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在老校长这里领受了任务，他又去各位老师房子转转。在吴小雅房子，他询问吴老师最近的情况。小雅说：“我爹身体垮了，老喊胸口闷。地里的活儿，他一点也干不了，只能靠我妈。”
　　“上边解决一点药费没有？”
　　“每年补助一百块钱。”
　　“总算帮补了一点。”
　　“杯水车薪。有啥办法，公办转不了，有点总比没有強。”吴小雅说。小雅今年才十九岁，中等个子，前额突出，显出深眼窝，老成持重的程度与她的实际年龄不相符。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早懂事、早成熟。她是替爹爹教书，领爹爹那份工资，与别的代教不同。张家庄、碉楼初小的代教，每月只领三十块钱。这一年，民办教师工资已涨到三十七。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没上学的，都去城市打工了。她也想出去见见世面。因爹爹这事，出不去。她劝爹爹放弃民办教师岗位，爹爹盼着有一天能转公办，希望老来有份退休工资养老。为此，她跟爹爹争过。说爹是画饼充饥。鲁校长去年为吴老师转公办的问题，多次找教育局领导。无奈一直搁着，没有下文。
　　吴老师从十三岁开始站讲台，他的青春、他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也因此而患下职业病，像他这样的民办教师，的确应该作为特例，给予优先转公办。为什么迟迟不能解决，其中原因是啥？不难想象。
　　王耕田在对僵化的教育体制心生不满的同时，只能安慰小雅：“事情得一步步来办，全县像吴老师那样的老民办教师太多了，谁都有一大堆要求转的理由，名额太少。我相信，政府迟早会解决的。”
　　“只怕我爹等不到那一天。”小雅垂下头，说话有些哽咽。想到爹爹的样子，小雅心里难受。十九岁的花季少女，正是女人一生最美丽最芬芳的季节，穿着打扮，应该走在时代的潮头。而小雅，只素颜朝天，穿一件褪了色的水红色旧短袖衫，下身穿条深蓝的薄长裤，脚上一双最廉价的白塑料凉鞋。一身穿戴，可能不及城镇姑娘的一条裙子值钱。头发剪短，扎一对毛刷子，丝毫没有去美发厅收拾过的痕迹。面对小姑娘，王耕田再找不到合适的、劝解她的话，坐一会儿，去伙房看望陈老师。
　　陈老师负责学校的后勤工作，管理教师灶、学生灶、教学器材、体育器材及打铃。老师们戏称他为陈部长，即后勤部长。两个灶房中间，有一小间库房，他的卧室兼办公室，就在库房里。进门的窗户下面，一张老旧的三屉桌，桌上一台老式闹钟，一方算盘，一撂账本。两边墙根，各一只板柜，装着师生们的米面粮食。靠后墙一张三条高板凳支块床板的单人床。床上铺张凉蓆，一块青石做枕头，被头油油得漆黑发亮，蓆中间整齐叠一床旧毛毯。一杆大秤靠在后墙一角，一杆带盘的小秤放在左侧板柜上。板柜底下，各放一只弄好了机关的老鼠夹子。他的这间房子，是学校所有老鼠的乐园，为生存而战的鼠辈们，白天黑夜，都敢大揺大摆光顾这里。陈老师常年与鼠辈们作战，费尽心机。他养过猫，用过老鼠药，用过粘老鼠的粘胶板，甚至买过一个骗子的电磁捕鼠器。机关算尽，最终，是他败下阵来。长期而最显效果的战斗武器，还是老鼠夹子。就像人类战场，不论什么核武器、化学武器、远程导弹等等，最实际最有效的武器仍是士兵手中的钢枪。老鼠夹子的机关触发处，放着香喷喷的诱饵，总有禁不住美食诱惑的鼠辈冒死上前。且此武器价廉物美，一次购买，重复使用，永不产生消耗费用。唯一不足之处，设机关时，须千万小心。陈老师已夹了无数次的手。每次夹了手，陈老师与炊事员，把可恶的老鼠诅咒半小时以上，老鼠的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生。
　　王耕田进门时，陈老师戴着断了一条腿，用一根细麻绳框在脑袋上的老花镜，正一张张整理学生灶的餐票。见王耕田，立即摘下眼镜起身让座，王耕田走里边坐在床上。陈老师发烟倒茶忙一阵，能坐下来时，便羨慕叹道：“耕田，你终于熬出头了。”
　　“我是占着年轻，领导照顾我。你也有机会。”王耕田说。陈老师的花白脑袋揺得像小孩手里的拨浪鼓。“别提了，这辈子没指望了。”
　　“咋的，早几年不是听你说，你弟弟在县上帮你活动吗？”
　　“唉，指靠他呀，他无权无势，小职员一个。把关系托来托去，托不到正点上。我钱没少花，转公办的事，八字不见一撇。算了，不巴结人了。别人熬得下去，我也熬得下去。”陈老师唉声叹气，窝一肚子委屈。王耕田宽慰他：“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安心等吧。”
　　陈老师猛吸一口烟，烟雾和牢骚话一起喷出来：“等吧，等到进棺材。咱平民百姓，别相信寡妇尿尿会淋（临）到你头上。三十多年都过去了，儿女也大了，咱别指望政府，指望儿女吧。”
　　“儿子高中毕业了吧？”王耕田转移话题。陈老师脸上阴天转晴天，笑容里张扬着得意之色，语调底气十足。他说：“去年就毕业了，考上西安的公路交通学院。我这辈子没出息，儿子总算为我争了一口气。”
　　“恭喜你，儿子出息了，比咱得到啥都強。”
　　“是的。世上人都盼儿女比他有用。没有谁想扯巴眼生瞎子，一辈不如一辈。”
　　“儿子为你争了气，将来老了靠儿子最保险。”
　　“也不敢张狂得太早，世上儿子不孝顺的，也普遍一层。不过呢，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好。”
　　“那是。”
　　两人说一会闲话，到了中午上课时间，陈老师起身去外边的屋檐下敲铃。王耕田起身告辞。中心小学还不通电，打铃用手敲。一根两尺长的钢管，铁丝系着，挂在灶房屋檐下。用一根细钢管敲。陈老师高兴或生气时，只敲四五下，精神麻木时，敲十几下。师生们从铃声便能判断出陈老师的情绪。当然，铃声是整个学校的指挥棒，老师和学生都得遵守。
　　这些年想转公办，陈老师费尽心机。托他弟弟走后门找关系，一次次不了了之，令他精疲力竭，伤透了心。王副县长调走之后，他弟弟陈春河也感到事情难办，打算放弃。有次参加同事的儿子婚礼，又认识了县政府开车的司机张师傅。张师傅是他同事的妹夫。
　　席间，张师傅与陈春河单位的领导坐在一起，所有来客，众星拱月般围绕张师傅敬酒，连他单位的领导也破例开戒，与张师傅碰了三杯。他领导患有高血压，在单位是滴酒不沾的。张师父四十多岁，红光满面，不超过一米七的个头，体重一百八十多斤。身体能长肉的地方，都奋力长着肉，脸胖得近乎圆形，皮撑得展展的，找不到一条褶。使那本来不小的眼睛显得很小，合适的鼻子被隆起的脸占了风水，乍一看，鼻尖比脸低。嘴大，嘴唇丰厚。一杯酒，常人分三次喝，他仰头倒嘴里，仿佛倒在干透的棉花包上，悄无声息就沒了。他对酒来者不拒，好像他那八个月身孕般的大肚子里有个专装酒的特殊胃。凡是在政府单位工作的人都找机会与他碰杯。张师傅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口若悬河，谈笑风生。
　　整个县委、县政府机关，只有四辆吉普车。机关设车管处，统一安排调配所有领导用车。八十年代，方向盘是人人艳羨的职业，不仅能为亲戚朋友行方便，出去也能捞外快。有财力的人自己买辆大卡车跑货运，更是日进斗金。别看张师傅胖得像个石碌碡，驾龄却有二十多年，驾车技术是一流的。领导下乡，第一个点名的司机总是他。他十八岁参军，在部队就是运输兵。戈壁滩上学的驾驶技术，最擅于跑山路。在凹凸不平、急转弯多的山间土路上，如何让领导的尊臀少受颠簸之苦，是给领导当司机的人必须熟练掌握的要领。娴熟的技术，再加上一丝不苟的态度，丰富的经验，成就了张师父的好名声。他亏在只有小学文化。若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前一任领导早把他安排到机关当干部了。从中央到地方，领导身边工作人员一歩登天的范例比比皆是。中国历来是人情社会，人情凌驾于法律法规以及政府规章制度之上。
　　陈春河弄明白张师傅的身份之后，觉得机会不容错过。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办任何事从不冒险。正因为如此，他一路从最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的位置。与他同时期参加工作的，有人已升到正处。他去年才挂上副科。也有人走上正科的领导岗位，又从岗位上栽跟头的。老婆骂他一辈子是捧鸡巴过河，小心过余。他深信他的仕途哲学。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做出成绩，以工作业绩获得提拔。政府部门工作的人，谁都想快速提拔。但问题是，越往上，岗位越少，而挤在门外的人越多。如其偷机钻营找门路，不如脚踏实地出成绩。他这辈子，只盼着退休前能升到正科。副处级，是男人仕途的一道坎，能迈过坎的人不多。他也不想。只有为哥哥转公办的事，他才甘愿冒险。哥哥在农村当大半辈子民办教师，工资低，家里穷得不如一般农民。嫂子多病，过日子帮不了多少，哥哥一半的工资，都让嫂子吃了药。侄子上县中，三年里头，几乎是他出钱供的。考上大学，在别人看来是好事，却愁坏了哥嫂。他们根本没有富余的钱送娃上大学。侄儿上大学的穿戴及花费，还是他来出。侄儿就是哥嫂为他生的儿子。好在，他两口子工作，只负担一个女儿上中学，能支应得开。哥嫂身上穿的，几乎都是他两口子送的旧穿戴。于情于理，帮哥哥义不容辞。而且，哥哥的条件完全具备转公办的资格。托关系只是找个说话的人，并不违反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