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李府议事

　　李氏一路惊吓，走了一夜，又加一个白天，才搭上一辆进城送木料的马车，马车夫说日本人快把沂州城里杀光了，在教堂杀了七百多，单在沂河边就杀了上千人，河已经被百姓的血染红了。
　　李氏不相信，日本人要是杀这么多人，你还敢进城？
　　马车夫笑了，说那是前几天，现在，日本人突然变“好”了，不杀人了，开始喷洒石灰，提着喷水的东西洒药，还有就是，雇了大量的中国人清理尸体，堆在一处焚烧，这都是没人管的穷人家尸体，富人家也有死的，不过，他们好歹还能弄一口棺材，这不，随着跑反的慢慢回城，木料紧缺，眼光活泛的木材商，都正忙着朝城里送木头呢——这个财不发白不发。
　　到了叉路口，马车拐向县城，李氏只好步行回三河口，一路并没受到什么难为，只不过进了街口，开始闻到熏天臭气，李氏忙捂着鼻子。到了三叔家，门口竟然有两个日本人站岗，门上挂着一面小旗子，白布中间镶一红膏药。还是三叔有面子，连日本人都给他站岗。这时候，三叔的家里，应该是正打麻将吧？自己早该回来，跑反，跑什么反？自己吓唬自己。
　　进了门，却和她想的不一样，不错，屋子里坐得满满的，不过，却不是打麻将。一圈人坐在那儿像是开会，更像是喝茶，正座上坐着两个穿军服的日本人。李氏吓得一缩脖子，刚要进屋，三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拉住她，连推带搡，弄到西边的厢房里：“姑奶奶，你不要命了。”她的脸已经吓得变了色。
　　李氏进了厢房，里面坐着宏佐、宏佐媳妇，都大气不敢出。
　　“五六天了，天天开会。”宏佐娘对李氏道，“你胆子真是大，人家逃都逃不掉，你却跑回来了，你一家人都死光了，你哥，你娘，你嫂，你侄，一个没剩，你来凑数呢！还有，听说文杓，你男人的粮店，也被皇军烧了，你男人也不知道死活。”
　　这次回来，李氏最大的收获是头一次看到三婶害怕，她可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现在竟然吓成那样，李氏心里舒坦了，自己家人的死亡造成的伤害，相比三婶被惊吓受到的伤害，实在算不上什么，更不要说文杓的死活了。
　　那屋里开着会，这屋里也说着事，李氏慢慢听明白了，日本人进攻沂州城头一天，就有人来三河口，到李世营门上，给他一面旗子，说只要皇军进三河口的时候，挂上旗子，可保全家没事。这真是天上掉了一块大馅饼，日本人要过河，李世营一家正六神无主，跑吧，偌大的家业怎么办？不跑吧，自己的民团和日本人打过仗，还能有个好吗？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担心，李世营感动地直擦眼泪，和被他召来议事的永功父子感慨万分，差点要对那面旗子焚香而拜了。
　　日本人占了沂州，大开杀戒，开始是为了泄愤，杀着杀着，天气转暖，城里味道实在不好闻，就找一部分劳工帮着清理尸体，烧的烧，埋的埋，大多数都扔到河里，接着下了一场大雨，河里再也没留下什么痕迹，日本人放心了。下一步的工作就是“亲善”，因为徐州会战已经结束，大部队都南下，剩下的日本兵不太多，整个沂州城不足400人，治理这个地方，还是需要中国人的，日本人杀人如麻，从来不眨眼，求人的时候却突然变得谦恭起来。
　　这天，李世营家门口突然停了一辆汽车，汽车上跳下来的是一个穿军装的日本军官，腰里挂着长刀，朝门口一站，把两个团丁吓得魂魄差点出了窍。大战结束，荣子桓带着人去了沂水，李世营的民团剩下不足三百人，又编了三个中队，文遐一队，宏俊一队，郭拴子一队，自任大队长。他心里有数，自己没有去路，文桐是共产党，可以去山里打游击，文耿、文杼，都可以，荣子桓是国民政府的旅长，上边给给养，自己什么也不是，不过一民团团长，比土匪强不了多少，跑到山里也得饿死。于是安慰自己，虽说与日本人也打过一仗，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日本人来了怎么着？他们也需要维护治安，警察局的除了侯子祥和胡国正，都跟着张专员跑了，剩下偌大一个城，没有人管理还行？
　　宏佐与他意见却相左，劝他几次，去山里躲躲，李世营都没同意，高参永功来了，一分析和李世营差不多，不能走，别人可以走，他们在沂州有什么根基？要家业没家业，要地位没地位，一拍屁股走了，咱们不行，咱有地，有油坊，有人马，在沂州咱能收税，以税养兵，出了沂州，谁认得咱，咱认得谁？
　　听了高参的分析，李世营哈哈大笑：“赌一把，不走，反正有日本人的旗子挂着。”
　　团丁进来汇报，说有皇军的人到了门口，李世营吓了一跳，难道赌错了？
　　还是永功脑子快，这些年身体不好，腰疼、浑身没力气，胃口也不好，但是没影响一点他的脑瓜，永功常常拍着脑袋说，自己什么都不看重，只要身上有脑袋，有嘴巴，就不怕。他说：“皇军？几个？”
　　“一个。”
　　“一个？一个怕什么，李镇长，皇军来多了是坏事，来少了是好事，说明来客人了，请。”
　　两个人忙跑到门口，那个日本皇军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李世营揉揉眼，这人有些面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是谁了，自己和日本人没有什么交集呀？
　　日本人却先说话了，没有敬礼，两手一抱拳，像一个中国通：“世伯，不认识故人了？我是石川正信，宏佐的同学。这些天没有人打扰府上吧？我安排人员给你家送了旗子，应该好用。”
　　这下子都对上号了，李世营激动地直搓手，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正愁着和日本人拉不上关系，这就来了一个正宗的日本人，忙扶着他问长问短：“石川先生现在是军人了？这身衣服好威风，以前来我家，是电器工程师，儒雅之相，现在穿了军服，顿时不一样了，哈哈，请请，里面喝茶。”
　　石川扶着李世营，让他先走，两个客气再三，还是客随主便，石川和李世营并行，永功弯着腰堆着笑在后边陪着，一齐到了客厅。
　　“宏佐，你同学来了，还不出来见客，这孩子，永远长不大。”李世营内心说不出的高兴，对儿子更加客气，嘴上责怪，心里是满意的，一直后悔让宏佐去日本念书，现在来看，真是去着了。
　　宏佐听说石川来了，心想这个日本人真会做生意，日本人刚占了沂州，就跑来卖他的电器了，出了自己房门，看到客厅分明站着一个日本军官，顿时愣了。
　　“宏佐君，一向可好？好久不见，真是想念。”石川上前一步，拉着宏佐的手，满面笑容。
　　“你这是？”宏佐还是不明白，一个电器工程师怎么一下子成了军官。
　　李世营拉着石川坐下，也示意宏佐、永功坐下，石川大笑，是一种胜利者得意的笑，他咧着大嘴，对宏佐说：“这才是真实的我，宏佐君，上次来沂州游玩，名义上来考察沂州电器市场，实际上，不好意思，我当时有命令在身，帝国的使命，好了，现在我们又见面了。当时，你是主人，我是客人，现在反过来了，我是主人，我是沂州的主人，老世伯，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谈谈沂州的明天。”
　　一切都明白了，宏佐想，这个日本鬼子，当时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记了许多村庄、道路，原来真是来探听中国信息的，当时自己在民团设的路卡处，故意设局想让民团把石川的小本本没收，那几个团丁直接笨死了，硬是没明白，现在好了，日本人顺着石川探的路线打来了，我们都做了亡国奴了，你看看这个不要脸的模样，口口声声他是沂州的主人。
　　此后的几天，这个沂州的新“主人”每天都到李世营家里造访，有时还带一个军官，那人官职似乎比石川还大，名字叫作铃木半二，每次进门的时候，石川对他都很恭敬。
　　他们商量事情的几天里，街面上日本人渐渐少了，听说去了河南，也有的说去了湖北，中国人却越来越多，从各个方向开始回返。
　　今天来议事的，正是石川和那个铃木半二，整个议程都是石川在讲，他中国话得讲好，对沂州情形也了解，今天，他的目的是敲定商会会长和维持会长人选。听说要任命会长，把永功激动得不行，认为自己当这个会长再合适不过，石川笑了，拍拍永功：“固，你不行，沂州这两个会长，需要威信。我选好了，大先生，二先生，只有他俩合适，地方治安维持会会长，大先生最合适，商会，二先生，其他人选，还是按我们前几天定下的，侯子祥，继续当警察局长，胡国正，副局长。县长暂时空着，荣子桓君最合适，我要虚位以待，方能显示我的诚意，他可以继续担任旅长，我们很快组建华北治安军二师，荣任一旅长，兼职县长，可惜，现在他不在，我们会请他回来的，我们是同学，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对不对？李世伯，你还是三河口的镇长，不，现在叫乡长，乡公所的乡长，民团改编为治安军二师第二旅，你兼任旅长，如果李家有合适的，可以替你分担，乡长可以让他来当。当然，其他人也可以，只要为我们大日本皇军出力，我都会授以重任。各位，我们几次上门请教，诚意也足够了，大家不要有顾虑了，赶快上任吧，我们铃木支队长很忙，他在日本可是望族，我是三菱家族，他是铃木家族，我们能亲自到李世伯家里，你们应该感到荣幸才是。现在，我们是一家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恢复秩序。记住，战争不是目的，大东亚共荣才是目的，我们本意不是和中国人打仗，这是个误会，我们是和英国、美国争夺势力范围，亚洲是我们亚洲人的，不应该是英美的，很遗憾，这个事情需要战争来解决。”
　　听说让他担任旅长，和荣子桓平起平坐，李世营高兴坏了，盼好久了，从淮安回来，弄个乡佐，组建民团，自己自封的团长，其实，真正的团长是人家宋东梧，现在，自己终于成为正规军了，而且一下子升为旅长。其实，他对谁当县长，当会长不感兴趣，那都是虚名，这年头，谁有枪谁说了算，不过，人家石川都这么抬举自己，总得有所表示才对，他毕恭毕敬地说：“石川大队长，我们相信你的大东亚共荣，不过，会长嘛，怕是需要再斟酌一下，大先生，二先生，唉，一言难尽，怕是……”
　　石川笑了：“我们大和民族对朋友是美酒、鲜花，对敌人只有枪炮，他们都是聪明人，会做出正确选择的。世伯，劝说他们，就麻烦您了，我相信，你会努力完成的，大先生、二先生担任会长，我们期待着。”
　　永功一直没有表现的机会，人家都当了局长、乡长，自己父子还是一无所有，他有些灰心，但是还抱着一丝希望，听了石川的话，忙替李世营应了下来：“石川大队长多虑了，会长一职，我去说说就成，我哥会同意的，永劼更不要说，他一辈子没当过官，现在正求之不得呢，我明天就去费县找他们。”
　　“不，我们一起去。”李世营突然积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