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饭啦。”
　　徐长卿被浑厚的男高音唤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自从离开家，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这么舒服，还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长了一双翅膀，飞过高山，越过江河，回到了家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娘，他和娘抱头痛哭……徐长卿坐起身回味着梦境，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推推身边鼾声如雷的尖嘴猴儿：“叔，起来吧吃饭啦。”
　　尖嘴猴儿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几点了？”
　　“七点半了，大叔喊咱们吃饭啦。”
　　尖嘴猴儿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不够意思，酒不管足就算了，连睡觉的地儿也不讲究，怎能把咱安排在柴房里呢，简直太不给面子啦。”
　　这一家五口人围着一张不大的炕桌吃饭，早餐极其简单，高粱米饭外加一碟萝卜条，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儿。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是一家之主，身边坐着的是他的妻子，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慈眉善目，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还有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瘦高挑儿，相貌平平；在炕沿儿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浓眉大眼，十分俊俏；再就是坐在姐姐身边的小男孩，看上去也就十来岁，虎头虎脑，煞是可爱。
　　“锅里有饭，自己盛去。”男主人阴森着脸对尖嘴猴儿说。尖嘴猴儿憨脸皮厚，嘟哝着到厨房里去了，徐长卿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男主人温和地说：“小伙子，来，到桌上一块儿吃，虎子给你哥腾个地儿。”
　　女主人放下饭碗，上下打量着徐长卿，面前这个年轻人，中等个子，身材匀称，他说不上很英俊，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被风吹日晒的黑黝黝的脸显得有些粗糙，他给人安静与和善的感觉，而且脸上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
　　“今年多大啦？”女主人问。
　　“十九了。”
　　“家里有啥人啊？”
　　“娘，还有……”
　　“妈，你是在审问犯人啊。”女主人的闺女批评母亲，“还让不让人吃饭。”
　　“没啥好吃的，孩子你就当在家里一样，不要见外啊。”女主人真诚地说。
　　徐长卿听了女主人的话心里热乎乎的，仿佛一下子有了家的温暖。
　　不难看出，这家人对尖嘴猴儿并不热情，相反有些厌恶，但对徐长卿的态度却十分友善，或许是昨晚他向中年男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得到他一家人的同情和怜悯了吧。
　　“你不是回家了吗？咋又回来了呢？”中年妇女瞅着蹲在地上吃饭的尖嘴猴儿说，“不是俺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成天价游手好闲，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到啥时候才让人省心呢……”
　　尖嘴猴儿对姐姐的数落不屑一顾，依旧埋头吃饭，不睬不理，好像不是说他似的。
　　“吃饭，少说两句吧，烂泥扶不上墙。”姐夫不耐烦地说。
　　一晃几天过去了，尖嘴猴儿除了吃就是睡，成天昏昏噩噩，也不管姐夫家人烦不烦他，一切视而不见。但徐长卿却不白吃白喝，帮人家干活儿，这样他觉得心里也过得去，吃人家饭踏实。因为尖嘴猴儿姐家人多炕小实在睡不下，晚上徐长卿和尖嘴猴儿只能睡在小学校里，用课桌一拼就是床，尽管一翻身“床”会“吱吱”响，但似乎不影响徐长卿的睡眠质量，倒下去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天夜里，尖嘴猴儿对徐长卿说：“明天我到市里去一趟，能把手表借我带一下吗？”
　　“这……”徐长卿犹豫不决，这块手表是他二叔给父亲的，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是纪念品，在他心里弥足珍贵，面对尖嘴猴儿的要求一时没了主张。
　　“不借就算了，我还以为你这孩子仗义呢，原来是个小气鬼啊，恨我看走了眼。”尖嘴猴儿阴阳怪气喋喋不休。
　　徐长卿被尖嘴猴儿连损带挖苦，不由得脸红脖子粗，无地自容，有一种忘恩负义的感觉，于是他麻利地摘下手表，递给尖嘴猴儿，歉意地说：“叔，不是我小气，你不知道这块表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尖嘴猴一边往手腕上戴表，一边说：“我只不过借戴一下，又不要你的，更不是骗你的，在我姐姐家我能骗你吗？退一万步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一百个放心好啦。睡吧，明天我还得早起来赶路呢。”
　　第二天一大早，徐长卿被来上学的孩子们吵吵醒了，他急忙起来，收拾好了被子，把桌椅摆放整齐，尖嘴猴儿啥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徐长卿抱着被子回到尖嘴猴儿姐家，这些天和他们熟悉了，也知道了一些他们家的基本信息。
　　尖嘴猴儿姐夫姓田，名根旺，祖上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当初他爷爷用独轮小车推着老婆和孩子还有全部家当——两床破棉被几只碗，沿路乞讨，走了大半年才到了这里。这里地广人稀，他一家在此住下开荒种地，自给自足，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消息传回山东老家，投奔他家的人越来越多，繁衍生息，慢慢形成了一个村庄，取名田家庄。但田家人丁不旺，田根旺他爹千顷地一棵苗，独苗独根儿，到了根旺这一代哥俩，根旺弟弟自幼患小儿麻痹症，不能站立行走，和动物一样靠四肢爬行，现在三十大几的人全靠哥哥养着，根旺膝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闺女在县城读高中，小儿子就读本村小学，根旺妻是从老家山东嫁过来的。徐长卿还了解到根旺妻与尖嘴猴儿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
　　徐长卿走进根旺家院子，根旺正在修小推车，见徐长卿一个人回来就问：“三儿呢，没和你一块儿回来啊？”
　　“去市里啦。”
　　“干啥去？”
　　“不知道，他说明天就回来。”
　　根旺摇摇头，唉了一声，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停下手里的活，在木盆里洗了洗手说：“咱先吃饭去吧。”
　　早餐变了花样，手擀面条。根旺妻给徐长卿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笑容可掬地说：“这两天累坏了吧，地里的活多亏了你呀，要不然光靠你叔自己啥时候才弄完啊。”
　　根旺妻一客套，徐长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说：“在家从小干农活，习惯了也不觉得太累。”
　　根旺的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只剩下几个大人，饭桌上好像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根旺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三儿走的时候没跟你要啥东西吗？”
　　“借去我的表了。”
　　“这个王八犊子！”根旺把碗往桌上一蹾，气呼呼地说，“狗改不了吃屎。”
　　徐长卿不知道根旺为啥生气，他感到莫名其妙，一脸茫然。
　　四五天过去了，徐长卿仍不见尖嘴猴儿回来，开始有些忐忑，并且起了疑心。根旺仿佛看出了徐长卿的心思，吃晚饭的时候，根旺对徐长卿说：“孩子你太天真了，三儿不是正经人，坑蒙拐骗不务正业，咱这一带的老乡都被他骗过，看在老乡的份上没人不和他一般见识，也懒得搭理他。不管咋说，他和你婶儿沾亲带故的，啥事儿不跟他计较，我这里成了他的旅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咳，这种人属狗皮膏药的，死皮赖脸，真拿他没办法。”还没等根旺把话说完，根旺妻插话说。
　　田根旺摇头叹息道：“三儿这孩子不争气，从小没了爹娘，是吃乡亲们的百家饭长大的，本来乡亲们希望他大了能够独立自强，谁承想这孩子破罐子破摔，好吃懒做，穷困潦倒，自己养活不起自己，在老家臭名昭著，混不下去了，才跑到东北来投靠亲戚，一开始还帮着亲戚们干点活，可不久原形毕露……”
　　此时，徐长卿终于看清了尖嘴猴儿的真面目，后悔不迭，但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用？徐长卿心里像吃了草似的难受。
　　“其实，三儿带你来那天我就琢磨，他有啥目的呢？要说骗你吧，你啥也没有，要说他好心帮你吧，他不是那种善良人，我一直纳闷儿，直到那天你说他借走了你的表，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冲着你那块表来的。”根旺停顿一下，接着又说，“畜生，这不是让我为他背黑锅吗，好像我和他合起伙来骗你似的。孩子你就是在我家等，他也不回来了，既然这样，叔给你拿钱。”
　　“叔，不是钱的事，你不知道这块表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徐长卿痛心疾首地说。
　　根旺也觉得心里不得劲儿，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在他家发生的，从良心上过不去。根旺沉思片刻，说：“孩子，要不这样，你先去找你叔，我也打听他的去处，等你一切安顿好了给我来封信相互联系，一旦有结果我立马写信告诉你，你看这样行吗？”
　　事已至此，徐长卿再没啥话可说了，通过这些天的相处，他感觉根旺一家是好人，心地善良，憨厚朴实，他相信田根旺说的是肺腑之言，只能按着去做了。
　　翌日，吃过早饭，徐长卿告辞起程，根旺夫妻送到村头，千叮咛万嘱咐，徐长卿挥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