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进退维谷

　　因为大先生的突然去世，二先生不得不暂停了行程，天气越来越热，如何处理大先生的遗体成了大问题。李骋几个把大先生送到，就急匆匆走了，他们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文宝偷偷和二先生见了一个面，在远处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没敢到前边来，他不想让孩子知道他现在的身份，作为一个父亲，没有尽到责任，心里已经有愧，再给孩子加上一个土匪的名声，就更对不住他了。
　　同行的乡邻们也不愿意朝前走了，因为最大的一个问题显现出来，没有粮食吃了。临来时，二先生家带了两车的粮食，一路上分散给跑反的村民一些，给了文耿媳妇一些——她们带的粮食不多，已经吃光了，二先生一家十几口，开始都认为出来无非躲几天，哪里想到会这么长时间。
　　前边是连绵的大山，后边是提着半截米袋的大儿媳妇，二先生没了主意。
　　继续向西，还是回去？一家人已经讨论了几次，意见一直没有统一下来，跑反的村民也是议论纷纷，不知道下一步朝哪里去。向西遇不着鬼子，但是，没有粮食，回去可能找着粮食，也可能遇到鬼子。鬼子的残忍，已经让这帮人如惊弓之鸟。随着日本人占领了沂州县城，后边的消息渐渐传来：日本人逢人就杀，遇房就烧，如蝗虫一般，经过一个村子，什么也不会留下。还有就是张家的媳妇被糟蹋了，李家的闺女跳井了，刘家的老太婆也没放过，连娃娃也被挑死了……
　　一个消息接着一个消息，每个消息都让二先生心惊肉跳，刘氏半夜里不见了，估计是回了村里，这样的世道，还能有一个好吗？长栓也没了音讯，这都是不祥之兆。心惊之余，二先生还得安慰自己，万一没事呢？凡事都有两种可能，有坏就有好。再说了，这些消息也都是跑反的人传来传去，谁也没有亲眼看到，万一是谣传呢？
　　就在二先生寄希望于这些消息都是谣传时，确切的消息来了，一个三河口的青年，掉了一条胳膊，随着后续跑反的人来了，他以前是二先生在三河口油店的邻居，一家子老实巴交，靠卖豆腐脑、烧饼活着，现在，他的话不由不信。他说日本人把沂州城血洗了一遍，连外国人的教堂也没放过。看到文杓媳妇李氏，想说不敢说，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你哥一家四口都被堵在教堂门前了，教堂的传教士不敢开门，日本人把围在教堂边上的中国人都打死了，最后，日本人还是进了教堂，只要是中国人，一个没留。我跑得快，只伤了一条胳膊，算是捡了一条命。不过，现在听说日本人安稳了许多，不再杀人了，听说他们的大部队都转移了，准备向河南那边进攻呢。”
　　众人唏嘘不已，都看着李氏，准备及时安慰她几句，虽说这阵子死的人很多，李家一下子死了几口，还是很让人同情的。谁料李氏听了竟如同是别人家的噩耗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个老婆子道：“真是泥胎做的，自己的老娘死了，哭也不哭一声，这样的闺女不养也罢。”众人点头同意。
　　其实这有点冤枉李氏了，虽然同村之人对她说了不少，她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只是一件事纠结不已：回家还是留下。没了粮食如何是好？她听说日本人已经安静下来，该杀的都杀得差不多了，自己有些埋怨自己早早跟着这一家人跑反，跑什么反呢？三叔一家没出来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她这几天没闲着，一直打听三叔一家情况，听说他们一步也没离开，日本人还派人保护了李宅，让她羡慕和得意起来，羡慕三叔有势力，连日本人都关照他，得意自己也姓李，你看看公公一家，如丧家这犬，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不行，不能再跟着他们混了，得想办法回去。
　　正胡思乱想，二先生发话了：“这样，我们出来有些日子了，粮食也吃没了，现在，是进还是退，我也吃不透，我的意思是等。等消息，如果能回去安稳过日子，我们就回去，不能回去，我们继续向西。这样，我看地里还有一些荠菜、七七菜之类，大媳妇，你们几个都去挖点荠菜，老的也行啊，再不挖就要开花了，咱再掺一点豆面、大米，好歹应付几天，我再想办法。还有，你大伯的遗体不能这样放着，我看，文杞，文朴，再叫几个帮忙，把你大伯先存放在山那边，对，那边崖下，暂时存放吧，等咱们日后回去，再想办法来运回去。”
　　文杞、文朴叫了几个乡邻，一起把大先生的马车卸了，把大先生尸体抬到崖下。
　　听了公公的话，大媳妇心里不好受，大人好说，饿几天也没事，孩子怎么办？可眼下又有什么好办法，家家粮食都不多，地里的荠菜也快没了，再不挖荠菜也吃不上了。她对三媳妇、四媳妇招呼一声，说：“几个孩子也叫上，四散开来，到山坡上、田野里，看什么能挖，不拘一格，都挖起来。”
　　四媳妇杜氏点点头，手里抱了一个方智，领着一个方礼，去了一片麦子地。
　　走了很远的大媳妇转身看看李氏，无奈地摇摇头，对方仁道：“你也挖，这是荠菜，看好了，不要挖错了，好孩子，饿了吧，挖完了咱就做饭。方义，你跟在后边，对，也学着挖。”
　　方仁懂事地点点头，自己提着小篮挖了起来，方义高兴了，再也不需要母亲管着了。
　　李氏坐了一会，实在没意思，她脑子里满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会想想王长胜这个挨千刀的现在会在哪儿？自己随着队伍一跑了之，把老娘撇下了，不管不问。一会又想着三叔家这会子一定在打麻将，自己好久没有摸牌了，真是不该信了别人的话，跑回固庄。一会又想起来，好像有人提起，自己的哥哥一家都死了，死就死了吧，尤其是嫂子那个贱女人，早就该死了，又想起死的人里面有自己的老娘，好歹挤下几滴泪，算是还了老娘的养育之恩。
　　她站了起来，想想自己要不要委屈自己，和他们一样去挖荠菜，呸，老娘长这么大没干过这丢人现眼的活，二先生号称大户人家，现在混上吃荠菜了，呸，什么大户，还不如我三叔家的管家混得体面。
　　她实在无聊，踱到尤氏跟前，满腹牢骚：“大嫂，你说说咱是什么大户人家，现在竟然要靠荠菜养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得回三河口。”
　　尤氏正低着头满山坡寻找荠菜，听了李氏的话，没当回事，只是笑笑：“三妹，你是受不了这个苦，我未出嫁时，最高兴的事就是春天里满山遍野挖荠菜，不怕你笑话，我们家还没穷到顿顿吃荠菜，但是，我就喜欢这个味，你看，现在这个季节，荠菜已经有些老了，不好吃了，不过，没粮食，能充饥也不错呀。”
　　说了一通，没有回音，抬头一看，李氏早已扭着屁股离开一段距离了，尤氏苦笑一下，还是好心喊了一声：“三妹，公公几个都在那边山崖下，安顿好大伯就回来，你好歹等一会儿，和公公他们说一声再走不迟，没人拦着你，真的，不过，你趁着公公不在就走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出点事，我不好向公公交待，不好向他三叔交待，公公也不好向李家交待不是？再说，总得吃一点走，饿着肚子赶路不好受。”
　　这话说到李氏心里了，是啊，走就走得光明正大，何必偷偷摸摸？
　　等一会吧，她站了下来，这个家就数着大嫂还算是好人，李氏想。二媳妇车氏不用说了，死对头，四媳妇杜氏，心里狠着呢，嘴上不说罢了，还有刘氏，天天拜着菩萨，心肠却没一点慈悲之念。想到刘氏，李氏来了话题：“你说说，大嫂，刘姨真是个聪明人，这一大家就数着她聪明，咱们跑反，跑着跑着，人家自己回去了，还害得长栓回去找，其实，要我说，刘姨是回去享福了，在家里多好呀，有吃的，有喝的，地里有埋的粮食，还有肉，肯定不用挖荠菜，关键是有钱，你知道她回去做什么吧？今天我都说了吧，不瞒你们了，她回去取钱，她那天走得匆忙，把钱落在屋里了，听说了吗？刘姨的钱都藏在菩萨的肚子里，公公平时给的钱，她都收拾起来，听说菩萨肚里已经塞满了，真是个好菩萨，四大皆空，倒帮着她藏钱。”
　　“不要乱说，三妹，没影的话不可胡说，公公听了不高兴。”
　　“大嫂，我要是胡说，这天上打一个雷，也要劈到我头上。我敢发这个毒誓，因为我是亲眼见的，有一回，我去刘姨的屋里借剪子，她正忙着缝被角，就让我自己拿，偏巧那把剪子就放在菩萨后边，我找着剪子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菩萨，听到里边哗啦哗啦响，我就好奇了，干脆趁刘姨不注意，把菩萨倒了过来，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尤氏早知道刘氏的秘密，把钱和戒指等贵重的东西藏在菩萨肚子里，但是，她仍装着不知，不能扫了李氏的兴。她摇摇头，表示不知。
　　李氏来了劲头：“我的天呢！一肚子大洋！还有一对镯子，你猜是谁的，是那个死的老太婆的，公公有私心，送了刘姨。还有，哎，不说了，真是大开眼界。公公来了，我得过去说一声，趁路上还有过往的马车，我得回三河口，这鬼地方我是待够了。”
　　她一摇三晃地走了，大媳妇冷笑一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哎呀！方义去哪儿呢？这一阵光听着李氏胡说八道，把方义忘到九霄云外了。
　　听说方义丢了，文杞坐在地上，两手抱头，然后起身，就要踢媳妇，大声吼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能让孩子丢了。”
　　二先生见文杞发火，忙制止他：“你媳妇够辛苦了，为了这个家，操心费力，孩子丢了好好找一找，发火打女人有什么出息？大家先不要干活，都去找一找，山那边，还有，沟里、堑里。”
　　众乡邻听说了，也都行动起来，文杞跑得最快，疯了一般，在麦地里，山坡上大声吆喝，叫着方义的名字，远远的山崖上，一个乡邻大声叫喊：“找着了，找着了。”
　　众人涌了过去，方义已经被抱了出来，那边是一个断崖，方义贪玩，不小心掉了下去，正在下面哭呢。
　　幸亏山崖不深，孩子落在一片干树枝上，并无大碍。大媳妇抱着孩子，大声哭了起来。
　　文杞蹲在地上，想掏爹的烟袋抽一抽，他是头一次要抽烟袋，二先生解下来递给他，安慰道：“正常的事，小孩子嘛！”
　　炊烟渐起，过了一会，四媳妇烧好了汤，放了洗净的荠菜，分成两份，一份菜多米少，一份米多菜少，大家都盛了出来，准备吃饭。
　　李氏喝了一口，急忙吐了出来，大声说：“这是什么饭，除了草还是草，我们是牲口吗？我得走，这日子没法过了。”说着话，眼却盯着方仁的碗。
　　二先生看看方仁的碗，看看她，轻轻地说：“三媳妇，实话说，我也进退维谷，你若想走就走吧，总比在这里挨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