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梦绕东京(一、二、三)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3-03 10:46:52 字数:8789
一
离别汴京。
柳永已经感到体力再不允许一天到晚地行走在旅途中,因此一路上以水路为主,既不乏累又消磨时光,还可欣赏两岸沿途景致。不久,来到江宁稍事停留。
正当烟花三月,柳永来到扬州,扬州他也已来过几次。
扬州者,以其风俗轻扬,故名其州。还在唐朝之时,扬州就以其繁华和风流渊薮吸引了无数的文人墨客。每当雄伟的城池被夕阳披上万道彩霞,无数的酒楼歌馆便点起数不清的绛纱灯笼,顿时让这座城市尽显繁华靡丽。这座城市虽比东京小了许多,但富人居住扎堆,有钱人的比例更远高过开封,因此更显浮华靡乱。
究其所以,是扬州城里聚满了两淮巨商。这里的卤业豪盛胜过两浙、长芦、河东这些以盐业致富的城市,钱来得容易,钱多得花不了,便形成了轻扬、浮华的风俗。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天下美事安有兼得之理,对无数外地人是一种梦中的追求。而他人追求不到的东西,对于生活在扬州的富商巨贾却是唾手可得而且心安理得。
柳永走马观花游览了瘦西湖,特意在夜晚体验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诗境,甚至还满意地想到自己闯出的名声肯定盖过了“赢得青楼薄倖名”的杜牧。
碑亭上刻有韩琦于皇祐年间(1049一1054年)初镇扬州时写下的一组《维扬好》词,桥头上还刻有其中摘句“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簾”等。
弃船登岸,又参观了平山堂,这是欧阳修在庆历八年(1048年)从滁州任上转知扬州后修建的,柳永从心里佩服这位老朋友才华横溢,又有着百折不挠的勇气。
在这里柳永稍事休息后,在粉壁上留下一首《临江仙》:
鸣珂碎撼都门晓,旌幢拥下天人。马摇金辔破香尘。壶浆盈路,欢动一城春。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
荆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鸣珂:马的饰物。)
自扬州跨江来到润州京口(今镇江),到了金山寺,遂登妙高台,拾级而上,俯瞰大江,但见水天一色,樯㯭如林。山门外,长廊萦绕,石槛临流,僧人设茶铛,柳永在那里小坐啜茗。
望着那滔滔江水不舍昼夜,柳永觉得神清气爽,不想再动,便在寺庙住了下来。他不愿再去那歌楼酒肆寻花问柳,反倒与老和尚品茗谈禅纹枰对弈终日不倦。
柳永过江那天,正赶上狂风暴雨天气,客人阻在船上动转不得,他倒是不急不慌,索性静下心来欣赏雨中江天胜景。
大风雨一连五六天,直到了第六日风雨才住,江上初霁,遥望天际,作月白色,间作淡黄色,这种天气谓之“卵色天”也。仰观头上苍天静谧,怎知几天前风雨交加,变幻如此之大啊!京口两岸同泊千余只船,突然东风呼号,波翻浪涌,江中的金山忽隐忽见,真所谓“金山一点大如拳”。前后帆影层叠悬挂,遮却半江,这种景色可遇而不可求。
柳永由衷感到造化无穷,若不是在此地便不能得览此壮观景象,若不是因风雨滞留累日,也不能得贾船、客船如许之盛。乃知世间失意处,反成就了无限快事,看来世间之事,必须要耐下心来等候啊!他却没往深里想,或者是他有意识的不去想,没有当年临轩被黜的失意,怎会有今日在填词上的成就啊。
一天,柳永闲步到江边,仰头去看,偶见崖壁上有石刻打油诗一首:“水涨娼家住得高,北岩和尚松裤腰。丢开般若经千卷,且说风流话几条。最喜枕边添耍笑,由他岸上涌波涛。师徒大小齐声祝,愿得明年又一遭。”
柳永看了,难得地开怀大笑。想象着经堂上的盛况,几十上百的和尚双手合十,师徒齐声诵经,口中原来的南无阿弥陀佛,换成了明年再来一遭,明年再来一遭,他就忍不住笑。
他奇怪这首近乎诋毁僧人的诗怎会得以保留,便问和尚为何不铲去?和尚反问道:“为何要铲去?”
“这不是污辱寺庙吗?”
老和尚道:“这是前年涨水时的事,水势凶猛颇有水漫金山之势,半山下的男女老幼纷纷躲到山上躲到庙中,内中有那黠慧少年刻诗于此。人说人话,我行我道。庙内方丈曾言,修行守住三事即可:事繁莫惧,无事莫寻,是非莫辨。又说道:住持有三要,曰仁、曰明、曰勇,仁者行道德,明者遵礼义,勇者事果决。施主临事何尝不是这样呢?”
柳永听了佩服其修行,忽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顿时头脑一阵清明,这才明白老和尚是在指点迷津。他忽然悟到当年的临轩被黜不一定是皇上有意地刁难自己,自己的反应过激了,如果平淡地接受下来,过后也许皇上还会特旨降恩,可能赐个“同进士出身”,再不济也给个“特奏名”。
他也知道历届贡举,礼部奏名进士到殿试时被黜落的很多,原因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字,甚至卷面不干净等等。考生不管是多么不服气、不甘心,又能怎样,只有自认倒霉而已。
历史上像自己那样大闹朝堂的有几人?这也就是赶上当今圣上是个开明君主,宽容仁德,否则哪里还会有今天的柳永!
半年后,柳永感觉身体不适,便下山到京口寻医,病倒在京口客栈,病情日渐加重。
病中的他想了很多,一是这一生官场之路虽然坎坷、多磨折,总的来说也还正常,较之那些升得快贬得快,今天还在京城,明天贬往穷乡僻壤的人要强上许多。且在屯田员外郎职上任职较长,轻松体面,屯田员外郎虽然官职不高,可也还说得过去,最终皇上特授予郎中一职,也算画上一个圆满句号。
二是这几年的词填得很顺手,词的领域也在拓宽,骂自己“薄于操行”、“骫骳从俗”的渐渐少了,也许是由于去那花街柳巷少了,也可能是自我收敛,总之在填词的题材和用词上严肃了许多。至于能不能达到“白衣卿相”的程度,只能交给世人品评吧,到了这会儿,他倒谦虚上了。
三是通知虫虫与否,在对待虫虫的问题上最是棘手。他当初离别时是下了狠心的,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虽然几次看到暗夜中的虫虫在独自落泪,他都硬着心肠没有起来劝慰。他本以为过去一段时间后,感情上可以慢慢的挺过去,哪成想时间越久思念之情越深,这种离别之痛,可是与当年的临轩被黜负气出走或者离京赴任的离别之痛有着天壤之别。那种离别固然也是痛断肝肠,但是还能看到相见的希望,而今这样分手显然已是生离死别了。
天还未亮,一夜辗转难眠的他强挣病体来到江边,找到一块大石头坐下,望着江边苇草在淅淅沥沥的微风细雨中零乱地摇曳,沙洲上宿雁时时被惊飞,残月尚在,东边天际已现曙红。他想自己固然是这样愁苦,可远在东京的虫虫会比自己更痛苦,他真想像大雁一样长双翅膀飞回东京,一头扎到虫虫那温暖的小巢里,再不离开。
他有些后悔这次的决绝出行,伤了众多红颜知己的心,特别是在虫虫那颗善良的心上剜了一刀,现在他再也分不清当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
他在沙渚上徘徊,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嘴里喃喃地嘟囔着,吟出一首《归朝欢》: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名利客。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只轮双桨:意为乘车坐船的行人;浪萍风梗:喻行旅漂泊无定。)
这一生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女人,就此割断联系,她即使痛苦一时,也许能够挺过去,毕竟她年龄还不算大,手中也有积蓄,人生还有很长。可回过头来想,虫虫性格外表柔和内心刚烈,一旦我二人天人永隔,不见上一面,恐怕以她性格,很难平安过得去。况且自己每日思念她也是如刀剜心,自己的思念之情决不亚于她。
思前想后,权衡轻重,他还是写了封信,并将这首词附在信后,托人送信到东京。信送走了,他又有些后悔。
两个月后,虫虫接到此信,匆匆赶到。
虫虫一到,柳永的病好了一半。两人住到镇上一家客栈,终于与虫虫重新聚首,喁喁半日,互道思念之苦。虫虫责怪柳永忘了自己,柳永道,哪里便忘了你,只是不愿让你多担心呀。
他从身边取出词一首,调名《忆帝京》,是他前些时在病榻上写的,词曰: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
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
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展转:即辗转,翻来覆去的样子;厌厌:
即恹恹,精神委靡之貌。)
柳永轻叹着道:“这首词写了一段时间了,正是我眼下心情写照。想来你也是思念我很苦,是也不是?抑或是我自作多情?这些天睡不着觉,想了很多很多。咳,可叹我这一生对你不住,给不了你什么,也不能经常陪伴你,辜负你独自流泪。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啊,你呀你,可也牵系我一生啊!我有几次想回东京,再不与你分开,都带着行李到了江边,又没了勇气,我怕受人耻笑呀。”
虫虫娇笑着道:“你呀,都是让自尊心闹的,你若回京,大家高兴都来不及,谁还笑你。你且先躺下,待我卸装,我们躺下再说话。”柳永在帐内,朦胧间只见虫虫娇柔体态,仍如从前,只是益发的瘦了,他想起他们二人初次在一起的情形,喃喃地在帐内吟道:“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虫虫上了床轻抚着这个心系一生的男人,轻叹道:“我知道你刚才吟诵这两句,是又想起我们洞房花烛的那一晚,我也是此生难忘啊。你那时正是雄心万丈准备一飞冲天,我那时正是豆蔻年华得遇意中人,人生显得是那样的色彩斑斓、前程似锦。谁能料到人这一辈子会有这许多的坎坷啊!你这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一生吃了这多苦受了这多罪,在外飘流,今日一见仍然风流浪子习性未改……你这身体也不好,不若明日我随你庙内去住。”
二
柳永扶病眺望大江,寒冷剌骨,虫虫在一旁扶着,帮他披上老方丈给予的袈裟,柳永看着虫虫那单薄的身体,心疼地道:“你可是日渐消瘦了,这两个月可是把你累坏了。”
虫虫笑道:“这是哪里话来,这是我俩一生最好的时光,虽然也有些姐妹来看望,但终究我俩始终在一起,我的心念足矣。”
柳永又哪里知道,虫虫此时也已身患重病,这也是她毅然放他离去的根本原因。
这时,虫虫一只手挎着他,一只手指向天边道:“看,看那边,我们何必如此伤感,你看那天边夕阳多么好看啊!”
柳永顺着山坡望去,只见晚霞满天,映得大江水面如披红帔,银光跳跃,霞彩万千。他感慨地道:“李商隐登乐游原诗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说得真好,这黄昏虽然短暂,却是别有一番美啊!”
次日清晨,二人登上北固山远眺,天空有些阴沉,没有看到日出。望着烟波浩渺的长江,怅惘之情凝结在心头。清风裹挟着水汽吹在脸上格外清爽,雨不大,细如麻,细密的雨丝在他和她的身边织成一张风雅的簾幕。透过这空灵飘渺的簾幕望去,艳阳下原曾多彩的万里江山,被晕染成一帧烟雨迷茫的水墨丹青画卷。
他和她在江船上的客人眼里便是诗画中的人物,只是不知他们是要御风飞上天庭,还是要飘落凡间。
而柳永却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在心中叹了口气,哎,要是许道宁在就好了,他画的山水空灵秀动,不愧李成之后的大家手笔,可惜这位老朋友已于两年前故去了。
柳永一生经历过多少人生的风风雨雨,更沐浴过无数的大自然的风风雨雨。他的一生固然坎坷艰辛,可始终抱定自励、奋斗、向上、拼搏的宗旨,虽然意有不逮,但其自负、高傲的性格却始终宁折不弯。只是今日寒风透骨,砭人肌肤,望着这烟雨江南、细雨骑驴的拨动心弦的精彩画面,此时的柳永却丝毫提不起诗意,只涌动着漏船载酒的苍凉心境。
柳永心境有些凄凉,更紧的靠着虫虫,他想到西北行时,吊唁五丈原上诸葛武侯衣冠冢时的心境竟与此时仿佛,似乎人生中还有未竟之事在牵挂着,他与虫虫谈论诸葛秋风五丈原的“失意人生”,他说他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感受,如诸葛孔明这样伟大的人物,以他的聪明才智只辅佐刘玄德取得两川,进而与曹魏、孙吴成三足鼎立之势,再无力量一统华夏,秋风五丈原的意境是多么使人心底失落啊。
柳永说自己当时还想写一首“失意人生”的诗,他吟道:“项羽自刎乌江岸,诸葛秋风五丈原。关公途穷走麦城,公瑾风流临终叹。屈子含寃投汨罗,太白嗟吁行路难…。”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后来想了想,人生自古失意多,功名人事两难全,这些历史人物已经留下了深深的足迹,这就是成功了,虽然留有各式各样的遗憾和未竟事业,还不好说是失意人生,就没再写下去。
回到东京后,见到欧阳修的那篇《秋声赋》,心下也就释然了,既然有人能道出自己心境,何必自己再话凄凉呢。
柳永吟诵着《秋声赋》中的句子: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
其气栗烈,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他遙望着东京方向,心里叹息着,再不能回转东京,不能诗酒话当年了。
柳永又一声叹息,缓缓地道:“从这山坡望下去,大江东去一望无涯,天地一片肃杀,今年这秋色怎的这等萧瑟凄清啊!我这一生经历了几十个秋季,秋天在我眼中总是最美好的,色彩绚丽,硕果累累,我也曾感时而伤秋,甚至有时还要无病呻吟,但更多的是诗思是画意,即令那年临轩放黜人生处于低谷时,也是在秋季走离汴京,写的那首《雨霖铃》主旨也不全是凄凉,而是在秋风秋雨中透出一种苍劲、狂放和热情。而今天,我只深深感受到诸葛秋风五丈原的那种壮志未酬的无奈、凄寒和绝望。”
虫虫安慰他道:“人生有取有舍,你刚才对‘失意人生’的理解是对的,不管世人多么伟大,做出什么样的惊天伟业,总有令人遗憾之处。其实郎君大可不必如此感伤,想想和你前后参加贡举的人,死的死,病的病,贬官发配的,又有多少人不如你,或者说羡慕你,你今已天开七秩(笔者注:古人云‘十年为一旬、一秩’),杜甫诗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是杜叟嗟吁叹未及,他连花甲之年都未见到。更何况以今而论,你的词足以在词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几个朝代之后,谁又能记得当时有哪些官有哪些宰相,而你,人们只要想到一首词甚至一句词,就会想到你,柳永这个名字将永驻青史。既然你一生都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你,那么你就按照你的人生格言一直走下去,我还记得你告诉我的,你的人生格言是‘笑骂由你,我自为之;家藏万卷,唯我独赏。’我知道你的万卷家藏就是你肚子里的学问,你在认认真真履行你一生的格言或说是追求。还有,我们俩个这段时间收集你的词作已有眉目,不久后一定会见到那翰墨飘香的柳永词集,到那时君心意已了,夫复何求?现在真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最近这段时间,柳永的身体虽然逐渐恢复,但疾患却陡然转移到眼睛,视力下降极为严重。多亏了有虫虫在身旁,像支拐杖样的支撑着他在山坡上东游西荡。这一天下来,柳永累得筋疲力尽,可想而知虫虫一个弱女子该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何况她还是个有心人。
一天之中,柳永口中不断的喃喃自语、如泣如诉,虫虫将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记在心里,晚上回到住所,她稍加整理写在纸上。她将这页写满字的纸递到柳永手上,并轻声地吟诵着。
柳永边听她吟诵边费力地读,竟也颇为赏识,苦笑着道:“倒也不失为一篇诗稿,就题名为‘自嘲眼疾’吧。”
眼前迷濛,晴时如雾,雨时朦胧。
水汽氤氲,难辨草木。哪怕日月,任尔西东。
纵有杜康,难浇块垒。独步江堤,总是诗情。
人生百年,或如白驹过隙,或似度日如年,
滋味百陈,全凭心境。
一湾春水,勾动诗思泉涌;
半湖秋月,牵起投湖之念。
百年如潮,空看世间潮起潮落;
身后千载,恶评与否又有谁知?
只图眼前,风花雪月。看世人争罢,莫问前程。
惜哉天下,能有几人,设身处地,看破凡尘?
无非碌碌万象,营营苟苟,唇枪舌剑,腹语伤人。
只消自家坦坦荡荡,平常心境,妄念全消。
只堪沤心,写此文章,虽也痛苦,大不一样。
人间万苦,唯读书不苦;唯写作不苦;唯作学问不
苦!
尚飨!
三
这一天的游历竟使得柳永心神俱疲,他在辗转反侧之中想到几年前独走西北路的豪情,这才几年功夫,身体和精神状态就已同时老去。柳永披衣起身,轻轻的开门来到庭院,月色宁静,淡荡的秋风似有若无,他的人很平静,缓缓的轻轻的在庭院中踱步,可是他那脑中却不像外表那样平静,一件件的往事,一幅幅的画面闪电般的在头脑中掠过,他深深地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之中。
不知何时,身上有人为自己披上一件夹衣,柳永仿佛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他的复杂情感中。
这一生中,他结识了许多的朋友和志同道合的人,许多都是社会上的中下层人,他熟悉他们,了解他们,喜欢和他们一起吃吃喝喝,游逛歌楼瓦舍。他也认识许多高官贵戚,有的尊敬,有的鄙视。
更多的是,一生中结识了数不清的歌女,他与她们一起欢歌跳舞,他能感受到她们柔弱的内心,他同情她们,爱护她们,他为她们写下无数的词曲,甚至在她们的央求撒娇下,违心的写下一些被卫道士称为艳词的作品,头上被扣上“骫骳从俗”的帽子也不后悔。
今晚,这些歌女的模糊不清的面容不时从眼前掠过,有的他还能叫出名字,有的他能想起在何时相识,也有的只是似曾相识,更多的仿佛是从未谋面素不相识,可分明又出现在眼前,柳永不明白了,也许是心神恍惚所至,也许自己也将……
柳永倚在梧桐树上,脚下的落叶呻吟着发出细碎的咽声,秋光已老,天气渐寒,漫漫长夜。拖着沉重的病体尚有柔情似水的心态,这就是柳永,一个多情到了多病境地的才子词人,一个一生致力于宋词开拓、发展的伟大词人。
柳永重又沿着漫着方砖的甬路踱步,一生中总是深陷在感情之中,对家人、对朋友、对情人、对歌女,思念这个放心不下那个,碧云书断,仙乡路杳,鸿雁难托付,想得越多,反而心里变得更加烦躁不安,真如《楚辞•远游》中所描述的“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茕音穷,孤独。)而至曙。”
“唉!”柳永轻叹一声,哪堪细把这如许多的往昔情怀、誓约和欢爱一一回忆呢。
始终倚在门边注视着柳永的虫虫,见他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朦胧的月影,借这个机会走到柳永身边:“七哥回屋吧,外面太凉了。”
柳永歉疚的一笑:“又打扰你休息了,让你担心。”
回到屋中,虫虫赶紧为柳永倒杯热水,又给他膝盖上搭上件棉袍,这才问道:“刚才你又填首什么词啊?我只听得几句,见你填词,我也不敢打搅,只得远远的看着你。”
柳永诧异地看着虫虫道:“我没有作词啊?我只是在散步,什么也没想,哦,好像是想了什么事,好多好多,可是脑子里乱乱糟糟的,现在什么也记不清了。”
虫虫笑道:“七哥不是在骗我吧,你那里时而吟唱,时而诵读,断断续续的,不是在填词又是什么?我见惯了你专注填词时的样子,对周围的人和事浑然不觉,物我两忘。”
柳永笑道:“虫虫妹现在真是大长学问了,连物我两忘这样的词都能随口而出,真让七哥佩服。”
虫虫也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七哥,这些年我还真是读了不少书,背了不少的诗词文章。好了,别打岔,你听我刚才零零散散的记住的几句,是不是你正在构思的词句:金风淡荡,渐秋光老、多情到了多病、那堪细把、旧约前欢重省、惨咽悲凄耿耿、立尽梧桐影。”
柳永暗自吃惊虫虫随口而出的这些话,稍稍编排便是一首绝妙好词,真不知道是自己喁喁而言还是虫虫见景生情。
柳永深情地望着虫虫,道:“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也许是你心里所想的,那咱们就一起填首词吧。”柳永一举手中茶杯道:“词牌就用《倾杯》,金风淡荡,渐秋光老、清宵永……”
《倾杯》词曰:
金风淡荡,渐秋光老、清宵永。小院新晴天气,轻烟乍敛,皓月当轩练净。对千里寒光,念幽期阻、当残景。早是多情多病。那堪细把,旧约前欢重省。最苦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鸿难倩。每高歌、强遣离怀,惨咽、翻成心耿耿。漏残露冷。空赢得、悄悄无言,愁绪终难整。又是立尽,梧桐碎影。
这首词分为上下阙,但不是像其他词那样的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分得那样清楚,而是任由感情宣泄,没有停顿和转换。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感情宣泄,也是他心灵的最终解脱。在他奔放不羁的叙写中,纵情流淌着情感的激荡,宛如一道湍急的涧水,在冲决高山的阻拦后,奔泻到无垠的平原,变成潺潺流水、涓涓细流。他那曾经青春狂放的心平缓下来,宁静下来。
月光如水,夜色静谧,快到天亮之时,柳永终于睡着。平时睡眠并不好的柳永,这些日子里睡得更不踏实,梦很多却总是模模糊糊的,这次醒来后却清晰的记着夜间的梦境。
朦胧之中,柳永梦到了汴京的方方面面,仿佛又回到皇城根下他的那个清凉,温馨的小院;感觉到初次搂抱虫虫娇美玉体的温暖体温;烟云燎绕中出现的心娘、楚楚、师师、婉娘、翠娥、秋叶黄等一个个娇艳无比的面容是那样的真实、亲切,甚至她们的一颦一笑,娇嗔的样子都历历在目。
他又想到一生挚爱的填词,填词给了他快乐,给了他痛苦,带给他希望,也让他遭到沉重的打击。想到填词,就想到了当今皇上,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梦中的皇上还是那样的年轻、英俊、潇洒,可他柳永却不知,年初的时候这个皇帝正在大病之中。
这个时间正在至和三年(即嘉祐元年,1056年)正月,年仅四十七岁的赵祯皇帝,继他年青时第一次发病,到前年第二次发病,这回是第三次“不豫”了,而这第三次的“不豫”尤其严重,并使一向注重礼仪的皇帝当众丢脸,而且皇帝怪病缠身的消息再也封锁不住。这一年中他的身体始终不佳,处在康复之中。
后来柳永又梦到自己来到京师的景德寺,和惠休师付在僧房谈禅,惠休指着墙上一首题诗道:“这首诗是国初时即已有之,传说是回仙所题。”柳永见僧墙上的这首题诗,字迹已斑驳,诗云:“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柳永凝视着墙边的烛烟,烟越来越多,包围了他,他忽然感到非常的寂寥孤独,张囗喊惠休帮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惊慌中的他想夺门而出,却又身体沉重站不起来。烟云中飘然而至一位绝代佳人,虽然朦胧,仍可看出正是心娘,柳永惊喜得大叫:“心娘是你吗?原来你还活着,真是想死我了!”
那妇人清瘦的脸庞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冷冷地道:“妾身不是你的心娘,妾非今世人,曾作壁上之诗,数百年无人称道,妾心不甘。而今公能用之,妾心安矣。”
“啊,你就是心娘,你走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一缕清风掠过面颊,柳永眼前烟消云散,佳人也随之不见。
他醒来后犹自心惊,将梦境说与虫虫。
虫虫也很吃惊道:“若真的像梦中那样,这位鬼仙已是几百年前的人了,为了一句‘教人立尽梧桐影’无人赏识,阴魂不散的守着这首题诗,真称得上是‘诗痴’了。莫非她是借着心娘来托梦吗?明早我去庙里为你烧柱香,超脱超脱她们两个。”
柳永也叹息道:“如你所说,这位鬼仙姐姐真的是个诗痴,比那个被誉为‘郊寒岛瘦’的唐代诗人贾岛还要痴迷。贾岛很得意自己反复推敲出来的两句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为了自己的这两句诗无人欣赏,便又感慨地写了一首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