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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28 11:30:02      字数:4238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二十多个小时持续不断的暴雨,从六月五日半上午一直下到次日凌晨。王耕田的家乡遭受了三十年不遇的洪水洗劫。大、小河流暴满,河川道的土地几乎被洪水毁尽,山上的沟坡土地,没被水毁的,也满是山洪犁出的深沟。地里未来及收割的麦子,近一半被山洪卷走。也是在这场暴雨的深夜,王耕田家的百年老屋,后边的山坡突然滑坡,将堂屋的一半与奶奶住的那头厢屋后墙推倒。厢屋一分为二,后半间是奶奶的卧室,前半间是厨房。奶奶在睡梦中被这场天灾埋进了泥石流里。惠兰这天因忙于割麦子,将儿子小虎送回了娘家请她妈照看,经常跟太奶奶睡的小虎幸免于难。惠兰在睡梦里被巨大的声音惊醒,起来抓住手电,看到泥浆已冲破她的房门。她从泥浆里爬出来时,暴雨还在扯天连地下着。她发疯般跑去叫来熟睡的邻居们。村庄所有男女老少扒到天亮雨停,才扒出奶奶的尸体。
  这场无情的自然灾害,夺去了奶奶的生命,也毁了王耕田的家。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王耕田在下暴雨的这天与杨华一起已毕业赶回集镇,因大雨住在杨华家里。待他上午赶回来,丈人长贵正主持着为他奶奶入敛。
  这场天灾,在官方的历史记载里,简称“八七六五水灾”。这场灾害,涉及三个县的广大区域,湖北接壤的县域也是重灾区,受灾人口超过五十万。水毁河川道良田万亩以上。
  怀着轻松又高兴的心情,毕业回家的王耕田一下子陷入了无法承受的巨大悲痛之中。惠兰过门三年,与奶奶共同操持这个家,跟奶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她几次哭昏过去,人变得近于半痴半傻。奶奶的后事,都是爹爹在主持操办。王耕田跪在奶奶的棺木前,嚎啕痛哭。男人们围在四周,安慰着他,要扶他起来。王耕田头碰着棺材,痛哭不绝,男人们个个泪流满面,心软的人也陪着他哭出声。
  “耕田,你听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是一家之主,必须节哀顺变,看如何体面地把老人送老归山吧。”长贵过来,把女婿从泥地里抱起来。
  “我可怜的奶奶,养大我又养大我娃,没享过一天福,没穿过一身好衣裳。想着毕业了,奶奶能跟着我享福了,她老人家不等这天啊……”
  “好娃哩,这都是命。你的孝心,奶奶的在天之灵看得见。”长辈们劝的劝,扶的扶。惠兰哭昏过去几次,由几个妇女照看着躺在床上,突然被男人的哭声惊醒,冲出来,跪在男人面前,痛哭嚎叫:“耕田,我没有照看好奶奶呀!”
  夫妻俩抱头痛哭。三岁的儿子由外婆抱着,见妈妈嚎哭,娃娃也吓得哇哇大哭。
  这一天,王家的小院笼罩在深深的惨云愁雾之中。小路上,不时有从远处赶来奔丧的老亲戚老朋友。村里男人由长贵与长富统一安排,各司一职,治办丧事。小河暴涨,山洪如发怒的猛兽,左冲右突,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连接河两岸的小桥卷走了。两岸人家只能接起两架长梯,选择稍窄的安全地带,搭起临时的桥。木梯两端用大绳紧拴大树上,为了保险其间,又在桥上拉两道长绳作为扶手。
  六月四日上午,师范学院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举行八七届学生毕业典礼。校园里树木葱茏,碧草连茵,走廊旁石榴花红,芍药争妍,池塘里荷花怒放。庆祝新一届学生顺利毕业,大红横幅高挂在教学楼外,彩色的气球绑满广场四周。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大学自谱的毕业歌。毕业生们齐聚广场,听校领导们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宣布八七届同学圆满完成学业,顺利毕业,并嘱托同学们回归社会,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青春。领导的讲话几乎被下边的嗡嗡声所淹没。面临在校的最后一天,许多学生感慨万千,流下了激动的泪水。特别是公开或半公开的恋人们,此刻已无心听任何声音,或扣手或相拥,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忌讳什么。喁喁细语,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要把山盟海誓的话刻进对方心里。好像一旦离开校园,彼此就真的成了牛郎织女。
  程宏伟轻轻揽着杨华。杨华把头靠在程宏伟肩上,泪水像两条河,从眼角一直流淌到腮边。程宏伟毕业分配,由于父母的影响力,安排到市直机关工作。而杨华,则被分配在家乡区级中学的初中部。程宏伟强烈要求父母想办法把杨华留在地区城市某单位或中学,遭父亲拒绝。父亲说,想留在地区城市的毕业生太多了,大多是各机关干部子女。安排你到市直机关工作,我费了牛九二虎之力。杨华的问题,待后一步再想办法。一对恋人,从此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市,未来的路,充满了未知。一分一秒悄悄流逝的相聚,更显得无比珍贵。
  有相恋的一对,有幸分配到同一所中学或同一城镇,则轻松坦然,心中充盈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与王耕田同宿舍的刘波,图书室里结识了应届大学生中音乐系的一名女生,他俩同在一个县。女孩分配到县城区二中当音乐教师。其它室友,都是有家室的人,毕业季,没有太多的牵挂。大个子张玉贤,老婆在西安打拼两年,在同学的帮助下,已做了批发市场的小老板。她要张玉贤毕业就放弃教书,到批发市场做生意。张玉贤正在犹豫。是安守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还是去城市拼搏?对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是最艰难的择抉。
  中午,学校免费为毕业生举行盛大的午宴。许多学生喝得酩酊大醉。
  晚上,大礼堂里摆满鲜花,音乐系的师生们组成乐队,举行舞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男女,在舞会上互邀跳舞、唱歌,互留通讯地址及其它联络方式。这一夜,是毕业生们的不眠之夜,也是他们告别学生时代,走上社会生活的分水岭。从此之后,人生最富有最单纯的求学时代就宣告结束了。
  王耕田与张玉贤上下铺,两个人在三年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天明,各自收拾好行李,相互留下家庭的通讯地址,还不放心,王耕田把中心小学的电话留给他,以免日后难以联系。张玉贤叮嘱王耕田:“我若不教书,去西安做生意,看生意好赚钱,你也辞了工作来西安。咱弟兄们在大城市闯出一片新天地。”
  王耕田痛快答应。在他心底,却把教书看得无比神圣。没有意外发生,他是绝不会放弃当老师的。
  与舍友们告别,与同学们告别,与辅导员和老师告别。程宏伟把王耕田和杨华送到汽车站,阴云密布的天空已下起了瓢泼大雨。程宏伟不避王耕田,深情吻了杨华。他与杨华坐的轿车驶出车站,程宏伟冒雨追着轿车,一遍遍喊着亲爱姑娘的名字,几欲跌倒。
  如此男女送别的场景,三五天内,在汽车站,不知上演了多少遍。
  王耕田的家,只剩下两口子卧室的一间房没有遭到大的破坏。堂屋和奶奶的卧室,后墙倒塌,山墙的后半部分也已损坏,后檐檩掉下来,但房面的椽和瓦还保持原状。泥石当时塞满了两间屋子,两间屋子里的家具尽毁。乡亲们聚集一百多人,冒雨处理房后的滑坡体,冒雨清理泥石,奋战到半上午,才将房内及房后的泥石清理完。倒掉的后墙无法马上恢复,大家砍来杂木,先将掉下的檐檩扶起,及时保护房顶。地面泥浆清理干净,附近人家弄来灶灰,在湿地上铺一层,地面再不粘脚。屋后的滑坡体,是山坡小洼槽的一槽砂石土,底下坚硬的青石。几十年前,洼槽垒了五级石链,中间填满砂土,耕种过。是王耕田的爷爷辛苦半个冬天的杰作。后来意识到对房子有安全隐患,才荒废掉,任其生满杂草和小灌木。谁也没料到,它会在一瞬间全部涌下来,要了奶奶的命。
  房子里地面太湿,村干部们商议一番,决定在场院搭起灵棚。丧事由村干部们组织安排,按当地风俗,有条不紊地进行。接先生、看阴地、决定下葬日子,安排吃的用的和晚上的孝歌班子。经济拮据,长贵安排长有提供帮助,待丧仪结束,再由主人与他结算。派去集镇采购的人几乎是空手而归,大部分东西买不到。无情的洪水也淹了集镇的大部分商户,下半条街,洪水翻堤而入,最深处,积水超过一米。所幸集镇的古老建筑全是木头的框架结构,前人们建房时,早有防洪的意识,封墙下部一米多,都是青砖。集镇房屋没有一家倒塌。但商户们的商品,水淹损失严重。集镇买不到东西,长贵安排去各户搜集。先借过来,待日后再还。
  有经验的老人说,这个地方的洪水灾害,基本是三十年暴发一次。上一次的洪灾发生在大炼钢铁的五八年。那次山洪是下午暴发的,张家庄有一户人家住小溪旁,一家五口人只留下一个女儿,四人和房子都被山洪卷走。也有人说,山洪暴发没有规律可循,但当人们大力破坏自然环境时,老天爷就变脸。五八年大炼钢铁,伐光了地上的古树。这几年,山里人为了抓粮食,无限制地开荒。开荒导致雨水挟带大量泥石涌下河沟,增大了流量。人们无限制地在向大自然索取时,也受到大自然的无情惩罚。
  婚丧嫁娶,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约定俗成的风俗。这儿最看重的是看日子。先生接来,王耕田披麻戴孝,行跪拜大礼迎接。叫他先生,是当地人对这类人的尊重。实际上,也是个老农民。不过是有点文化,懂得所谓的阴阳、天干地支、二十八宿的运行、风水学等古老的迷信,他那又脏又破的挎包里,有一个罗盘、一本推算黄道吉日的黄纸书。下葬的日子、出棺的时辰、葬在哪里、向哪个方向,都是由他说了算。当然,他也是看人下单。家庭富裕的,他把下葬日子定得远些,穷人家,则定得近。墓地也是由主家领着他去,他看哪地方能刨下一个埋人的坑,则安全不会滑坡,就假惺惺架罗盘定方位。罗盘其实是指南针镶在刻有阴阳八卦的木盘中间,在古代,是航海用的。年轻一辈,明知先生那一套是假的,却不敢反驳老一辈的传统,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
  先生由长贵陪着,确定下葬日子在两天之后,辰时起灵,巳时下葬。墓穴则看在王耕田爷爷的墓旁。对于王耕田爷爷的墓地,又吹嘘了一番。什么坐山来如青龙,左环右抱,向山山如笔架,后世文风昌盛等等。跟在一起的王耕田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想着让奶奶入土为安。长贵虽是村支书,老共产党员,却听得入迷。尊先生如神仙,完全失去了党员干部应有的风范。
  晚上,村庄男女老少齐聚王耕田家的小院,孝歌班从天黑便咿咿呀呀,敲锣打鼓开始唱歌。院子的大核桃树下,盘起一溜大灶,村庄妇女们,忙着为大家准备吃喝。
  暴雨大清早就停了,半上午,云开雾散,阳光灿烂。农历五月天,漫山苍翠。到下午日落,地面已晒干,河沟的山洪也渐渐驯服,变成了半混的水,消退许多。雨后的夜晚,凉爽宜人。
  锣鼓和孝歌,一方面是为亡者守灵,一方面是聚人气。农村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电视尚未普及的时代,极度缺乏娱乐活动。土地承包到户后,开会也少了,人们难得有聚会的日子。有人说过一句贴切的话,九十年代以前的农村,农民晚上唯一称得上娱乐的就是床上夫妻间那点活动。所以,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非常难搞。因为孩子是两口子娱乐的副产品。红白喜事,便成为大家聚会的好机会。孩子们趁机跑到一起疯闹,年轻人聚会,打牌赌小钱或者有情男女趁机会相互传情办点个人私事。老年人则聚一起聊天,谈古论今。老年人是最讲情义的,他们围在唱孝歌的外圈,陪亡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大家年轻时就生活在同一村庄,共同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其间有情义,有磕绊,有许多几天几夜也讲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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