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散会后，王耕田留下来整理吴老师的转公办材料。大家都回去了，陈老师落最后。他推开王耕田的门，气呼呼坐王耕田旁边的高凳上，开门见山地说：“王校长，今天这样评选不公平。”
　　王耕田给发支烟，再泡杯茶，待陈老师情绪稍稍稳定后，才说：“你说说看，咋样不公平？”
　　陈老师深吸两口烟，喷着雾说：“论资排辈，从教龄最长的人开始，我比吴老师多一年教龄。”
　　“你俩的资料都是一年的，你咋比他多一年？”
　　“老吴五三年去搞过一年社教，也算教龄？”
　　“档案上说的是人民公社借调。都是为社会服务，文件规定，不算中途脱离教师岗位。”
　　“就算是吧，全乡也是我跟老吴两人教龄最长，只能从我们两人中间选一个。”陈老师仍愤愤不平。王耕田和颜悦色，用商量的口吻说：“陈老师，你为山区教育战线站岗三十多年，呕心沥血，我们都是清楚的。吴老师的情况你也明白，他身体不好，说不定哪一天就倒下了。对这样的老同志，你、我、还有同志们，都深表同情。今年的指标，你就别跟他争了。国家对教育的政策会越来越好，老同志转公办，只是时间问题，不久都会解决。人哪，争啥都不如有个好身体，性命不保，争到啥也没意义。”
　　“指标给老吴，我没意见。老翁和老骆，他俩没资格。老翁犯过男女关系的大错误，老骆只把教书当副业，一心扑在种地上。”
　　“他俩只是陪衬，同志们也没有投他们的票。”
　　“我只是心里有气。对结果没意见。”
　　陈老师悻悻而去。王耕田起身送到门外。望着陈老师年老而渐显佝偻的背影、蹒跚的脚步、失落与沮丧的神情，王耕田心里也觉有些愧疚。指标太少了，陈老师坚守岗位三十八年，安于清贫，的确也该熬到头了。嘴上答应没意见，实际上满肚子意见。陈老师这个人，容易情绪化，对工作，还是勤恳的。能安于清贫坚守岗位三十八年，其本身也难能可贵。若说他急功近利，也是冤枉他。
　　
　　小雅把今天的结果带回家。爹爹拄着拐杖，在门外的场院散步。场院一角，有一棵百年之上的老柿子树，柿子在霜降已采摘了，只树顶上留了三颗。苍劲的枝条上，仅剩少许残叶，地上零星散布着落了的叶片，如片片红绸。而微风起时，又有红叶从枝头脱落，飘忽而下，随风翻卷。吴老师的目光与飘落的秋叶相接，夕阳的残红正好映在他的脸上，给苍老而落寞的容颜镀上了一层烧陶的颜色。宛如一尊出土的泥塑。他日显一日地更加苍老、憔悴，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犹如七老八十的老人。疾病过早地夺去了他的健康，使他比同龄人早衰二十年。靠拐杖支撑，勉强能在院里转一会儿，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半迷糊半清醒地熬日子。
　　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亦如这枝头的秋叶，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小雅叫了一声爹，他回头看见，答应一声，便挪步往门口走。身子一动，差点要倒，小雅赶上前扶住爹，埋怨道：“你动不了就别动了，小心摔了。”
　　“我总是头晕，胸口憋得难受。”
　　“医生说你大脑缺氧，尽量不要活动，你总是不听。”小雅一分埋怨，九分心痛。扶着爹往回走。边走边告诉爹，“今天学校开会，投票一个民办转公办的名额。你猜都投了谁？”
　　“投了谁，我这样子，三年多没教书了，没有资格。”吴老师一说话，便上气不接下气。小雅说：“大部分人都投了你一票，这个名额算你的了。”
　　吴老师站定，盯着女儿：“你哄爹高兴吧？”
　　“真的。我是你女儿，还会哄你开心。”
　　吴老师突然老泪纵横。他哽咽道：“上级领导还没有忘记我。感谢国家，感谢党。可是，国家给了我这么好的待遇，我却不能再上讲台。小雅，爹受之有愧呀！”
　　“爹，你都成这样了，还有愧啥?是国家对不起你们这些默默为山区教育做奉献的人，不是你们对不起国家。”
　　“咋说话呢，是国大还是家大，没有新中国，你爹就是个放牛娃。任何时候，只有我们去奉献国家，没有国家欠我们的。国是所有人的国，人人都有为国奉献的义务。”
　　“爹，你这种思想过时了。现在的人，谁不是想着自己？”
　　吴老师驻足而立，侧首把他最痛爱的女儿看了又看，突然瞪圆双眼，猛抖膀子，摆脱女儿扶着他的双手。因为用力过猛，他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小雅伸手欲扶，却被老爹扬拐挡住。
　　“别碰我。”吴老师大怒。小雅不知道向来和善的父亲为啥突然像变了个人。爹爹索性坐在地上，他质问女儿，“你啥时变得这么自私了，小时候我咋教你的，书上是咋教你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用鲜血和生命，经历数十年艰苦奋斗，创建的新中国，就是为了养育出你这样的新一代？他们的思想是啥？是为了他们自己升官发财、荣华富贵？”吴老师由于过度激动，也由于病体难支，说到这儿，咳嗽不止。他的肺里像塞着干草，扎得他难受，咳嗽也显得十分无力。每咳嗽一声，身体便剧烈颤抖，最后，竟咳出一口鲜血。
　　小雅吓哭了。她跪在爹爹面前：“爹，你别说了，我刚才说错了。小雅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我哥也不是。你教养的娃，心中永远有国家。”
　　吴老师擦着嘴角殷红的鲜血，缓过来，断断续续把要说的话说完：“小雅，你记着，你哥回来，你也要告诉他。没有国就没有家。任何时候，把国家放在首位。国家利益是大利益，家的利益是小利益。为国家做事，没有条件，不讲报酬。爹是小百姓，也没有大能耐，但爹一辈子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爹是共产党员，信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共产党人的崇高理想，如何实现？只有人人具备为国家为社会奉献的精神，这个理想才能实现。你的思想堕落了，非常可怕。”
　　“我错了，小雅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地上潮，我扶你回去。”小雅再次向爹爹认错。伸手把爹爹扶起来。落日熔金，金红的晚霞映照着父女俩的背影，吴老师一步一挪，在女儿的搀扶下，攀上台阶，走进家门。
　　小雅不是个自私自利的姑娘。她相貌平平，也没有时髦妆扮自己的穿戴，也从未想过把自己打扮成追赶时代前卫的女孩。至今，她没有烫染过头发，除冬天防冻伤的香脂外，几乎没有涂抹过啥化妆品。头发扎一把马尾，素颜朝天，放在一群姑娘中，毫无突出的靓丽。接替爹爹做代教，终日勤恳教书，尽力而为，也从没有与同事们争名争利。她所说的，只是她对当下社会的认识与见解，并不代表她的观点。不仅是她，她的哥哥在部队服役，也是位积极向上，一直进步的好青年。爹爹自幼言传身教，高贵的品质影响着兄妹们。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品质，相貌平平的小雅，才满十八岁，便被村庄的一位青年看中，并热烈地追求她。她没料到，平常的一句牢骚话，会惹向来温和的爹爹动怒。
　　把爹爹扶到床上，帮他脱去外衣、鞋子，躺好，转身去做家务。农家有干不完的活，不论是家里还是家外。妈妈充当家里的老黄牛，总是在承包地里日复一日地劳作，干着别人家男人们才干的农活。小雅只要回来，便忙家里的，洗衣、做饭、扫地、收拣、晾晒粮食、喂猪喂鸡……等等。生为农家女子，若缺乏勤劳的品质，便会沦为被人指点议论的懒惰、邋遢形象，遭人诟病。
　　这天晚上，吴老师咳了很多血。小雅和妈妈商量着要送他去医院，他坚决不去。小雅请来乡卫生院的大夫，大夫一番诊治后，开了些药。送大夫出门时，小雅问爹爹的病情。大夫摇摇头说：“已到肺尘晚期，坚持不了多久。”
　　小雅靠在大门外，任那悲伤的泪水恣意流淌，无声地痛哭了很久很久。
　　翁老师回家，老婆追问开会的内容。翁老师原原本本说了。老婆先是骂他，其中骂得最刺耳的一句：“老不要脸的，最好自家拿把刀，把那惹祸根剁了喂狗！”接下来撒泼。翁老师本来就生闷气，怒火终于被点燃，老两口打了一架。翁老师喝掉一瓶酒，然后拿根草绳去房后上吊。草绳绑在一根干树枝上，刚挂上去，树枝断了。跌下来，昏迷了一会儿，醒来，再没有勇气做第二次。在树下躺到后半夜，露水上来，才悻悻回去。第二天早晨，脖子上肿起一道血痕。之后的一个礼拜，他给学生上课，脖子上一直围条毛巾。学生问老师围毛巾干啥，他说，咽喉发炎，怕凉，捂着暖和。这次负气上吊，老婆没有引以为戒，反而成了她以后嘲笑他的把柄。
　　陈老师回家，晚上坐灯下给弟弟写信，请求弟弟再去跑跑路。重新点燃的欲望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