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3-14 09:19:16 字数:4336
秋末的一天,艳阳高照,四围高山,红叶如腾腾燃起的烈焰,收割又秋播之后的田野,才出土的麦田像一张张超薄的绿纱,山里人家,农人们步入漫长的冬闲季节,多数已不下地,只在家里收拾归拢的秋粮,或晒或剥。有些人家的场院,铺一场豆子,中午之后,晒焦了,便响起有节奏的连枷声。高远的天空上,不时可见一队队的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型队列,自北向南,悄悄划过。
午饭后有两小时的活动时间,中心小学的学生们,在大操场自由活动。男孩子们打篮球、打乒乓球,疯跑追逐,女孩子跳绳、玩跳方或者三五聚堆,叽叽喳喳。几位老师围着一盘象棋,杀得难分难解。观看的人不时嚷着“跳马、出车”的喊声。看棋的和下棋的,正应了一句俗语:皇帝不急太监急。王耕田的象棋技艺,在中心小学以及周边各单位,罕逢敌手。每逢他与人对阵,所有人抱团围攻他。既如此,也多数被他战败。象棋艺术,在中国之所以久传不衰,其吸引男人之处在于,千变万化没有章法可循为其一,其二,最大地满足了男人们好斗的天性。不能徒手博弈,在棋盘上杀几局,亦可获得心理上的快感。午饭后的这段休闲时光,师生们尽可释放压力。校园里,每天的这一时段,也是最活跃最热闹的。乡干部羡慕教师有礼拜天,那年代还是小礼拜。他们没看到的是,教师从早晨七点起床,一直到晚上九点下晚自习,都在工作,带课多的,甚至九点以后还在备课,批改作业。每天的工作时间比乡干部们长得多。礼拜天一天假日,根本无法弥补他们超长工作的时间。而且,要负责每一个学生的学习状况,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枯燥地批改作业上。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进中心小学大门。
八十年代末,县级主要领导下乡,坐驾还是老式的帆布棚吉普车,乡村公路上,只有卡车、拖拉机、自行车,高级轿车非常少见。当时有顺口溜说:县级领导帆布棚,区级领导三蹦蹦,乡领导坐的是朝后拧。帆布棚指的是老式吉普车,三蹦子指的是偏三斗摩托车,朝后拧指的是车厢与车头可以灵活转动的拖拉机。拖拉机就地掉头,车头几乎可以拧到后边车厢的同一方向。农村的富裕户,以及基层各单位干部职工,骑辆自行车就不错了。小汽车在学生们好奇地注视下缓缓停在操场一角,车门两边打开,走下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脚上的黑皮鞋,与车身一样,能反射太阳光,雪白的衬衣领子,系着紫红色斜条纹的领带,脸上的墨镜,几乎遮挡着大半个脸。女的一身洋红色绣着花边的紧身旗袍,完美地勾勒出成熟女性丰满而极富韵致的曲线,露出的小腿上套着仿皮肤色的丝袜,脚上是三寸高跟的白羊皮皮鞋。她的长发烫成大波浪的造型,披在背部的发梢卷曲向上。脸部也戴付大墨镜。这对男女的衣着,晃瞎了满操场孩子们的眼。没走出过大山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啥时见过这样时髦的穿戴?在女人摘下墨镜的刹那,有高年级的学生认出了来人,怯生生跑过来,礼貌地叫道:“孙老师,是你吗,我都不敢认你了。”
“祝小丽,你还记得老师。怎么,还没升初中呀?”孙红玉老师热情地拉着学生的手。叫祝小丽的女孩子羞怯地低下头,小声回答:“今年没考上,又蹲一年。明年再考不上,我爹就不叫我读书了。”
“好好努力,你很聪明的。要学会珍惜上学的机会。如今,没有文化,出去打工也难。”孙红玉对昔日的学生说。祝小丽懂事地点点头。有脚快的学生早跑上十几级台阶,把学校来客人的消息报告给下棋的老师们。童老师也在观棋,她率先走下台阶,孙红玉两口子已走过来。双方远远认出来,童老师大声问候:“孙老师,去哪儿发财了?还记得回来呀?”
“童老师呀,你还在咱这没调走?我不是逃难去了嘛。乡里到处打听,抓违犯计划生育逃跑人员,我们是有家难归!”孙红玉袅袅婷婷地大步上前,抓住童老师的双手。丈夫跟在后边,笑着向童老师点头。
“这咋敢回来了?”童老师问。孙红玉小声说:“我在外边把结扎手术做了,手术证明邮回来,又让公公交了罚款,才敢回来。娃娃生多了,教育和扶养负担不起呀。我们这代人,再不能像上一代一样,只管生娃,不管娃的教育。没有文化知识的下一代,去工厂打工也没人要。”
“你生了儿子吧?”
“谢天谢地,第四胎生了对双胞胎,都是儿子。”
“你俩好福气,一箭双雕呀。”童老师放大她惊讶的叫声。下棋的老师们已先后走下台阶,孙红玉放开童老师,一一与昔日的同事打招呼。王耕田最后到,孙红玉刚打招呼,童老师便告诉孙红玉:“人家现在是领导,名义上是副校长,实际上主持全乡教育工作。老校长一退,马上就是校长。”
孙红玉便大声说:“王老师,年轻有为,当领导了。”
王耕田过来与孙红玉夫妇握手,谦虚道:“筷子里面拔旗杆,我哪里是当领导的料。”
“看看,人一当官,马上就学会撇官腔了。”孙红玉笑道。老师们都笑了,大家拥簇着孙红玉夫妇,慢步爬上台阶。孙红玉只管与老师们谈笑,左脚的细高跟插进青石台阶的石头缝里,拔不出。身体突然失去平衡,童老师眼尖手快,一把扶住。她男人见状,弯腰抱住她小腿,用力才把鞋跟拔出来。拔鞋时,旗袍下摆无意中掀起来,露出里边的大半条腿。孙红玉忙着往下撴旗袍,因担心走光,闹了个大脸红。王耕田说:“孙老师,你这双鞋穿着去田埂上点黄豆最好,一脚一个窟窿,不用再费劲儿挖窝窝。”
“还有一个好处,走泥路去做贼,不用警察费力查。”一个男老师取笑。人多,去谁的房子都容纳不下,众人一起到会议室。分散坐了,孙红玉的丈夫拿出带过滤嘴的高档香烟给男老师们一一散发,童老师招呼小雅忙着去拿水瓶、茶杯,为来客泡茶。老师们最关心的,是孙红玉一去三年多,去哪儿了,去干啥了?看穿戴和鳖盖子的小汽车,肯定是发达了。山里的乡巴佬,出去三年就能发达成这样,经历肯定不一般,大家都想听故事,以便学习或者模仿。
孙红玉的丈夫言语不多,与孙红玉泼辣外向的性格截然相反。他只是抽烟、喝茶,笑脸面对大家,很少说话。孙红玉在众人的追问声中,滔滔不绝,讲述离职后夫妻双双的逃亡经历。
按步就班、平铺直叙的生活只能造就平庸的人生。人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才有可能破茧化羽。孙红玉和她的男人为了要儿子,双双离职,直奔崛起中的深圳。在朋友的推荐下,男人去一家建设工地开工程车。孙红玉带两个女儿。她走时把上学的大女儿留在老家。一个偶然的机会,孙红玉应聘到一家幼儿园。她富有经验,半年过后,便当了幼儿园的副园长。男人在工地开车干满一年之后,承包了工地的渣土车车队。如今,男人是那家建筑公司的运输部部长,孙红玉已做了一年的幼儿园园长。夫妇两人一月的工资收入,超过当十年民办教师工资的总收入。
老师们像听《天方夜谭》。深圳毗邻香港,是中国开革开放的桥头堡,当年的建设时期,需要大量的务工人员,几乎各行各业都缺人。国家倾一国之力打造这座新城。孙红玉夫妇赶上了这个发展的机遇。当然,夫妻俩各有所长,找准自己的位置后,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便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守在山里四门不出,只在家与学校之间生活工作的老师们很难想象深圳当时的活力与快速发展的节奏。也更难想象那超越内地十几倍的工薪待遇。不过,也有很多人去深圳淘金而铩羽的。特别是机关里自认为怀才不遇、整日怨天忧人、想找个去处投机一把的机会主义者。这类人没技能,没有实干精神,除了一张埋怨加搬弄是非的嘴,四体不勤,大脑僵化。年轻而充满机遇的地方,也不养这类闲人。几位年轻的民办教师便要求孙老师回去帮他们找工作。孙红玉笑着回答:“帮你们找工作不难,我挖了王校长的墙脚,王校长不会放过我。”
王耕田笑着说:“谢谢你理解。眼下,学校教师力量薄弱,还真不能再出啥岔子。”
“你当领导了,自然是为全乡教育着想。国家正加大力度匡扶教育,改变山区教师的待遇问题。你做领导的,也得多关心。”
“我恨不能全乡民办、代教一夜之间全部转成公办。权力不在我手上呀。”王耕田发自内心地说。
“那也得多奔走,多呼吁。想想吴老师这些老前辈,心里难受呀。要是有一天,我有幸挣很多钱,我来给老前辈们发工资。”孙红玉说。
“你有这想法,我们就感激不尽了。”陈老师带头鼓掌。所有人心里热乎,好像孙红玉的想法已付诸行动了一般。这时,童老师小声对孙红玉说了吴老师的病情,孙红玉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当童老师说到吴老师已经有望转为公办教师时,孙红玉悲愤地说:“教育局领导早干啥去了?人都这样了,才想起来?当年的高老师,兢兢业业一辈子,倒在三尺讲台上,也就得到了追悼会上几句屁话。就像人们歌颂老黄牛,一边歌颂,一边吃着牛肉。吴老师跟高老师情况差不多,我得去看看吴老师。”
童老师向孙红玉介绍了小雅。孙红玉拉着小雅的手,问了许多情况。小雅温婉而有礼貌,回答孙红玉的问题,吐字清晰,条理清楚,深得孙红玉的喜爱。小雅是个外表一般而内心丰富的姑娘,又经过三年多代教的历练,已成为合格的小学教师。孙红玉的幼儿园里,正缺小雅这样富有经验的人。
孙红玉和老师们聊到学生上自习,才恋恋不舍地叫上小雅,去看吴老师。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孙红玉问小雅:“你想到外面发展吗?”小雅垂着头,叹息道:“我爹病重,我得在家帮妈妈照看。”
“哥哥呢?”
“大哥在部队,二哥在外边打工。”
“没嫂子吗?”
“都没有哩。”
“你是个懂事的姑娘。我在深圳,管一个幼儿园,也缺你这样的好姑娘当合格的幼儿老师。你啥时想去,我给王校长留有电话。”孙红玉说。小雅爽快答应。
夕阳在西边的山头即将沉没,火一样燃烧的晚霞映照得半边的天幕也成了金红色。村庄里的牛、羊,正在回栏的小路上撒欢,有些人家的屋顶,已升起灰色的炊烟。
妈妈坐在大门口,双腿上端着箥簸,聚精会神地拣着豆子里的杂物。大半辈子风里雨里,像男人一样在田地里劳作,她的双手粗笨而关节变形,做家里的轻省活,反而显得笨拙。妈妈嫁给当一辈子民办教师的爹,比村里的其它妇女更苦更累。她要干的农活,都是别的男人们干的活。爹爹身体好时,也只能做她的帮手。相同的年龄段,她比其它人更苍老。头发白了一半,掉了大半,低头时,小雅总能看到妈妈红红的头皮。稀疏的一点头发,随便拢在脑后,绾个结。大部分时间,头发里少不了柴草的碎屑。不是妈妈不爱干净,不懂得收拾打扮,艰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劳动剥夺了她做一个爱美女人的权力。小雅希望,她这辈子,能拥有不同于妈妈的全新的生活。孙老师的话令她充满激动和憧憬,而走进场院,爹爹隔窗传出的艰涩呻吟,又把她拉回严酷的现实生活。
孙老师站在爹爹的床边,拉着爹爹枯干的手问候,爹爹想挺起身见客人,却终是无能为力,只能躺着,花白的头颅在枕头上来回转动,两行泪,沿着双鬓,濡湿了枕巾。他回答得简短而乏力。气息不够,不能完全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只能用力拉着昔日同事的手,表达他对专程看望的感激之情。妈妈站在一旁,抹着泪水,低声抽泣。小雅侧身床头,用手帕,一遍遍擦着爹爹的泪。黄昏已显昏暗的屋子里,点起了一盏煤油灯。如豆的灯光,照得吴老师己瘦失形的脸蜡黄,毫无血色。吴老师的生命,已如油将耗干的小油灯,经不起一丝儿微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