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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27 12:13:24      字数:4988

  正月初六,王耕田换了旧衣裳旧鞋,准备到地里去种洋芋。邻居有人初三就下地了。土地承包到户,农民尝到了甜头,耕作勤恳,视土地为命根子。虽然有限的山坡地种不出巨额财富,相比于大集体时代,它解决了最基础的吃饭问题。农民再也不想回到饥饿的年代,勤于耕作,不愁吃喝。洋芋虽不是主粮,它却是粮蔬兼用,农村里必不可少。有人年前就种下地。此地亚热带气候,洋芋早播,出苗前已根系丰满,能提高产量。也有利于夏季早收,腾出土地,为下一季的庄稼播种让路。土地一年两料庄稼,耕种不容拖沓。令王耕田意外的是,杨华在他换好穿戴准备下地时,提着礼品走进场院。
  杨华一身时髦装扮。长发披肩,一件黑色的棒针织半长毛衣外套,黑长裤,白色高腰皮靴,脖子围一条湖绿色的泡泡纱围巾。她的皮肤白,身材高挑,穿一身黑,既俏丽又端庄。迷人的身材走进村庄,就招徕一路的注目。
  “我来看望奶奶和惠兰嫂子。”杨华落落大方。惠兰和奶奶闻声迎出来。奶奶接过礼品,客气道:“好娃哩,来看奶奶就行了,还花钱干啥。”
  杨华亲热地叫奶奶。
  惠兰拉着杨华的手,上下打量,赞叹道:“杨华妹妹越来越漂亮了。要是在街上碰到,我都不敢认了。”
  “我嫂子就会给戴二尺五。我咋打扮,也没有嫂子漂亮。”杨华与惠兰说笑,眼睛却打量着王耕田,“咋的,今天穿这身,是要干活儿去?”
  “赶十六开学,把洋芋种了。”王耕田面带羞色。这身下地干活的穿戴,破破烂烂,一身尘土,与过新年的格调不相入。惠兰说:“我让他别管,他偏要去。让妹妹见笑了。杨华妹妹来了,你去把衣裳换了。”
  王耕田转身准备去换衣裳,杨华说:“你该干啥干啥去,我由奶奶和惠兰姐陪着。不能因为我来了,耽误你正事。”
  “也行,我去地里,你就在家玩儿,晚上不走。”
  “我晚上陪奶奶,听奶奶讲你小时候的糗事。”杨华说,奶奶和惠兰都逗笑了。王耕田背上种子和化肥,手里提张锄头,对杨华笑笑,独自去了。奶奶和惠兰把杨华迎进门,惠兰与杨华说笑,奶奶忙着拿出花生、瓜子、核桃、粘糖,装四个盘子,摆在小方桌上,请杨华品尝。粘糖是乡下特有的土特产。红薯蒸熟,捏碎过滤,放进麦芽,熬制而成。趁热和进炒香的芝麻、黄豆或包米花。冷却后切成薄片。只有二十三祭灶才做的零食。用粘糖供灶神,甜了老人家的嘴,求他上天言好事,别胡说一家人的磕磕绊绊。杨华拈一块芝麻花生的薄糖块儿,咬一口,称赞说,“奶奶和惠兰嫂子的手艺,超过了副食公司。真香!”
  奶奶站一旁,笑得合不拢嘴:“香你就多吃些。自家做的,不怕你吃。”
  杨华端起盘子,让奶奶和惠兰。奶奶拈一小块放嘴里,惠兰推辞说:“我胃酸,吃甜的吐酸水。”
  “吃甜的泛酸,想吃啥味道呢?”
  “说也怪,吃甜的不舒服,吃酸的反而没事,也想吃。”惠兰不好意思。杨华笑着打趣道:“你怀的肯定是儿子。我妈常说,女人怀孕,儿女从口味上就分得出,酸儿辣女。”
  “都这样说呢,我也盼着生个儿子。”奶奶接过话。惠兰害羞地低下头,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与满足。老少三个女人围坐在一起,桌子底下,放着一盆炭火,寒门陋室,虽只有门上的鲜红对联和门头的大红灯笼彰显着过年的喜庆气氛,温暖却充盈着这个小家。温馨和甜蜜无处不在。奶奶的一身黑细布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拢起,脑后盘个髻,插根小银簪。干净利落一眼就能看得出。惠兰腰身变粗,穿着结婚时买的大红呢子外套,长辫子辫得整整齐齐,面色红润,微胖,双颊之上,隐约生几颗孕斑。将要做母亲的少妇,有一种比少女更端庄更润泽的气色与神情,那种内在的美,用语言难以表述。幸福和满足是惠兰脸上能看到的唯一内容,杨华甚至有些嫉妒她。
  王耕田是个好丈夫。杨华在短暂的假期里,仍然收到程宏伟的来信。他与杨华,虽然稍稍冷却了热恋的关系,双方冷静了一段时间,但仍交往着。相互都在用最理智的头脑思考他们的未来。虽然程宏伟的妈妈极力反对儿子交了个乡下丫头,程宏伟却不愿听妈妈的,他心无门第之见,一心爱着杨华。爸爸上司的女儿,被妈妈带到家里,程宏伟应付了两回,两人没啥话可说。她除了炫耀和张扬,只剩下庸俗。杨华也在考虑她与程宏伟的将来。程宏伟深深爱她,她能感觉得到,但大人横加干涉,将来就是走到一起,日子也不好过。还有最大的未知难题。毕业后分配,程宏伟毫无悬念,一定会分配在地区城市的某机关,而她,只要分配到乡下,两个人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就不大。想坚决断了两人的关系,程宏伟不肯放弃,杨华也是不舍。心中纠结,呆在家里十分无聊。家里靠种菜为生,腊月里,爹妈整天早出晚归,忙着卖菜。姐姐闹离婚,整天生气带忙碌。昔日的中学同学,忙做生意的,忙相亲的,少有人陪她。苦闷时,她最想的人是王耕田。有时甚至傻想,王耕田若是单身该多好,跟这个大哥般的男人在一起,心里特别踏实,有依靠感。女人只有嫁这样的男人,才有小鸟依人的归属感。爹妈因为没有儿子,大女儿嫁了,希望小女儿毕业了,留在家里招女婿。撑门户延续香火。新房建了,存款也不少。都是为杨华准备的。杨华面对家庭的现状,也哭笑不得。她想与王耕田倾诉,希望他能给她拿个主意,指条路。
  王耕田家留的洋芋地,在一片橡树环绕的山洼里,一层层的石链,把顺山势而上的坡沟分成一级级的漫坡,山洼地块,一共四亩多地,分给了七八户人家,有的种着麦子,有的种着油菜。麦地一片葱绿,油菜叶片舒展,在初春的阳光里泛着青灰色。沟洼地边的野桃野杏,枝头蓓蕾孕育,即将绽放。一丛丛的莲翘,不惧风寒,开出灿烂的金黄花朵,与匍匐崖畔的迎春争辉。大地的春天,悄然迈步,正在走向人间。王耕田家的土地,夹在油菜与麦子中间,两级坡台,冬里已翻耕过。经冻又化开的泥土像细筛筛过,粉粉绵绵,隐约的犁沟里,冒出些早春抢先发芽的细小绿草。古老且生满茸茸青苔的石链上,钻出一蓬蓬旺盛的苦荬菜和蒲公英。
  种洋芋是细致活儿。先顺着地势挖沟,再把切好的洋芋种块均匀排在沟里,背芽朝上。又避开种块儿,丢下化肥。一沟弄完,再挖一沟,翻起的细土盖住前一沟的种块与化肥。干了不到半小时,身上出汗了,王耕田脱了外套,只穿着毛衣,继续干。别的勤快人,会在去年冬天,割地边灌木与杂草,聚堆压土,烧土粪。土粪拌化肥,种洋芋会更好。他没有时间烧土粪,只好退而求其次,只用化肥。洋芋既能当主粮也能当蔬菜,洋芋做菜,几乎是农村一年四季不可缺的,炒洋芋丝、洋芋片、加工的淀粉煎薄饼等,小而难以加工的下脚料,也是喂猪的上好饲料。人口多的家庭,种几亩地。王耕田只有三口人的土地,每年种五分地左右。
  正撅屁股干着,听到说话声。回头看路口方向,惠兰与杨华结伴而来,两人说说笑笑,不好走的地方,杨华扶着惠兰。
  “你们来干啥?一弄两手泥,一点地,我一个人一天就干完了。”王耕田说。惠兰答道:“杨华妹妹非要来帮你。我说弄脏了她的衣裳和鞋子,她说她也是农民,农民不怕沾土。”
  “沾点土怕啥,咱农民是土地养大的,土地是咱们的老祖母。嫌土脏,就是忘恩负义。”杨华说着,已抢先来到地里,放开手脚,就帮王耕田排种子。惠兰也不甘落后,提起化肥袋子,跟在杨华身后丢化肥。
  “你穿高跟鞋,踩地里一脚一个窝,小心插进去拔不出了。”王耕田取笑杨华。杨华说:“拔不出了埋地里做种子,夏天来收获好多双。”
  三个人说说笑笑,寂寞的山洼里回荡着欢声笑语,劳动顿时变得轻松又快活。
  山梁之上,飘来一群云朵般的白山羊。放羊的是村里的光棍汉长河叔。长河去年冬天上了一大当,外地女人陪了他一夜,骗去了他大半辈子的积蓄,还欠一屁股债。但可怜的光棍汉至今对骗他的女人念念不忘,幻想着有一天,女人会突然回到他的烂屋里,暖他的冷被窝。他人虽然气得有些神经病症状,见人就打听他女人的下落,放羊还上心。而且,长河攒一肚子民歌。这几天晚上跟着旱船跑,逮机会就唱,一个人放羊,也放开嗓子吼。寂寞的男人,用酸溜溜的民歌排解心中对女人的渴望。
  一呀么更里响叮当,小亲哥来在了奴的门上。娘问女儿什么响,叫一声爹叫一声娘,风吹门帘响叮当。
  二呀么更里响叮当,小亲哥来在了奴的闺房。娘问女儿什么响,叫一声爹叫一声娘,隔壁的老花猫跳到案板上。
  ……
  五呀么更里响叮当,小亲哥出了奴的闺房。娘问女儿什么响,叫一声爹叫一声娘,隔壁的老和尚烧早香。
  羞死你爹羞死你娘,小女子偷人赖我老和尚。
  长河唱的是当地民歌《闹五更》。越唱越黄,惠兰抿着嘴笑,杨华听得脸发烫,只低着头干活儿。王耕田大声喊:“长河叔,你胡吱哇啥哩?”
  长河并不理他,自顾唱得陶醉。太阳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从山那边金灿灿升起来,照着山顶的羊群,落尽了黄叶的橡树林里,飞起一群麻雀,叽喳喳落在另一面山坡。遥远山坡的草丛里,响起野雉呱呱的求偶声。春回大地,孕育新生命的乐章正在奏响。
  “惠兰姐,你看他种地的本领跟教书一样在行。”杨华当着惠兰夸王耕田。惠兰笑了,她说:“他呀,种地的本事比教书强。天生就是个种地的命。”
  “种地好呀。一颗种子埋进土地,等待它发芽、破土、成长,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天天长大,开花结果,变成丰收的果实,心里是满满的得意和喜悦。当收获来临时,其间所有的辛苦都可以忽略。土地对人类的无私奉现,好比父母养育子女。老人一路呵护子女长大,不求回报,只求子女成为有用的人,别人夸赞一句,就是对老人最高的奖赏。我有时候想,农民有啥不好呢,付出一分劳动,便有一分收成。多实在呀。而且,土地年年耕种,年年有收成。不像做有些事,辛苦老半天,换来的是白干。”王耕田边弯腰挖沟,边发出感叹。杨华句句听在心里,对王耕田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人。惠兰姐嫁了这样的男人,生活肯定只会越过越好。
  聪明的惠兰能感觉到,杨华对王耕田有一种不一般的感情。但她深信,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洁的兄妹关系。丈夫的为人,以及杨华的为人,她信得过。
  三个人,在早春的土地里,把种子一颗颗埋进土里,把希望埋进土里,孕育收获的过程,正如人生努力学习、积极向上、不断进取的过程。只有经历了风霜雨雪,一曝十寒,生命才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才会迎来收获季节的丰收。不事耕耘,而却幻想收成,是做白日梦。世间从没有轻易获得的丰收,幻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人,最终只会如没有根系汲取水分和养分的植物,等待它的,只有枯萎和夭折。
  这天晚上,王耕田一家三口陪杨华去看玩旱船。杨华对民俗文化有非同一般的偏爱。她细心听一曲又一曲的船歌与乡间小调,对吴老师的歌,尤为赞赏。听王耕田讲述吴老师的困境,深表同情。半夜回来,陪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听奶奶讲述王耕田小时候的故事。漆黑如墨的小屋里,只有奶奶苍老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春夜。
  奶奶说,田娃是个可怜娃,十三岁娘死了,十四岁爹死了,身上穿的每件旧衣裳,都是好心邻居送的,别人家娃娃过年穿新衣裳,她只能把田娃旧衣裳洗净补好。别人家娃娃有过年的零食吃,她只能给田娃炕几块红薯片。十四岁那年大队放卫星,虚报产量,公粮征过,分给农户的粮食只有点下脚料。农人没粮下锅。第二年春天,户户断炊,出门要饭的人,大路上结成队。奶奶领着孙子下湖北要饭。头一天,只要到一块生红薯。祖孙俩你推我让分着吃。晚上钻人家的柴垛里,寒冷的春夜,冻得祖孙两人抱头痛哭。哭声惊动了主人。好心人半夜起来,把祖孙俩叫进屋里,熬了一小锅干红薯片磨碎的糊糊,救了祖孙俩一命。早晨离开,又送了六块干红薯片。家家缺吃少穿呀,谁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搭救别人。奶奶让孙子跪地上给好心人叩头。这家人没儿子,想留下王耕田当儿子。王耕田舍不下奶奶,两人又上路了……饥一顿饱一顿要到四月底,估计家里麦子黄了,才往回走。这年春荒,村里走丢了三个半大的娃娃,至今仍杳无踪影。邻里公社,有个姓聂的男人杀了婆娘吃。四岁的女儿懂事了,不吃。老子威胁说,你不吃,我把你也杀了。小姑娘偷跑到两里路外的外婆家,姓聂男人杀老婆吃肉的恶劣事件成为当年全县的恶性案件。县长畏罪,开枪自杀。也是在那年春天里,王耕田冻掉了左脚的小脚趾。村里的张姓女子,为搭救一家老小,两升杂豆,甘愿跟了外村的老光棍。男人大她二十八岁。好难的日子呀,奶奶能活到田娃娶媳妇又考大学,不知是哪辈子修积的福分。闺女,奶奶如今放心了。日子好了,田娃也出息了,我对得起他早死的爹和娘……
  奶奶的回忆把杨华的心一次次揉碎。絮絮叨叨的诉说,让年轻而未受过多少苦的杨华泪流满面,濡湿了枕头。杨华抱着奶奶干瘪瘦弱的身体,头埋进奶奶怀里,搜寻着能够安慰老人的话,安慰着饱经风霜的老人。
  这一夜,杨华经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从此后,她会更加热爱生活,更加珍惜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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