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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梦绕东京(四、五、六)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3-08 09:03:49      字数:10272

  四
  到了这年冬天,江南阴冷的天气,让身体本已好转的柳永再次病倒。直到次年(嘉祐二年,1057年)春暖,柳永的病情方有点起色。
  早已脱籍嫁人的瑶卿接到虫虫来信后,急匆匆赶到。见面就是一惊,心里一酸眼泪便如断线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哭着道:“我接到虫虫来信,可没想到七哥病得这样重,这是怎么了?”
  柳永却不愿聊这话题,便笑着说:“我这已经是好多了,这几个月多亏了虫虫照料,只是苦了她了。瑶卿妹妹不必如此伤感,你如今已为人妇,按理你都不应该来的,在东京串串门还可以,这跑到千里之外就有点……有点儿?唉,我装的什么圣人呀,既然来了,就别哭哭啼啼的,言谈举止还是矜持些,开朗些吧,兀的让人笑话。愚兄还好。”柳永岔开话题,“还是说说东京汴梁有何趣事吧。”
  瑶卿用手帕抹去眼泪,道:“这才分手不到一年,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病成这样,在我们心目中你永远不会老,你总是那么的年青有朝气。还有,我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自已的事我做得了主。”
  柳永苦笑道:“行、行,我不操心,你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了。嗐,你看我这个样子,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呀,人生易老天难老,谁也逃不过这个自然规律啊。我曾记得京师有个叫化成的卦师,能推人命贵贱,我有一次见他为人望气,听他对那人说到,‘凡人元气重十六两,渐老而耗,公已耗其半矣。’而今我又岂止过半啊。不说这些了,说这些没意思,还是说说宫廷之中有什么新鲜事吧。”
  望着面前这个清矍的老人,再也不是当年初识时那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的俊爽人物,只是更显得睿智,瑶卿道:“看七哥这个精神状态好像还要比身体强些,既然七哥问到了,我就说说东京的一些事吧。记得那个欧阳修吧?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他,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过去是何等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啊。再有,皇帝始终还没有忘记你,提起你时总有欠疚之感,这也是欧阳修说的,还说我若见到你,给他带个好。”
  瑶卿很早就已脱籍,虽然她向开封府申请脱籍还是受到虫虫启发,但却没有像虫虫那样一波三折,受到重重阻碍,很快地就脱籍从良。
  瑶卿正当年轻貌美,且又知书善画、聪颖异常,又有足够的积蓄,买了两个聪慧识字的侍女,打算在自己那有着池塘水榭的精致院落里平静地过上几年。哪知上门求婚的不断,一天也安静不下来。
  无奈之下,最终嫁给了那个还在青楼时就非要为己赎身的贵胄子弟,这几年夫妻恩爱,也有了孩子。
  早年失身青楼的女子,像瑶卿这样有着完满归宿的还不多见。
  柳永躺在病榻上看着略有些发福却越发光彩照人的瑶卿,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成熟少妇的韵味,柳永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
  又看了一旁的虫虫,立时心里一阵刺痛,都是自己害的她呀,拖累她多年,却不能给她像瑶卿一样的前程。
  虫虫一见柳永的眼神,便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怕他伤感,便赶紧岔开道:“瑶卿姐,你现在越发的像个贵妇人了。你快给我们讲讲东京的趣事,刚才你提到的欧阳修怎么了?”
  瑶卿笑着对虫虫道:“你帮我搬把椅子来,我这侧坐在床边有点累。”
  柳永笑道:“可千万别再胖了,再胖就赶上当年的鸨娘李玉了。唉,这个李玉现在在哪?”虫虫笑着道:“你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谁都惦着。”瑶卿道:“七哥是个风流浪子,有情有义,有始有终。”虫虫道:“说起来李玉鸨娘人挺不错的……”
  话说到这儿,好像每个人都想起了什么,出现了一阵静默。趁这个机会,瑶卿对虫虫道:“看七哥身体这个样子,我们还是劝他回东京吧,毕竟东京的郎中要好些,大家也都好照应,免得虫虫你一个人受苦受累。”
  虫虫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秉性,谁能劝得动他呀。”柳永也道:“既然选择离开了东京,今生就不打算再回去了,而且你看我这身子骨,也承受不了舟车劳累了。”
  “也是,七哥这身体超出我想象的差,我只是担心虫虫一个人照顾不周,再把她累坏了,她的身体也太单薄了。”
  柳永也忧伤地附合着瑶卿:“是啊,我也于心不忍呀!我这一辈子太亏欠虫虫小妹了。”
  瑶卿叹道:“我对七哥对待虫虫的态度早有不满,七哥别生我的气。”
  柳永苦笑道:“哪会呢。”
  下面的对话就有点儿唇枪舌剑的味了,这种情形过去还真没发生过,在他和她们之间还是第一次。
  瑶卿看着柳永的眼睛,缓缓地道:“七哥,我有时在想,你和虫虫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我指的是情感上的啊。说是爱情吧,可两人一辈子没谈婚论嫁,没有爱到你死我活,谁也离不开谁的境界。说不是爱情吧,却又是割不断扯不断,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对方,一辈子不离不弃。真让人琢磨不透,若让我下个定义,你俩这是一场畸形的爱情。”
  柳永没想到瑶卿说出这番话,但他心里早有过对爱情的思考,他轻轻道:“我与虫虫间是一种真挚的情爱关系。”
  “错,应该是爱情,七哥说的情爱是不是口误?”
  “不对,是情爱,我没有说错。我说的就是情爱二字,有情才有爱,必得先有情才后有爱。”
  柳永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人们为什么说一见钟情?没听谁说过一见钟爱的。情包括情感、情欲、情绪诸多方面,情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和渲泻。它不需要铺垫,不需要时间酝酿,自然而然的会突然迸发,故此才两情相悦、一见钟情。”
  他的表情有些严肃,与他往日同她们谈笑时不一样,他说:“爱情是美好的,如果是真的爱情,那只是对情爱的升华,所谓情到浓时方是爱。真正的爱必须是事事处处为对方着想,是真实的相濡以沫,而不是把对方管得死死的,寸步不离。说白了,到了那个份儿上,那就不是爱情,那是自私,那是把对方当做财产一样的占有。”
  虫虫和瑶卿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爱只有在人们的共同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积淀下来,久而久之才会产生爱。甚至有些爱是人为刻意培养出来的。爱情的存在,有一个漫长的发生发展过程,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有爱,都能爱到你死我活,许多婚姻最终走向破裂。人们常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指爱情的培养过程。”
  瑶卿不以为然道:“你说的这些纯粹是歪理、谬论,简直是胡话,是奇谈怪论。七哥你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妹子放心,哥哥我清醒得很。说这是个新观点也罢,如你所说是谬论也罢,确实是我一生的思考,幸好今日有你提出,我这才有机会肆无忌惮地阐明我的观点。你同意也罢,反对也罢,我不会与你争辩,我也没那个力气了。这也算是我对‘情爱’与‘爱情’的理解吧,一家之言,不足为虑。”柳永苦笑着道。
  虫虫只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不置可否。
  瑶卿也沉默了。
  柳永喘匀气息,又顾自道:“什么爱呀情的,爱情爱情,连面都没见过两次,连手都没拉过,哪来的爱,哪来的情?应该是先有情后有爱,没有一见钟情、情欲冲动、情思绵绵,不到情深似海的程度,爱从哪里来?谈恋爱,谈恋爱,没有情就谈爱,怎么谈?谈什么?所谓爱情,无非是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编造出来骗人的幌子,是用来愚弄百姓的,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爱情可言!”
  感觉还是没有表达清楚,他又坚持着说了几句,语气缓和下来,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因情生爱,因爱生恨。因情生爱这是男女间感情的第一个阶段,是发展的过程。真到有了爱这一天,即所谓爱情的阶段,二人之间的感情便由巅峰开始跌落,离仇恨也就不远了,就快到了破裂的时候了,从两情相悦变成视而不见、同床异梦,所以爱情只是男女二人相亲相爱的最后阶段。”
  似乎意有未尽,又似乎遗憾现在的头脑无法完全深刻地表达自已的想法,柳永叹了一口气,鼓起最后的力气道:“古人造字是多么的有趣,你们看这个‘愛’字,就像是一只手托着一颗心,周围是个受字,本意似乎是将心奉献给对方,让他或她去接受去承受。可是我看这个字,越看越像是用心去忍受。一旦双方无心再爱时,就等于把这颗心抽掉,你们再看这个字,就剩下一个受字了,婚姻家庭就只剩下忍受、接受、难受了,而且要一直忍受下去。总之,这些词语代表的都是无奈,这就是人类爱情、家庭的本质、真谛。”
  趁着柳永喘气的工夫,瑶卿无奈地苦笑道:“七哥你就别说了,你也歇会儿,咱们换个话题吧。”
  柳永还沉浸在他的思维中,继续说道:“爱是自私的,是专一的,是人类独有的一种特定品质。当爱到一定程度,或者双方爱的程度有差别,就变成一方总在不停地奉献,另一方享受着占有的满足、驱使的欲望,就演变成独裁者。人的所有欲望,特别是占有欲的膨胀无节制,都掩盖在这所谓爱情的光影之下。你说到了这时,还不是由爱生恨了吗?最终必然发展到夫妻反目成仇、离婚、打官司、要赔偿,甚至在这一切手段都用完后,仍然恨意未消,便导致了凶杀。这样血淋淋的后果,你们想想可怕不可怕?”
  终于,柳永停住了他的歪理邪说,往回拉了拉道:“我们不是理学家,也不是道学家,更不是什么圣人,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只是我一个垂死之人的灵光乍现,确切说是一派胡言,当不得真。”
  
  五
  瑶卿道:“算了,算了,你别往下说了,听得我心里越来越阴暗。我不和你争了,我也说不过你。咱们再把话拉回来,说说那个欧阳修吧。”
  “好,我这通胡言乱语,也许真是病闹的,对不起了。”
  “欧阳修这人的确是个才子,诗词歌赋、金石考古无一不精,无一不晓。特别是他倡导的古文运动,推动了大宋文风的改变,连皇帝都对他赞誉有加,又让他主持修唐书,现在是名满天下。”
  柳永道:“是啊,要是把风流才子的头衔给了他更为合适,这个人真的是又风流又有才。”
  瑶卿道:“皇上任命他知贡举,前不久在京城惹出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有人甚至说和天圣八年那次有些相似。”
  在柳永和虫虫的一再催促下,瑶卿详详细细地讲述了这次贡举风波:
  嘉祐二年(1057年)三月,东京汴梁
  赵祯皇帝再次举行贡举考试。皇上深知墨守经义,擅长词赋的进士未必就是经世之才,他尤其厌恶开国以来笼罩文坛的浮靡之风,决心扭转这种风气。因此,皇帝启用同样反对浮华文章、精擅古文的欧阳修做礼部知贡举,而同知贡举的韩绛、王珪、范镇、梅挚以及参详官梅尧臣,个个都是喜好古文,反对奇涩文字的志同道合的人。
  欧阳修知贡举这期间心情很好,这六个人每日吟诗唱和,谈笑风生,在锁院期间六个人共作诗一百七十三首。从正月初七“人日”开始,至二月底出闱,前后五十天。考官入闱不久就是元宵灯节,元宵之夜,虽不能出去,好在尚书省东楼十分宏伟壮丽,站在上面可以俯视相国寺直到州桥一带,也能登高眺望宣德楼门前辉煌的节日夜景。欧阳修众人在楼上饮酒品茗吟诗赋词,欣赏汴京城的华灯绽放和天街的热闹景象,很是惬意开怀。
  欧阳修此人着实敢干,对文章中有明显雕饰痕迹的一概黜落。一个叫刘几的太学生,平时就好卖弄文釆,写些“险文”,这次的试卷里有这样一句话:“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几位考官传看了都笑,欧阳修用朱笔在这句话后批道:“秀才刺,试官刷。纰缪!”还将这张试卷作为反面例子张贴出去,许多类似刘几的学子纷纷遭到淘汰。
  张榜之后,欧阳修的日子不好过了,落第举子在街头大喊大叫,拦住正要上朝的欧阳修一顿臭骂,险些动手打了他,多亏巡街士兵及时赶到。还有人写了《祭欧阳修文》投到他家里,文中的语言也很不堪,甚至又抬出他和甥女的那档子事。
  瑶卿详详细细讲完后道:“不过本届贡举却着实出了个人物:‘三苏’中的苏轼,这‘三苏’你不知,但与你同年的苏舜钦你定然记得。”
  柳永道:“那是当然,可惜了那个人才,其诗与梅圣俞齐名,并称苏梅,可惜已作古。前几年我还曾到他那苏州沧浪亭去看过,缅怀之余,物是人非。”
  瑶卿道:“苏舜钦是四川人,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的苏易简、苏舜元、苏舜钦祖孙三人由于文章冠于一时,世人合称‘三苏’。铜山苏氏是官宦世家,代代有人做官。只可惜的是,历代苏家人的寿命都不长,故此他们的声名被同是四川人的‘新三苏’所掩盖。这‘新三苏’是指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的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这一届,苏轼、苏辙兄弟双双进士及第,名躁京城。”
  柳永啧啧叹道:“幸亏你来了,第一次听说,我有点孤陋寡闻了。”
  “说到人物,再有一个人物就是王安石,这个人现在在东京朝堂之上呼声甚高,许多人都呼吁让他赶紧到京师任职,推荐他进入二府,朝廷诸公都知道有这么一位不图名利的君子,均以未识一面而恨。王安石是庆历二年(1042年)进士,在地方上待了十几年,比七哥待的时间还长。他倒不是没有到京师为官的机会,而是他屡屡将进京机会让与他人,因此博得一个不图名利的好名声。对于这个人的评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有的说其人狡诈,连皇上都不看好他。有的说其才堪比范仲淹,有大志。不管持哪种观点的人,都赞誉他的小诗是写得挺好的。”
  瑶卿讲完这些事后,又讲了一些柳永相熟的歌女的近况。柳永刚提到秀香,瑶卿便道:“我也正要说到秀香姐呢,去年开封那场大雨,秀香姐的损失可大了。我和虫虫还好,我们住的地方地势高,没有淹到。秀香姐那儿可惨了,她家守着汴河边,院里的水与汴河水连成一片,连院门口的石墩子都看不见了。秀香姐一连三天躲在最高的那栋房间里出不来。不过还好,秀香姐还很乐观,竟然划着小筏子从大门口出去兜了一圈。更可笑的是,水退后,我们去看她。她苦笑着带我们去看她的鱼池,原来鱼池里养的都是金鱼,多好看呀,每次我们都要给鱼喂食。这下可好,金鱼没有几条了,水面上翻腾着各式各样的鱼,比鱼市上的鱼还杂,连泥鳅都有。七哥你在开封住了这么多年,你是没赶上这么大的水,可苦了穷苦百姓了。”
  瑶卿提到的这场大雨,后来在许多史料中都有记载。嘉祐元年五月二十四日黄昏,不少的开封人都看到先后有两颗流星划过京师上空。人们在街上议论纷纷,有说这流星真亮真好看,有说这流星主灾。就在人们说笑之际,事先毫无征兆的一场豪雨降了下来,人们甚至来不及躲雨,就被淋了个落汤鸡。
  这场暴雨没日没夜一连下了几天,开封城里地势低,城里的水排不出去,城外的水倒灌入城,整个开封城成了汪洋大海,几万所房屋被淹没冲毁,市民乘着木筏在街巷中捡拾物品。甚至皇家的太社、太稷坛都被水浸泡了。
  这场水灾并不局限于开封,大宋的几个路(路是宋代的行政区划,一路包括多个州府)都不同程度的遭遇水灾,尤以河北灾情最重,灾民纷纷逃离家园。皇帝为了这场水灾还下了罪己诏。
  
  六
  五月,皇宫
  皇帝正与参知政事欧阳修闲谈。看着身体日渐衰弱、头发全白、眼力越来越差的欧阳修,皇上叹道:“卿家身体看上去着实不太好,这次贡举你辛苦了。”
  欧阳修赶忙欠身回答:“臣的身体确实是越发不济了,此次知贡举弄得心力交瘁,有负圣上。”
  皇上道:“这也怪不得你,也尽心尽力了,过些日子放你假好好歇息一下。”
  皇上问到欧阳修的身体状况,确实也是心有同感。就在上一年(即嘉祐元年,1056年)正月,皇帝第三次犯了“昏不知人”的怪病,这几次发病的症状几乎都一样,让人不得不联想他可能患有遗传病。自这次病后直到现在,皇上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始终没有恢复。
  封建社会里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生病也不能简单的说“皇上病了”,那是大不敬的,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皇帝生病要称“不豫”。
  赵祯第一次“不豫”是在景祐元年夏天,昏睡不知人事长达数天。翰林医学许希珍在宦官身上试针后,冒险针刺他的“心下包络之间”,方才治愈。许希珍得到大笔奖赏,他用这笔钱在城西建了座扁鹊庙,朝廷还将太医局搬到庙旁。
  第二次“不豫”是在至和元年,也是有三天昏睡不知人,醒来后又胡言乱语。
  这第三次“不豫”与第二次仅仅过去一年多,而且这次的“胡言乱语”症状更严重,特别是突然发生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这回真是丢尽脸面。
  正月初一,元日大朝会刚要开始,皇上突然歪倒在龙椅上,内侍赶忙放下帏帘,掐人中,皇上才清醒过来,支撑着使朝会顺利进行。但是病没有痊愈,到了初六,在紫宸殿设宴款待契丹使臣,皇帝忽然语无伦次地喊道:“速召使节上殿,晚了朕就见不到了!”看到皇上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宰相文彦博赶紧派人把契丹使臣请到别殿,解释说昨晚皇上饮酒过多,今日不能亲临宴席了。这次的“不豫”整整持续了二十余天,皇上才得康复。
  欧阳修方要谢恩告退,皇上忽的问道:“朕记得你是天圣八年王拱辰榜进士及第,朕记得临轩唱名之时出了点意外?”
  欧阳修回道:“是有这么回事,陛下当时将柳永临轩放黜,他非常不满以至失态,竟然咆哮庙堂,其实临轩放黜本是平常之事,以往历届科举,殿试对礼部的奏名进士‘黜落甚多’,本不奇怪。只是柳永却认为陛下是有意刁难,不公正。他在填词上也确实有才,不服不行,在那种混乱的情形下,他竟出口成章即时填了首《鹤冲天》词,这种快捷劲,有些功力的文人亦能做到,难为的是词作得这样好,简直可以上追初唐四杰的王勃智赋滕王阁的那篇赋了。”
  皇上叹道:“是啊,没有柳卿,哪有宋词今日的成就啊,可以说他在词学领域内有筚路蓝缕、开疆拓土之功,他是以毕生的精力,开拓了词的疆土,替他同时之人特别是后世词人准备了发展宋词的有利条件,直使宋词直追唐诗,功不可没啊。当然,我朝填词名家非只一二人,否则也不能群英荟萃,蔚为大观,朕看你的词在本朝就是数一数二的,再如晏殊、范仲淹、张先,都有不少佳作,名章名句都不输于柳卿,只是在词的领域开拓、词牌创制、音律的精通乃至全心全意的投入上,就都不能望柳永之项背了。朕时常在想,若集合你们众人的作品看,宋词和唐诗相提并论、并驾齐驱指日可待,这就是我的心愿啊!我朝作诗的名家也可谓不少,如梅尧臣、苏舜钦等人,诗作的不谓不好,可与唐诗一比,恐最多只及二流水平。看来朕致力提倡填词还是有眼光的。”
  欧阳修连连点头:“陛下高瞻远瞩!”
  皇上自言自语地又道:“朕记得当时还在他的卷头上朱批四字:‘且去填词’,跟他的考卷全不相关,其实他的策论、诗赋答得相当不错,难怪他不服气。朕记得晏殊后来曾对朕言道:全场举子只有你一人看懂了题目,朕心里更清楚,实际上是你和柳永二人。”
  欧阳修感慨地道:“不过陛下的批语确实也给他填词开了方便之门,社会对他的批评和阻挠少了,无端指责也少了,否则不会取得今天的成绩,这于他也是因祸得福吧。”
  皇上苦笑道:“话虽这样说,但对一个举子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临轩黜落对举子的打击太大,更何况不是柳永考试的问题。朕这些年来经常想到此事,心有不安。加之今届举子闹事,又听说一些举子实在可怜,既无盘缠更无脸面回家乡,穷困潦倒以至沿街卖文而生,听说甚至有投河自尽的,唉,白首无成……朕几日来都在想这贡举之事,今届贡举已然结束,也就不再想它了,下届殿试朕一定不再黜落,所有礼部奏名进士都予御试认可。”
  欧阳修喜道:“圣上英明!臣这里要代天下举子预谢陛下皇恩浩荡。”说罢离座叩拜。
  皇上又道:“卿家且慢离去,今日朕高兴,难得也有闲暇,再陪朕坐会儿。我看你有个疑问不好出口,我来替你说。你是不是想问朕当年为什么临轩黜落柳永?前几年晏殊也有这个疑问,跟你说,朕当时还未独揽朝纲,殿试前正与母后在礼乐之制上争得一塌糊涂,母后迁怒于柳永。虽然如此,朕与母后谁也没有想过在殿试中给柳永难堪,不知怎的话赶话就造成那种局面,朕后来是又好笑又后悔。”
  欧阳修躬身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可是把我们这些举子吓得不轻。”
  “朕几年前方任柳永为工部郎中,去岁准他请辞退休,他来辞行见过最后一面,之后再无音讯,不知现下在哪里。朕还着实有些想念他啊。”
  欧阳修道:“据臣知,柳永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去岁致仕后不久就离京,本欲回福建老家,然后潜心整理自己词作。结果到了镇江就病倒在寺院中,前两天刚听从那里来的友人说,柳永病势越发沉重,恐怕熬不过今年。”
  皇上听了不住叹息。
  欧阳修道:“柳永临离京时,酒楼饯别时我也去了,他特意送我首词,意境虽然萧索,但却很令人振奋,我实在喜爱。特别是最后两句,所蕴含的内容太丰富了。臣感觉柳永在填词上真的达到他当年豪言或者说是狂言‘白衣卿相’的程度了。”
  皇上催道:“快,快为朕写下来,朕感觉好久没听到柳永的新词了。”
  欧阳修提笔为皇上写下《凤栖梧》一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疏狂:豪放不羁;衣带渐宽:喻人明显地消瘦了。)
  由于是欧阳修为皇帝抄写下的这首《凤栖梧》,后来辗转传抄,也收入到欧阳修的文集之中。这是题外话,但读者不可不知。
  皇上连着吟诵两遍,道:“开篇即道‘风细细’,而不是宋玉的‘此大王之雄风也’的雄风,也不是岑参‘北风捲地白草折’的边塞狂风,这轻柔、若有若无的细细的风,也只有柳永才能感受得到,草色、烟光、残照,凑在一起便是春愁无尽了。欧阳爱卿,你也知道,朕对柳永还是很了解的,这个人平素很乐观,他可以生气发怒,但却很少发愁,即使他发愁也是掩盖在疏狂的表象之下。”
  欧阳修附和着道:“圣上实在知人也。”
  皇上接着道:“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真写出他眼下的实际状况了,恐怕再不能纵情诗酒,花前月下浅酙低唱了。朕和爱卿你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真是名句啊!这里的‘伊’字,不能简单理解为‘她’、‘他’、‘君’等,朕更想到是指的某种事业或追求,为这个理想无怨无悔的追求一生。这就是柳永,一个书生本色。他这句词,让朕想到了杜甫那两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朕一想到他,便深感对他不住,是呀,冠盖满京华,只有他白衣放黜,还怀抱着远大志向,他能不憔悴吗?可惜了,也许朕很难再看到他了呢。”皇上说到这儿,嗓音竟有些哽咽。
  欧阳修见了赶紧岔开话头,接着道:“不过倒有一个好消息,圣上听了一定喜欢。听说他的词作已收集整理差不多了,正在抱病修订,也许很快就要刻版印刷,他给自己的词集取名《乐章集》。”
  皇上高兴得站了起来,兴奋地道:“这的确是个极大的好消息,对他对我大宋国朝都是天大好事。我朝喜爱填词的人这么多,名家也不少,到现在连一部像样的词集都没有,否则后世怎样评价我宋词啊!就着你负责赶紧给朕弄一册来。”
  皇上目送欧阳修出殿,脑子里又联想到杜甫的另外两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柳爱卿啊,你为了发展宋词,一个人承担了无尽骂名,你真的不容易呀!可是你却衣带渐宽终不悔,从未停止对填词的探索,而今你成功了,你做到了。纵使以后还是骂名不断,你也可流芳百世了。
  扭头见殿柱旁站立一人,便道:“范爱卿你近前来。”
  自柱后走过一人,此人姓范名镇,是宝元元年(1038年)进士,现官居起居舍人、充集贤殿修撰,此人最是正直敢谏,从进士及第时便知名朝野。当年殿试唱名时,他是礼部试第一,与欧阳修同样的遭遇,考官唱名过了第三,他居然不动声色没有出列自陈,直至念到第七十九人才是范镇,这时他才坦然出列拜谢。知道内情的人都为他惋惜和吃惊。
  范镇是朝堂之上对柳永颇有好感的人之一,他进士及第只比柳永晚了一届,但是仕途比柳永顺风顺水得多。范镇道:“陛下有何吩咐?”
  看到满头白发的范镇连胡须都是白的,想到去年这个时候还是黑发满头,皇上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样的臣子真是忠心赤胆。
  嘉祐元年初,皇帝再次犯病后,朝中大臣意识到皇位继承人的确立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了,皇帝在位已经三十五年,仍无子嗣(皇上有三个儿子,都在幼年即丧),万一皇帝发生不测,后果很难预料。宰执韩琦、文彦博、富弼、欧阳修等人商量,准备劝皇上选择一名宗室子弟入宫收养。
  但是皇上偏偏不吐口,心里还一直抱着侥幸心理,也许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个儿子呢。他只爱听顺耳的话,谁要提立储的话,皇上立刻冲谁发火。朝中大臣无计可施,不知怎么办好。范镇率先向皇帝进奏,劝立东宫,他的行动在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惹得皇上很不高兴。
  时任并州通判的司马光支持范镇,写信给范镇道:“这是一件大事,不言则已,言出岂可反顾,愿公以死争之。”
  此后,范镇先后呈上十九道奏章,只要见到皇上,就要谈建储之事。宰执秉承皇上旨意,免去范镇知谏院,改任侍御史知杂事。
  范镇以进言不用,拒不服从任免,宁可居家待罪,其间降下七道圣旨让他受命新职,他仍死扛着,范镇对劝他的大臣道:“镇自分必死,乃敢言。”他是抱着必死之心进谏的,百日之间须发皆白,可见焦虑、担忧、恐惧等思绪有多强烈,是多么煎熬啊。
  直到年底,皇上终于被他的精诚感动,召他来垂拱殿谈话,流着泪对他道:“朕亦知卿忠,你的话是对的,但请等上三二年,朕定会有所交代。”
  皇上道:“朕刚才与欧阳爱卿闲谈你都听到了,你认为朕在推动我朝填词方面作的努力如何?”
  范镇道:“陛下对柳永在发展宋词所作贡献的评价的确非常中肯,但是还有一个方面陛下未谈到,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道:“你说给朕听听。”
  范镇道:“臣在朝堂,已然近二十年了,目睹圣上英明,国业昌盛,人民乐业,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柳耆卿词见之,实在惭愧。而大宋国朝自开国至今已九十余年,国家安定祥和,百姓不知兵戈,这样的盛事正是千古帝王所追求的,我看已超过盛唐时期,这样的好时代和英明帝王,不大加歌颂怎么行?朝中重臣一茬一茬地轮换,却没有一个想到这一点,而恰恰是柳永做到了,而且是他还是白衣时就这样做,没有什么人指引他,更没有人指点他,他就是那样一往无前、坚持不懈地写下去,他的词传播的范围简直比我大宋的疆域还广还远,普天之下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可见柳永之词得到多少人的喜爱,他是大宋国朝的有功之臣啊!”
  皇上赞同道:“爱卿所论极是,柳永更像是在用他的笔他的词为朕攻城掠地、开疆拓土。”
  范镇道:“多少年后人们读到柳词,谁不憧憬今日的盛世繁华,谁不向往大宋京城汴梁的繁荣昌盛?这些盛世赞歌用诗和小词都表达不了,只有用慢词才能充分的表达和抒情,我看柳词,几乎每一首慢词都可当作一篇赋来看,这才是柳永对宋词特别是对我大宋国朝的最大贡献啊!柳永的功绩简而言之是既有创制之功又有歌颂之功。”
  皇上大喜道:“你讲得太好了,创制之功、歌颂之功,你对柳永的评价可谓公允精准。卿能言他人所不能言,句句中的。哎!但愿人生一世,留得几行笔墨,哪怕被人指摘,也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谁则知之?而谁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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