湖中的传闻?看样子还没我大,有那么厉害吗........”
千面狐狸:“左寨主,你在大山这么久了,实在是劳累,还是回老家杭州西湖好。”
左标风捏住火气:“我也这么想,只是弟兄放心不下。”
长城将军:“这两位皆可替你,最好不过了。”
左标风:“谁都替不得。”
白衣段寻说:“此次贸然前来,没带多少东西,你手下弟兄每人赏钱一两,按人头放。”
左标风怒道:“我这里有七千八百人,立刻就能领赏。”
白衣段寻颜色不变:“那好,段某先把你送上天,再给弟兄们送赏。”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轻功一发,一跃纵出,段寻已翻越到左标风身边:“你不是我的对手。”话完,人头落地。
弟兄们大惊失色,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杀了大哥,血祭他们,为大哥报仇。”
空中划过两个黑影,一大一小。喊声最大那人应声倒地,身上插了一把飞刀和一根银针。长城将军和千面狐狸相视一笑,对曰:“够快。”
三人朝最先冲前来的弟兄发出一掌,那人中掌身体迅速向后仰,脚步蹒跚,光向后的冲势就撞到了后边几个兄弟。
白衣段寻从台上跃下落到地上,一只胳膊向前伸平张开掌心,示意阻止有人再向前冲,喊道:“众位兄弟,且慢,我们不是来过招的。段某知道你们左大哥性子暴躁,常常欺压你们,今日段某自作主张替你们杀了左标风。我这里有万贯财产分与大家,人人有份,不妨让我们做众兄弟的魁首,望众兄弟跟随我们南征北战,日后成功,定不会亏待兄弟们。”
白衣段寻的话仿佛有些戳到弟兄们心上,见弟兄们迟疑了,他立刻加了一句危言耸听:“如若不然,下场和这两个死人一样。”
一片鸦雀无声,逐渐,一个、两个、三个......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都弯下了膝盖,一浪接一浪的声音:“恭迎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