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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歌(三十七)

作品名称:岁月的歌      作者:上弦月      发布时间:2022-03-02 08:23:37      字数:4871

  一年一度的清明时节,是老百姓对故人寄托哀思的日子。按传统习惯,张寒在早饭后去小卖部买上了几捆大纸和酒水放到了拖拉机上,他又要给在山峡水库建设中牺牲的徐氏两兄弟上坟去了。
  拖拉机刚驶出村庄,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由于发动机的噪声让他听不清喇叭中所喊的内容,但又隐隐约约地象是听到了一些信息。于是他干脆把拖拉机靠上了路边,下车后听大喇叭上李本能仍在重复地喊着:“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从今天开始原来的一级地一律收回,重新叫行承包,没种的统统撂下,已经种上麦子的收小麦后给撂下。今天上午九点,在村办公室召开村民大会,想重新包地的都来开会。不来的呢……不来的就算是弃权了,到时候没地种别责怪别人啊!”
  “喂、喂、喂,我再说一遍、我再说一遍……”
  李本能连喊了三遍,大喇叭才改放了所谓的流行歌曲,随着歌中那有些阴阳怪气的旋律,张寒的心好像是渐渐地被堵上了。
  
  当年分地的时候经全体村民同意,先把土地按质量分成了一、二、三级;再以家庭为单位每级别一份,按抓阄排序的方式给分了下去,并按上边的要求村集体与每家每户都签订了《承包合同书》。
  一级地地好质优,人们自然用来种植小麦、玉米和经济作物,二、三级地质量差,只能用来种植粗粮和饲料。现在把一级地收回去叫行承包,必然导致地价飚升,其结果除了完美了村干部们的想法,把土地让一部分人高价给包了去,其余的人靠什吃饭?
  这样的事,立马让张寒联想到他在路上跑运输的时候,经常看到田野里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会有一帮的人拉着软尺及丈量工具在量地;更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在同一个地方不长时间内竟出现过两次这样的事情。
  他禁不住好奇心,停下车问路边上一位老者:“大爷,怎么又量地呢?”
  “噢,是换村干部了!”大爷回话的样子像是心里有气。
  “噢?好像是去年量过一次吧?”
  “去年也是因为换干部!”
  “那怎么每次换干部都要量地呢?”
  “谁上去都看以前的事不顺眼,谁上去都想在土地上打点主意!”
  “噢,是这么回事……”
  “……”
  约过了半年,张寒又一次路过那里的时候,又见一帮人在忙着量地,好奇心促使他再次停车向路人打听:“你们村又换干部了?”
  路人说:“没有啊!”
  “没有怎么又量地呢?”
  “噢……上次分的是每人口一亩半;现在是改每人口一亩了。”
  “那剩下的地呢?”
  “剩下的叫行承包!”他们所说的“叫行”,实际上就是竞标!
  
  在上世纪整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农民还没有地方去上班挣钱,唯一的依靠就是土地。换一句话说,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从另一方面说,在没有集体工副业的绝大部分农村里,土地也是村干部们挖空心思用来赚钱的唯一选择。
  刘家庄是在高朋义时期分的土地,刚开始村里没有什么开销,村民除了向乡镇上缴农业税和集资,缴村级提留款很少,除了义务工之外每人只向村集体上缴20元。到后来随着吃喝风逐渐兴起,村提留就每年上一个台阶,到高朋义后期,人均增到70元,所以高朋义带杨春兰开会,中午在镇上吃饭的时候说过:“村里的钱够咱们吃得了。”
  杨春兰遭高朋义非礼,王家并没有向外声张,也没有向高朋义深究,高朋义被党员们拉下马的主要原因是腐败,所腐败的原罪就是用公款吃喝,每年吃掉二万元。
  
  自从李本能执政刘家庄,“四职干部”空前的团结。每当乡镇里召开干部会,村书记和村会计分别用轻便摩托车载着二瞎子和胡淑芹,一溜烟就驶出了刘家庄。午后,两辆摩托车在酒精的麻醉下歪歪扭扭地又回到村里。有时候,镇里只召开两职干部会议,另两职干部在接近午时的时候,骑上自行车就向镇里跑,在他们约定的饭店里,一起欢聚推杯换盏。更进一步的还有,在没有被召开会议的日子里,提前给饭店里打个招呼,饭菜会准时的给送到家里。
  这样以来,从原来每年向村民收缴的二万元逐渐增加到三万还是不够花,到年底在各饭店里堆积的饥荒给要账到门上,急得李本能到处向村民家借钱付账。借钱的时候,通常向被借款人承诺只用十多天,但一拖再拖全部都拖到了年底。在向村民收取土地承包提留款的时候,大脑袋在账目上就开始玩花样了:
  譬如:张三,承包土地4亩,应缴纳承包款:300元;+4口家应向村集体缴提留款:200元;应缴款合计:500元。减村里借款:300元;实际缴款:200元。
  上面的信息清清楚楚地体现在账单上,并且一式三份。第一份是“存根”;第二份缴付款人做“收据”;第三份归村集体。大脑袋以此为依据在“现金账”的收入栏落上:“收张三缴提留款:200元。”
  从张三个人来看,应缴纳的费用减去村里借他的钱=实际缴款,一点毛病都没有;集体账面上的数字公式恍然看来也没有错。但如果是懂账理的人肯定能发现其中的问题:
  1、是谁借了张三的钱让集体给顶账?把钱花在哪里了?报过账了没有?
  2、这笔钱不管是花在何处,如果已经报账了这里再扣除就是重复报账,钱早就落在报账人腰包里了;如果还没有报账,以这种形式处理账务最容易让借款人钻了空子。
  正确的作法应该是钱怎么借的再怎么还回去,要与村民所缴纳的提留款严格区别,相互之间不能关联。再一种方式就是把借来的钱及时入账,还钱的时候把账再给冲出去。但现实情况是,李本能每年都这样从村民家借出几千元,再以这种方式给处理了,没有人知道这其中还有诀窍。明白其中之道理的只有三个人:李本能自己和大脑袋,第三个人就是张寒。因为他在日常阅读过程中自学过《会计学》的全部科目,他们所玩弄的伎俩早就被他看破了,但他又不想轻易去揭穿,如果没有过不去的坎,他也许会永远“傻”下去。
  
  张寒从小龙山回到村里,急急忙忙就去了村办公室。按他的估计,没有人敢用高价去承包别人已分到的土地。但等他进到会场里火热的竞标场面还是把他给看呆了:李本能等四职干部都坐在小会议室前边面向村民,他们身后的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地名,李本能正指着“土地庙”的二十亩地在大声喊着:“土地庙一级地二十亩,每亩标底二百元。”
  他的话音刚落,东北四兄弟中的老大兰德银举牌了:“我出二百五!”
  彭建功:“我二百六!”
  兰德钱是四兄弟中的老二:“我二百八!”
  兰德行:“我三百!”
  大老婆:“我三百三!”
  兰德财是四兄弟中的老三,见二位兄长被“碾压”后,带着一肚子火气大喊一声:“我三百六。”
  小会场稍静片刻,大家你望我我望他,好像是没有人敢再加码了。这时候大脑袋手拿着粉笔说话了:“有加的没有?有加的没有?没有就……”
  大脑袋的话没说完,马大哈忽地从张寒的身旁站了起来,张寒想把他给摁下去但未来得及,马大哈的话已冲口而出:“我四百!”
  此话一出,会场里安静了片刻,接下来人们就交头接耳了。基本意思都认为这价格太离谱,按当时的粮食价格,就算是丰收年也一定会赔钱!
  话喊出去之后,马大哈立刻就感到不安,他巴望着能有人再加码把担子给卸下,可现场除了一片唏嘘之声,再没有人翻盘了!
  
  马大哈的冒失包括李本能在内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除了一部分人幸灾乐祸之外,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笑话。此刻的李本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嬉笑着示意大脑袋在表格和黑板上,立马把地名给标上了马大哈的名字。
  张寒见马大哈仍在懵呆,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老兄,你可要想好了啊!”
  马大哈一脸苦笑:“想好想不好已经这么着了……”
  张寒说:“你算过账来没有?不算人工种一亩地的年成本大约要三百元,加上承包费就七百了,现在的小麦和玉米的斤价是五毛钱,要亩产多少粮食才能出来成本?”
  “兄弟,我一家六口三亩好地都在土地庙,剩下的破地都在西河底,每年不是被涝死就是给旱死,那三亩一级地是俺全家的命根子啊!我不包让别人给包了去我怎么过?”
  兰德行听马大哈这么说也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俺家当的二亩好地也是在土地庙!”
  大老婆在兰德行旁边,听他们这么说也快言快语地跟上:“俺的地也在那里,要不是这么回事俺也不会与别人去争!”
  “你们这一争不要紧,不但把地价给争上去了,连自己的地也给争没了。没争到的不甘心,争到了的人找难受。这是何苦呢?”张寒感慨地对身边这几个人说。
  大老婆接上话茬:“是啊,这里边还有您家的地呢!”
  张寒说:“别人家的地我不感兴趣,但我家的地你们都别争,我要以咱三十年的《合同书》说话。”
  “……”
  虽然上面这些人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只有两间屋的小会议室里,包括前台上主持会议的村干部们,大部分人都能清楚地听见。除了极少数幸灾乐祸者外,绝大部分人都对这样的承包处于无奈,听了张寒他们这样的对话,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张寒的身上。
  李本能正兴高采烈与他的下属们在台上交头接耳,大脑袋也正在举起第二块牌子的时候,马大哈大声地喊话了:“这地我不包了!”
  马大哈的话,像一声“炸雷”在小会场里立刻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李本能先是一愣,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了这边,不一会又把目光转向了张寒。正好与张寒在看他的眼光相对,李本能稍作迟疑,紧接着就给张寒传了一个眼色,转身就出了屋子。
  张寒明白他眼光中的意思,起身也随他来到了屋外。
  “爷们?”李本能应称张寒为叔叔,因放不下架子用了个含糊不清的称呼。
  “你请说!”张寒以请代应。
  “你说这事怎么办好?”
  “你想不想听我说实话”
  “咱爷们俩就直来直去说吧!”
  “那我跟你说:这事你最好是别办了。”
  “不办……不办村里缺钱花!”
  “你就省点花吧。地是你上任给分好了的,并且每家每户都有合同书,到你这里硬要给变了,弄得人心惶惶不说,地到谁手里都挣不到钱,弄不好还得赔钱,这样的事你办了对谁都不利,包括你在内。”
  “没有钱,我这个书记很难当啊!”
  “只是你手里有钱而让百姓过不好日子,你这书记能好当吗?”
  “我是没想到会把价格顶到这么高。”
  “村民的土地都有合同书这事你想没想?”
  “这个……我是……这不都让困难给逼得么!”
  “高朋义时候多次跟人说过,两万块钱够花的了。到现在村提留款已增加到三万元还说困难?再说了,咱村也并没有需要花大钱的地方。咱这样的穷村庄一不搞集体建设、二不给村民分福利,维持一个现状怎么能花那么多钱呢?”
  “镇上经常有干部到这来,不管干什么都要招待。再说村里登去还村民的借款就收不了三万块钱了。”
  “不!我听说您借的钱从来不还!”
  李本能一愣,马上理直气壮地说:“这谁说得?年终收提留款的时候我都给他们顶账了么,顶账了我不就是还他们了?我一年一清,一分钱也没有欠下!”
  “那您借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比方说集体用电的电费了、办公费了,还有……还有饭店里……”
  “那这些费用都您自己出?”
  “我自己哪能出得起?当然是应该从村里报销了!”
  “爷们,你给他们顶了账,你花出去的钱就不能再报销;报销了就不能再给他们顶账!你知道吗?”
  “不给他们顶账,我手里没现钱给他们呢?”
  “刚才你不是还说借来的钱给村里办事之后报销了吗?”
  “是啊,把钱给村里花上,我再凭发票去报销。这没毛病吧?”
  “报销以后是不是要把钱还给被借款人?”
  “我给他们顶账不是一样么!”
  “你给被借款人顶了账,他们个人那头是对了。但集体的账上是双付了。你不知道吗?”
  “这……这……”李本能卡壳了。
  “爷们:我不是个人想捞好处,更不想找你的麻烦,听我一句话把争地的事给撤了吧!为大家都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也为了你好!”张寒语重心长的说完这句话就一声不吭了,只用眼睛紧盯着李本能。
  李本能红着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好了爷们,我听你的意见。不弄了!”
  
  热火朝天的土地竞标会开着开着开黄了,让全村人都摸不着头脑。但有一样大家有目共睹,是李本能约张寒去会场外,约二十分钟回来后李本能黑着个脸突然宣布:“会不开了。大家该怎么种地还怎么种吧。”
  后来全村人对此议论纷纷,大多数人猜测说:这是全村人跟张寒占光了。但李本能他们的看法恰好相反,他们认为是张寒的狡猾难以对付,被迫中止了密谋已久并且即将办成了的事情,并让他们的权威在村里大大的受挫!
  张寒的这次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只维持了一年,到第二年春天他们不商量、不开会,突然在大喇叭上向村民宣布:一、三级地不动,把二级地统统给放下另有安排。后来的安排也是在背地里悄悄地进行,地全部以人情关系给包了下去。
  张寒对这次二级地收回与承包没有再出面干涉,是因为他又看懂了一个道理:一旦邪恶搭上强势者的便车,正义就一定会被逼到角落里;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法律制度约束,“正义一定战胜邪恶”就只是人们对世界美好的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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