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3-04 10:40:22 字数:3667
新学年的开学季。
老师们在开学的前一天报到。历时两个月无人问津的校园,大操场里,零星生出一簇簇茂盛的绿草,这些顽強的小生命,只要有适当的机会,便暴发出旺盛的生命力。一行整齐的女贞,今年新生的绿叶己饱满壮硕,从淡绿而步入墨青色。台阶的石缝间,野菊探出星星的浅黄素白,与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随风摇曳。蟹爪菊正在花圃里孕育浅紫与粉红的花蕾,两蓬石榴,绿叶间硕果累累,向阳一面红如胭脂。没有了孩子们喧闹的校园,草坪花圃、房檐树下,早成了小鸟的乐园。早来的教师们一边大声互相问好,一边开门打扫室内与门外的卫生。鲁校长来得最早。吴小雅家与学校最近,假期由她负责照看学校,拿着大门钥匙,隔几天到学校里看看。王耕田背两床铺盖,提着脸盆、牙刷换洗衣裳走进大门时,大部分老师已经来了。叶建设住过的,挂着教导处小木牌的房子,他走后一直空着。鲁校长安排王耕田住。
教师们住的一排房子,每间十七八个平方,室内用一堵墙一分为二。墙面涂白,顶上用苇杆绑成顶棚,上毡苇子织的蓆。进门半间,窗子下一方三屉桌,一盏台灯,一把木头椅子,是教师批改作业、备教案办公的地方。里间两板凳支块一米二宽两米长的床板,一个用钢筋焊的脸盆架,一个半人高,一米宽的木柜,上边两格开放无门,可放书。下边两格,放衣服鞋祙。这是教师宿舍的标配。土地土墙,两扇开的玻璃窗户,下半截玻璃贴着刻蜡版的蜡纸,透光却不通透。
王耕田打开门,一股霉腐之气扑面而来,桌椅之上,灰尘落厚厚一层。地上,一大堆浮土,土堆旁一个比胳膊还粗些的洞穴。毫无疑问,这是老鼠的杰作。里间,柜上的书籍被鼠夫子咬文嚼字啃残不少,满地碎纸屑。站在柜子跟前,老鼠所特有的尿骚味熏得王耕田有想吐的感觉。柜顶和床板上,黑色的老鼠屎星罗棋布。王耕田皱着眉头,迅速打开前、后的玻璃窗户,让空气流通。擦了桌子,将背上的被褥放桌上,去校长那里找打扫卫生的家具。特意找张锄头来,先把老鼠洞堵了,浮土回填进去,倒水砸实。然后先擦窗户,再擦桌凳、柜子、床板,满屋子灰尘飞扬。顶棚之上,窥视新主人入住的老住户们嚓嚓嚓跑来跑去,启动欢迎程序。看来,初入住这段时间,得学会与它们和平共处,各守疆土。
这间屋子整整空了两年。房子空着,教导主任的位子也空着。鲁校长当初是要培养叶建设的。头两年,叶建设当教导主任,工作积极,有能力有魄力,把教学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鲁校长轻松不少。自从和杨欣闹出绯闻后,便无心工作。整一学期与老婆闹离婚,后来与杨欣结婚后,两人双双要求调走。強扭的瓜不甜,鲁校长便放了。之后,再物色不到合适的人选。民办教师工资低,要顾及家里,谁也不愿意挑这副担子。仅有的两位公办教师,年龄大,也缺少工作能力。
王耕田把屋子收拾干净,铺好床,打盆水洗头脸时,鲁校长便站门口叫他。他三两下洗好,去见鲁校长。鲁校长见他就说:“你今年当教导主任兼副校长,没意见吧?”
“我刚来工作,让我带个班教学,让有经验的老同志当领导。”王耕田回答。鲁校长问他:“你看谁能管得了?”
“任老师和童老师都是老同志,他们工作经验比我丰富多了。”
“我早考虑过。他们教书还马马虎虎,管这个摊子,没那能力。没受过专业教育,不懂得现代化的教学方法。任老师身体不好,跟我一样,药不离身。童老师家里两个娃,都上高中。她的心事在自家娃身上,没有多余精力。其它人更提不上串。”
“我没有管理经验。”
“边学边干。我带你半年。等你能独挑大梁了,我回家抱孙子去。”
王耕田无法再推辞。鲁校长是真的老了。头发脱落得几乎秃了,仅剩的一圈毛发,大半都是白色。脸上沟壑纵横,好几处长着大小不等的老人斑。为山区教育干了一辈子,去年已到退休年龄。上边窝色不到合适的人接替他的工作,只好挽留他再坚持两年。落后山区,不仅缺优秀的教师,更缺领导。师专毕业的教师往条件相对好的学校挤,偏远地方,都不愿去。既使当时去了,也是当作跳板,下一步往更好的学校活动。全县至今仍有近三千民办教师担任山区的教学任务。大专院校的毕业生,供不应求。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已从十几年前的被动接受教育变为主动接受。很少有父母不送娃娃上学。并且,关心学校教学质量、关心娃娃学习成绩的父母越来越普遍。中国的国情历来是“学而优则仕”,农民步入上流社会,摆脫艰苦生活,读书是唯一的机会。农民的认识提高到这一水平,对教育的要求便更高了。如何适应新形势下的新要求?如何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是摆在每个校长面前的头等大事。教学成绩是衡量学校教学质量的唯一标准,其它说啥也是扯淡。
王耕田接过的这付担子,是考验他能力的标尺。
中午,全乡各初小及中心小学所有教师到齐,召开全体教师会议。开会伊始,鲁校长首先宣布对王耕田的任命。这个任命在大家意料之中,全体老师们用热烈的掌声,表示赞同,同时欢迎王耕田走马上任。鲁校长接下来宣布区教育组今年出台的教师纪律。针对民办教师,其中有一条:民办教师必须吃、住在学校,除礼拜六至礼拜天可以回家,其余时间必须坚守岗位。
赵绪民起身离开会议室,气乎乎站外边墙拐角抽根烟,再返身回会议室时,看到门背后有个篮球,他用脚拨拉球,狠劲一踢,篮球沿过道滚到主席台,碰在墙上,又返回来。老师们齐齐回头看他。鲁校长停止讲话,他十分生气,怒问:“赵老师,你这是干啥?对我有啥意见?”
赵绪民脸红到脖子,情绪激动:“教育组他妈的啥怂制度?民办教师拿了多少工资,规定吃住在学校?还叫不叫人活?他妈的不让人干了去球。”他又一脚把滚到他脚边的篮球踢到门外。
鲁校长还没答话,民办教师们纷纷站起来,江世九首先帮腔:“就是的,啥怂规定嘛,我们不种地,靠三十七块钱工资,一天一块二毛钱,只够吃球喝凉水,不让人干了早明说,都安排公办教师去。这样的怂制度,我带头滚蛋。”
“就是。”
民办教师们纷纷响应,个个情绪激动。鲁校长环顾全场,板着脸问:“都有谁不想干?”
所有民办教师几乎异口同声高声回答:“我。”
“好,好。”鲁校长站起来,走下主席台,他腰身佝偻,慢腾腾在前边走个来回,又重新走上台,站在桌前,双手撑着桌子,大声问大家:“你们看我老了没有?”
大家不说话,但人人心里都承认,校长的确是老了。
“我去年就该退休了,没有合适的人,上边说了几句好话,请我再坚持两年,我没说啥,坚持就坚持吧,我这盏油灯的油还有一点,还能点亮一时半会儿。我为的啥?为了山区的教育事业,为了我们的下一辈都能受到文化教育。你们倒好,特别是赵绪民同志。脑子发热,情绪激动。别以为在山旮旯里,自家是个人物,农民见你笑眯眯称老师,尾巴撅到天上去了。咱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咱心里清楚。你们以为不教书了,到省城到北京能混成个人物,能进政治局?狗屁。半辈子了,除了会教娃娃识字,没学一样手艺,到外边,你还不如农民。知道孙红玉现在干啥吗?我告诉大家,孙红玉同志离开教师岗位,两口子在西安,骑一辆三轮车拣破烂,车斗里拉三个娃娃,吃了上顿没下顿。给我写信说,她后悔当初太任性了。两张信纸,纸面皱巴巴的,我看得出,是眼泪掉纸上了。想想你们能干啥?认真想想。别以为你们走了,学校就关门。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鸡遍地都是。农村里,大学生没有,初中生哪个村没有?国家正在逐步解决民办教师的问题。别弄得三五年后,人家都转公办,拿高工资吃商品粮,咱躲门背后悔青肠子。”鲁校长不愧是老校长,他虽然脑袋上缺少毛发,近于秃顶,少颗门牙,说话漏风,思维却丝毫不乱。一番话,说得所有人低头不语。他歇口气,喝几口茶水,继续说,“上边订制度,无规矩不成方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毛主席说过,马克思主义要灵活运用,不能死搬硬套。你赵绪民与中心小学三十多里,我天天去监督你,看你放学了去干啥?我们山区初小,仍然实行的是半日制教学,把学生教好,教出水平教出成绩是关键。我不会让大家饿死在教师岗位上,上边领导也没有这个想法。书要教,婆娘娃要养,晚上热被窝里搂着老婆,该娱乐还得娱乐。”
“日子都没法过了,还娱乐呢。”陈老师小声嘟哝。气氛顿时轻松许多。赵绪民也平心静气回到座位上,点根烟,大口吞吐。刘家沟村碉楼初小接替刘保成教书的,是个年轻的小媳妇,叫金凤。她跟吴小雅坐一起。两个人听校长说出开玩笑的话,低下头偷着笑。童老师虽然也是女人,但她已近五十岁,算是曾经沧海,不在乎男人们吐出的两性话题。刘保成离职后,鲁校长与村里干部商量找个人当代教。村支书推荐了他的儿媳金凤。鲁校长听金凤讲了两节课,觉得可以胜任,便确定了。金凤从不敢住学校,早晨与学生一起到,放学与学生一起走。改作业、备教案都放在家里。二楼宿舍,一直保持刘保成在时的原样。上二楼的楼梯口,她让学生们放块木板堵起来,不许学生们上楼。两对燕子夫妻,看上了二楼的窗户洞,分别筑了两个泥巢,在那里生儿育女。从春天到秋天,紫燕的掠影与啁啾总是伴随着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读书声。自由自在的鸟儿,哪里知道人世间的物是人非,悲欢离合。那个叫何彩玲的大女孩,从出事便辍学,第二年,就去省城打工了。年底回家,收拾得像个城市姑娘,烫了头,描眉画唇,一付大姑娘模样。听说,去省城一家发廊学美发。山里娃娃,这应该是一条不错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