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3-01 10:41:15 字数:3747
大家都还记得,王耕田的奶奶姓柳,小名金凤。具体是哪里人,没人知道。金凤是张家大户从外地买回来的小丫头,伺候张家老财主的二姨太。二姨太是个从窑子里从良的妓女,脾气大,经常把小金凤打得鼻青脸肿。王耕田的爷爷王朝发,那时二十出头,在张家当长工。金凤挨了打,跟前没亲人,只能偷着哭。有天早晨,金凤伺候二姨太梳头,头天晚上帮二姨太卸妆时取下的银发簪找不见了。二姨太咬定小金凤偷去了,恶打一顿,一天不许吃饭。并警告说,几时拿出银簪几时才准吃饭。夜深人靜,金凤躲在牲口棚旁边的包谷杆堆里痛哭,找了一根草绳,准备上吊。半夜起来照看牲口的王朝发听见包谷杆堆里有哭声,循声寻找,发现是金凤。早晨被二姨太绑着双手吊房梁上打一顿,不仅一身伤,双手从手腕到手指,肿得像发面。想上吊都挽不成绳结。王朝发把她拉进牲口棚里自己住的小屋。这间屋子是放牲口细料的,这几天,正好有一头母牛下犊,每天炒两升豆子给牲口下奶。王朝发把炒熟的豆子给金凤偷舀半瓢,又生火烧水。漫漫长夜,两个苦人相互倾诉自身的遭遇,不时痛哭流涕。王朝发鼓励金凤再仔细回忆,细心寻找。不要想着去死。“死了也背个贼名,多冤哪?”
金凤答应了。
老财主去镇子打牌,后半夜回来,住二姨太房里。清早,起床的二姨太又开始惩罚金凤。老财主惊醒,责问原因。二姨太说了金风偷她发簪的事。老财主打着呵欠说:“你冤枉丫头了。我前晚上对着镜子用你的簪子剔牙,随手放在镜子的框沿。你去看。”
簪子找到了。跪在脚地的金凤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也洗白了贼名。从此后,金凤与王朝发互生好感。老财主死时,金凤已经十六岁。老财主死后半个月,正房太太便撵了出身不正的二姨太,同时也准备把金凤卖掉。金凤与王朝发之间,早生情愫,这时便去求王朝发想办法。王朝发去求女主人。最后,以三年长工的工钱买回金凤,两人结为夫妻。
王朝发依约做完三年长工,便去水码头做船工、纤夫。那时水码头百艇连樯,水运繁忙。船工和纤夫是最苦最累的牛马活儿,月月有人淹死累死,但工钱高。金凤做奶妈,帮人浆洗缝补,王朝发跟船跑金钱河、汉江河。撑到解放,王朝发和金凤的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分田分地分浮财,一家四口分到如今住的三间瓦房和几亩地。这三间瓦房,过去是张老财家的烧锅,即酿酒作坊。这处房子外侧是一道大洼,一洼的土地,从半坡到山梁,三十多亩。房子旁边,有一眼百年不枯的山泉,酿酒品质极佳。张家秋季收回的包谷,直接背到这里加工成酒坯,用山泉酿酒。直到今天,王耕田一家,仍是吃这眼山泉水。大旱之年,溪流枯竭,这眼山泉便是上游半个村庄的救命泉。
年轻时风里来雨里去,又天天在河水里泡,王朝发在解放后的五三年,不足五十岁,便死于风湿病。男人死时,女儿已出嫁。金凤省吃俭用,又在丈夫死后的第三年为儿子娶回媳妇,五八年便有了孙子,取名田娃。这年是农历戊戌年,属狗。从王耕田出生,到母亲工伤死亡、父亲死于神经病、到公元一九七六年,社会一直搞运动,农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七六年秋,公社调来一位姓黄的书记。黄书记在任职大会上,号召全公社群众每人贮备二十斤干红薯叶,准备明年度春荒。第二年春,公社加大力度恢复农业生产,主抓粮食。具体措施是各生产队开荒。这年秋天,开垦的山坡荒地,包谷和豆子获得大丰收。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农民才告别了连续十几年的饥荒,家家有存粮。告别了春荒饿断肠、半年瓜菜半年野草树皮度日月的生活。祖孙俩相依为命的饥饿日子整七年。
老人们的回忆漫无边际。锣鼓声传得很远。四围高山,如屏如幛,月儿从东山垭悄悄升起,雨后初晴的天空,碧净如洗,繁星满天。
安葬了奶奶,村里人在支书的指挥下,又帮王耕田收拾房子。作为自然灾害,村委会已上报乡政府。恢复后墙,夯土墙一次只能筑一人高。共分两次夯筑。最上边靠房顶的四尺高,夯墙人已直不起身子,只能筑土胡基,再一块块吊上墙。仅收拾房子,就用了半个月。王耕田和惠兰几乎双双累倒。若不是丈人和丈母娘帮忙,他俩毫无头绪。小草也帮了大忙,每天放学,就来引小虎玩儿。小草已经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了,小虎像个跟屁虫,一见小草,就赖住她,晚上还跟着小姐姐去外公外婆家里,与姐姐钻一个被窝。
小虎长得像妈。圆脸,眼睛大。长期不见爹爹,跟爹爹生。不论妈妈咋教他,在爹爹面前,总是怯生生的。
恢复了老房子,王耕田收到区教育组的工作安排通知。上级主管部门安排他去中心小学工作。王耕田立即把消息告诉惠兰。惠兰并沒有他那么兴奋,只淡淡回道:“你走那么远,我们母子俩,孤孤单单的,受苦的日子来了。”
“我礼拜天能回来,家里能照看到。”王耕田安慰媳妇。惠兰近来消瘦,脸色发黄,颧骨凸现,丰满白暂的鸭蛋形脸变成了窄长的瓜子脸。眼窝更深,双眼皮更明鲜。眼角已有细微的鱼尾纹。她说:“奶奶走了,家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原指望你回来在村里教书,没想到你也要走。我一个人带个娃,小虎又淘气,咋种地呀?”
“上级花功夫培养我,就是要让我为山区教育做更多的工作,我得顾全大局,不能因为家庭困难,就向上级提要求吧。”
“理是这个理。把你放在中心小学教高年级学生,当然是最合理的安排。女人不能把男人捆在身边。男人是干大事的。可是,我心里舍不得你离开。这些年,我们虽是两口子,在一起的日子只有每年的两个假期。”惠兰盯着男人。她的心事,王耕田当然理解。天下相亲相爱的夫妻,谁不希望能长相厮守?读书三年,他欠惠兰的太多了。若不是有惠兰这样贤惠的媳妇支撑着家,在奶奶跟前尽孝,他怎能安心读到毕业?他虽然没有对惠兰说过一句感激的话,但他的感激装在心里,要化成以后的行动。
“我啥都明白。你这几年受苦了。照顾奶奶,抚养娃娃,种几口人的土地,操持家务。嫁给我,只有受累,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我心里都记着。”王耕田拉起媳妇的手,抚摸着她手掌上的老茧,惠兰靠在丈夫肩头,心里充满了温暖。
“说这些干啥,我不会拖你后腿。你去安心教书。谁让我嫁个穷教师呢。”
“一切都会好的。为了你和小虎,我尽最大努力,做个好丈夫、好爸爸。”
“我相信你会做个好爸爸。”
趁着中心小学还没有放暑假,王耕田揣着通知到中心小学先报到。
王耕田到中心小学时,正是吃早饭的时间,老师们围着大方桌在吃饭。老师们的早饭与学生一样,也是包谷糊汤。炒了一小盆酸菜,一小盆洋芋丝。大家纷纷起身让他吃饭。他告诉大家吃过了。鲁校长迅速吃结束,叫王耕田去房子喝茶。鲁校长更老了,头上的一圈头发更加稀疏,且白的占大多数。脸上的大小皱纹密如才翻耕过的土地。下颌的门牙掉了一颗,说话有些漏风。他走在前边,不停地用一根细竹枝剔牙。一边剔,一边左右抽搐着嘴吸钻牙缝的糊汤米粒儿,一边上台阶,一边吐。上了年纪的人,好像已不太注重形象了。
“你接到通知了?”他问王耕田。王耕田回答:“今早邮递员来,才接到。”
“通知是教育组找我商量定了,才发的。你对这个决定没意见吧?”
“我没意见。”
“听说你奶奶去世了。那几天河里发洪水,信息不通。到我们知道时,老人已经安葬了。照理,我们是该去送送老人的。”
“事发突然,又是发洪水,我便不打算告诉你们。房子也毁坏了。葬了奶奶,又收拾这半个月的房子。不然,我早来看望你和同志们了。”
“房子收拾好了?”
“墙恢复了,其它还是一团糟。”
“真是祸从天降!损失不大吧?”鲁校长十分关切。王耕田回道:“砸毁了几样老家具,还有些粮食。问题不大。最痛心的,是我奶奶。把我拉扯大,没享一天福。”
“生死由命,你不必过于伤心。”鲁校长把茶水送到他手中。鲁校长的桌上,放好几个小药瓶,他每个瓶里倒一两片,一起扔嘴里,喝口水,仰头咽下去。说,“人老了,一身的病,今天这病,明天那病,按下葫芦浮起瓢,把苦药片片当点心吃。你毕业好了,下年,你分挑我的担子,也让我轻松些。”
“我不行。”
“我看好你,工作嘛,只要熟悉了,一定行。我再领你半年。明年,我彻底撂挑子。”
“让有经验的老同志当领导坐镇,我应该上前线。”
“你既要当指挥员,也要当冲锋的战士。我不会让你轻松的。”
鲁校长培养的叶建设,一场离婚战,对工作抱敷衍的态度,鲁校长极不满意。与杨欣结婚后,双双要求调走。在王耕田上大二的上半学期,两人调到区中学的初中部。如今,中心小学的公办教师只有两位。一位是年过五十的任建国,一位是四十多岁的童玉环。任建国老师是两年前从民办直转公办的老教师,童玉环老师是城镇户口,当初参加工作,两年就转了公办。两位都是王耕田上学去后从别处调来的,教书或听从指挥都行,却缺乏领导才能。民办教师九位。代教一位,吴老师的女儿小雅。鲁校长多病,已到退休年龄,因缺领导,今年仍留在岗位上。下边各村初小,五个民办教师,四个代教。教学水平参差不齐。鲁校长简略地向王耕田介绍了如今的情况。末了,鲁校长说:“你看现在的情况,你不出来挑大梁,谁能胜任?”
“上边为啥不给咱们多调几位大专院校毕业的老师?”王耕田问。鲁校长叹口气,说:“你不了解情况,全县教师奇缺。各中学还有少量民办教师。乡村初小,不仅没资源,就是有,也没人愿意去。上边天天喊提高教学质量,如何提高?教师的整体素质上不去,教学质量咋提高?很多老教师,本身只有初小的文化水平,早已不适应如今的教学要求了,你就是拿刀逼他们,他们也无能为力。”
“看来,要改变山区落后的教育现状,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王耕田一下子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