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半个月之后，王耕田和陈老师、小雅、童老师、任老师一起，把吴老师转公办的批复文件送去。这是个初冬的下午，小北风呼呼捜刮着大地上的落叶，在阴沉的天幕下翻卷着、飘忽着。老天爷像是在孕育入冬的第一场雪。小雅穿着蓝底素花的小棉祆，脖子上围条红色的围巾，由于突然知道消息时的激动，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在红色围巾的映衬下，仿佛盛开的桃花般艳丽。连走路也变得高一脚低一脚。她想象着爹爹看到批复文件时的兴奋，心中的欢乐，如哗哗流动的小溪，唱着无声的歌。
　　陈老师双手笼在祅袖里，默默走在最后。他此刻的心情最复杂。为吴老师终于等到这一天而高兴，为自己此刻得不到这一殊荣而嫉恨，也为自己多年来没有踏实工作而羞愧、甚至内疚。同时，也使他明白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人生的任何回报都需要真诚的付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成功没有捷径，只有脚踏实地的努力。王耕田没有请他一起来，他是自愿跟着的。分享吴老师的殊荣，以利鞭策自己。
　　王耕田的心情也是十分激动的。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位老民办教师转公办，是吴老师的光荣，也是全乡教师的光荣。作为主管领导，他要亲手把这份光荣送到吴老师手中。也许，这个文件，能成为一剂強心药，把病入膏盲的吴老师从病魔手中夺回来……作为校长，他希望吴老师自此能一天天好起来，辛苦而贫穷了几乎一辈子的他，安享一段幸福的时光。
　　任老师和童老师，两位是公办教师，是王耕田叫上的，其它的民办教师们，王耕田没有邀请他们，也是怕民办教师们受刺激，影响教学情绪。鲁校长一直有病，居家休养。
　　旲老师家的三间土房，单门独户在村庄的外围，夯土墙，墙面抺过草泥，风雨侵蚀，早已是有一块没一块，瓦屋房顶因檩条和椽子变形，屋顶呈起伏的波浪状，豁豁牙牙缺着檐口瓦的檐下，挂着长长的红辣椒串、柿饼串、红薯干串。贴墙的檐下，还有两长排搭在木杆上的金黄包谷棒子。三五只鸡在场院悠闲觅食、追逐。场边矮一级石链的猪圈里，一头架子拉够了却瘦骨凸现的黑猪，听见人的动静，人立起来，双蹄搭在场院边，黄瓜嘴拱着石链，咿咿呀呀如说唱派的歌星，哀哀乞食。遮挡半个场院的老柿树，残叶落尽，铁黑色的遒枝张舞在半空，顶端三个遗留的红透的柿子，两颗被鸦雀啄食，剩下空壳。一颗垂头丧气，随风摇摆，随时会落下来。房后是一丛杂树，连接着一级级沿山坡而上的梯田。
　　一行人走进场院，小雅率先推门进屋，堂屋靠后墙角的火炉里，不见一星火，妈妈干农活没在家。小雅走进爹爹的房间，爹爹躺在床上，含浑地问了声“谁呀？”小雅叫了一声“爹”，屋里太昏暗，为堵住冷风，床头的小木格窗子已糊上了白纸。小雅擦火柴点油灯。王耕田带头进来，叫了声吴老师。吴老师抬起一只手，半空里张舞着。王耕田握住这只枯瘦的手，亲切地说：“吴老师，我和几位老师来看你。”
　　“你们忙，老来看我……”
　　“是这样。”王耕田清清喉咙，其余三位已站在王耕田身旁，陈老师伸出一只手，摸吴老师的被窝，试试里边冷不冷。小雅靠窗站着，手里仍攥着火柴。王耕田说，“吴老师，今天我代表县教育局和中心小学，向你宣布一条喜讯。”
　　吴老师扭动着头，努力看看每个人，突出的喉结滚动着，问：“是我转公办的事批复了？”
　　“是的。”王耕田用力握着吴老师微微颤抖的手。吴老师命令小雅：“扶我坐起来！”
　　“你就这样好好躺着，我读你听。”王耕田说。吴老师没听校长的，挣扎着挺身子。小雅从后边扶着头，陈老师扶脊背，硬生生把吴老师扶起来。小雅赶紧把棉祆披在爹身后。吴老师上身只穿了件破旧的蓝线衣，领口处，三个指尖大的破洞。
　　“眼镜拿来。”吴老师不耐烦女儿要为他穿棉祅，膀子有意抖动着，急切命令。眼镜在窗台上，小雅转身拿来，戴在爹爹脸上。好在，眼镜断了一条腿，系根线绳与另一条腿连在一起，繃后脑勺上，稳稳实实。王耕田从童老师手中接过一张十六开白纸的文件，摆端正了，放吴老师面前。吴老师双手大幅度抖动，勉強接住文件。陈老师把煤油灯拿来凑跟前。
　　中间是吴老师刺猬般毛刺刺的一颗花白头颅和一盏油灯，四周是眼睛齐盯着吴老师双手的五个脑袋。吴老师双手捧着一张纸，脸几乎贴在纸上，想努力地看清纸上文字的内容。而他模糊能看见的，是纸下角那个红色的圈。看不清心里也明白，轻飘飘的一张纸上，只要戳有那个代表公权与上级的红色印章，所希望所渴盼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周围的人看到，吴老师突然把文件贴在脸上，哇地大笑了一声，身子便直挺挺往后仰。陈老师扶不住，直感到一股无形的力加在吴老师几近风干的躯体上。门口闪进一股风，小油灯霎时灭了。一瞬间，小房间里漆黑如墨。所有人都感到身上一阵刺骨地透寒，毛孔紧缩，毛发倒竖，心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阴寒与恐惧……小雅连擦了三根火柴，才将油灯点着。人们看到，吴老师直挺挺仰在床上，文件紧贴着脸，双手伸张，呈一个大字形。
　　“爹。”小雅犹觉不妙，大声喊。吴老师不应、不动。陈老师伸手推他，感觉像在推一截木头。王耕田想揭吴老师脸上的文件，揭了三次，才撕下一角。文件像长在了吴老师的脸上，与他的脸融为一体。
　　吴老师安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陈老师抱着吴老师的一只手，嚎啕声盖过了小雅的伤心哭泣。
　　“老——吴——哇——啊你放心走吧……”
　　童老师赶上去扶小雅，低声劝慰着，王耕田和任老师恭立床前，低下头，默默为吴老师送上最后的祝愿。
　　北风的手，敲打着窗纸，发出嘣嘣的声音。外边，本来阴沉的天，渐渐黑了。
　　在吴老师的葬礼上，王耕田见到了杨欣。她和二任丈夫的婚后生活并不美满，时常发生些小的口角。与之前的婚姻并无质的改变。转了一大圈，依然回到原点。这是杨欣最直接的感叹。王耕田问到杨华。杨欣告诉王耕田，杨华与市里工作的男友还是吹了。如今，正在复习，想报考省师范大学的研究生。
　　这年底，学生们正在进行寒假前的期末考试。雷公庙村的赵支书派人送来噩耗：赵绪民在煤矿遇难。井下冒顶塌方，赵绪民和另外一名民工塌死在里面。送回老家的，是一方骨灰盒。老师们叹息不已，王耕田代表中心小学去参加葬礼。
　　刘家沟村碉楼小学辞职而去的刘保成，九四年回过一次家。他巧遇夏小满，两人琴瑟和谐，正式结为夫妻，在省城，拥有一家服务类公司。返回省城时，接走了父母，同时，也带走一拔年轻人去他们的公司打工。
　　时光越过两千年，进入二十一世纪。民办教师的称谓渐渐成为历史。民办教师的出现，是中国教育发展史上，特殊年代，出现的特殊现象。随着大学的普及和基础教育的飞速发展，民办教师现象已成为历史。而这一特殊群体对山区基础教育的贡献，也会渐渐被人们遗忘。
　　遗忘并不等于没有发生。
　　
　　2017年10月至2018年7月于太平山庄
　　作者简介：郑安怀，男，67年生，陕西省山阳县漫川关人，农民。陕西省作协会员，商洛市第四届人大代表。88年始发表小说，2014年出版长篇小说《荒村》，２0１５年出版长篇小说《漫川关》。大量散文和中短篇小说散见于网络、报刊。半生流浪，打工、摆地摊讨生活。现供职西工大后勤秩序部，普通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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