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25 10:58:57 字数:3949
改革开放,春风化雨。贫困山区的农民,首先解决了温饱问题,家家有存粮,人人有衣穿。民以食为天。有吃的,人无后顾之忧。不论是山里人还是城市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样的。农村最缺的是文化娱乐。电影下乡,一年只有三、五场,电视只限于城市和乡间的机关单位,还没有普及到千家万户。平常日子,只有谁家过红、白喜事,大家聚一起,打牌喝酒,谝闲传算唯一的娱乐方式。过大年,总要想办法热闹一番。六十年代以前,农村里过春节,以耍旱船、舞狮、舞龙灯、耍社火为娱乐节目。六十年代至改革开放之前,政府视这些传统娱乐为四旧,令行禁止。这两年,农村会玩那些的老人手又把它们重拣起来。张家庄村里,张家门子里有兄弟五个,是扎旱船、耍狮子的把式。是他们的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老手艺。还在秋季,兄弟五人就在一块儿商量今年春节玩旱船的设想,到腊月,更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最终,由老大去与长贵、长富商量。长贵支书历经风雨,唯恐拣起这些当四旧禁止过的东西,招来上边的不满,不表态。村主任长富说:“你们想玩,自己做主,自己花钱置办家当,收入归你们,村上不支持也不反对。万一招来批评啥的,你们承担。”
“别处去年就听说在玩,应该不违犯啥规定吧。”张老大说。
“别处是别处,我们管不了。你们看着办。”长贵要当甩手掌柜。张老大不甘心,又专程请教王耕田。
“耕田,你在大城市上大学,是我们村见过最大世面的人。你说,过年总是死气沉沉的,也没啥意思。我们想扎条旱船热闹热闹,你丈人不表态,我们敢不敢弄?”
“这又不犯啥法,咋不敢弄。”王耕田说。
“以前,公社说那是四旧,禁止过的。”张老大仍有所顾虑。
“改革开放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早就在纠正以前的许多错误政策。农民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庆祝过年,犯谁的法?他说四旧禁止也行。你把四新弄出来,给咱农村人看看。只要农民乐意接受,也行嘛。”
“你的意思是敢弄,不犯法。”
“我看没事。”
张老大吃了定心丸,很激动。他邀请王耕田:“你说敢弄,我们就放手弄。要十来个人呢,你也参加一份。不要你出扎船、扎灯的本钱,晚上到场子敲个锣啥的,半个月下来,也能弄几条烟抽。”
王耕田推辞说:“我啥也不会,就不参加了。你们玩,到我门上,我准备烟酒迎接。”
“其实挺简单的,你是文化人,五分钟就学会了。”
“我不参入。”他想起了在街道冻得猴一样写对子卖的吴老师,便说:“我有个同事,叫吴定发,中心小学的老师。他今年害场大病,日子紧张。会唱会玩,你要是不嫌,我给你请来。”
“吴老师我认得,大老好人。你去请,算他一份。”张老大当即拍板。
王耕田便在去集镇办年货时,顺便告诉了吴老师。这天是腊月二十五,集上人更多,人挨人,人挤人,推拥不动,老街巷嗡嗡吵闹,万头攒动。写对联的生意好起来。吴老师摆桌子的那条小巷,摆了五张桌子,五个卖对联的,每张桌子前都围满了人。吴老师写一副,便在嘴里哈着冻僵的手,问下一个人要啥内容,大门多高,用几个字书写。清鼻涕不时掉出来赶热闹,他不停用手抹,把鼻子头抺成了黑色,像唱戏的小丑。王耕田挤上前,对着他耳朵,悄悄对他说了玩船的事,吴老师喜形于色,连连点头。
“写对子收入咋样?”临走,王耕田大声问。吴老师又伸手抹他的黑鼻头,十分高兴地说:“昨儿起就红火了,一天卖了四十多幅,送了熟人十多幅,扣去成本费,挣二十七八块,顶上我教书一个月的工资了。写到年三十,两个月的药费挣到手了。”
“挣点钱是小事,注意你那破罐罐身体,寒冬腊月,多穿点。”
“那是。”吴老师忙着接待等了一会儿的顾客,一边与顾客说话,一边又扭头对王耕田说,“身上有了病,老婆子分外关心。衣裳加了又加,快穿成大狗熊了。要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咱也不划算。我也算是活成人了,人家挣钱图吃图穿,我挣钱图吃药。这辈子要是能转公办,看病能报销一点,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你为山区教育立有大功,上边迟早会考虑你的。”
“咱无钱无势,又不会巴结领导,怕是没希望。”
王耕田听奶奶说,人吃啥补啥。早晨走时,他想着吴老师得的是肺上病,便把一付猪心肺装了。这时拿出来,放他桌上,说:“一付心肺,你是肺上的病,拿回去吃了。”
吴老师双手推辞着,深陷的眼眶有亮晶晶的东西要溢出来。王耕田心里不好受,不听他再说啥,匆匆挤入人流。
说是专程到集镇办年货,也没啥好办的。有钱不买腊月货。年前的货物奇贵,有些比平时贵一倍。王耕田只准备了五十块钱,只能买点粉条、海带、香料、香烛、火纸、鞭炮之类必备的东西。团年饭吃罢,男人要去先人坟地祭祖,烧几张火纸,点支小蜡烛,放一封小鞭炮,表示后辈有人,过年来看望先人的意思。初一早晨,家家必须点燃喜迎新年的鞭炮。昨晚一家人商量,他要给辛苦一年的奶奶买件衣裳,奶奶坚决不允。奶奶说:“我旧衣裳够穿哩。等我娃毕业了拿高工资,你给奶奶从头换到脚,奶奶也不反对。”想给惠兰买点啥,惠兰说:“我在农村,又不出门,打扮的给谁看呀。你那蓝制服,穿五年了,领和袖口都洗毛了。再买一件吧。去读书,总不能老虎下山一身皮,像个叫花子。”
在集上转,他还是挤出钱,给奶奶买了条新头巾,给惠兰买双新袜子。把看上适合惠兰穿的衣裳看了又看,要二十多块,算算实在没钱,只好放弃,还让卖衣裳的摊主挖苦了一顿。
“乡下人啬得像青柿子,摸来摸去,又舍不得买。光是耽搁人磨闲牙。”
王耕田装作没听见,匆匆走了。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乡下人不是天生啬皮,要是收入能与城市居民看齐,谁不会花钱?但这话只能窝在心里,说出来,肯定又是争吵,人争闲气一场空,不图啥。
摆地摊卖鱼的摊主,是王耕田上初中时的同学,小名叫旺生。家就在集镇。脖子上挂个黄挎包,地摊前围满了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半长头发烫成大卷花,耳朵上垂着黄金耳环,脸上抹白墙,嘴唇涂鲜血,与顾客交涉。王耕田本要避过去,旺生却看见了他。大声叫:“王耕田,多年不见了,下街办年货呢?”
“是呀。你做开生意了?”
“拿死工资养不活婆娘娃。政策好了,允许老百姓倒腾些啥。做一年生意,顶工作十几年哩。”旺生得意洋洋。念书时,旺生是班上头号白痴,考试从后往前数,永远第一名。记得有次写作文,两节课时间,他咬破笔杆,只写了一句话。语文老师嘲笑他:你将来只有去放牛。他却振振有辞:你放心,我将来当干部。老师说,你这水平,当干部只能领导一群猪。结果呢,人家是城镇居民户口,初中混毕业,在当干部的老爹活动下,先去公社当青年干事,两年后转正,调到区委当团干。再过两年,就当了副乡长。在城、乡二元制的中国社会,城镇居民天生就是贵族阶层,白痴也当农民的领导。好像如今还嫌当干部收入低,下海当倒爷了。相比之下,我们永远赶不上时代潮流。从人家女人的打扮穿戴上,就看得出人家日子过得有多滋润。
王耕田应付一句,就要走开。旺生大声喊:“过年哩,也不买条鱼?”
“杀有猪,鱼就不买了。”王耕田只得回头。旺生说:“猪肉是猪肉,鱼比猪肉有营养。过年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样样都得有。年年有余嘛。不图吃也图个吉利。”
“鱼刺多,我们吃不惯。”王耕田囊中羞涩。旺生听了,只是笑。待王耕田走远,他才对买鱼的人说:“乡下人老实,就只会吃猪肉,笨猪你踢它一脚,它只会哼哼。不会吃鱼鳖海怪的人,永远都是闷怂(方言:笨蛋)。”
碰到杨欣姐妹俩手拉手逛集市。杨欣仍然是那天的穿戴,只是脖子上多条红围巾。杨华容光焕发,穿双最时髦的半腰细高跟黑皮靴,头发散开,一条手帕松松扎着。素面红颜,清丽阳光。看见手提两只袋子的王耕田,放开姐姐,快步上前:“王耕田,下街办年货?”
“买点小东西。你姐妹俩也上街看看?”王耕田问。杨欣过来,看他袋里的东西,笑着问:“就买这点东西,人家怀孕了,也不犒劳一下有功之臣?”
“哪有钱,嫁个穷教师,她就是受穷的命。”王耕田说。杨华惊乍乍问:“惠兰姐怀孕了?问你,你还不好意思说呢。”
王耕田嘿嘿笑,不说啥。杨华说:“你别忙着回,我去给未来的接班人买身宝宝服,免得将来见了我,只是哭。”
“为时过早吧,还得几个月才生呢。”
“生的时候,我们在大学里,又赶不上。”说着,便飞快去了,王耕田没拦住。留下他和杨欣。他问杨欣:“个人的事办好了?”
杨欣说:“你问离婚吧,手续办了,儿子归他,女儿归我。存款一人一半。房子扯不清,建设劝我放弃算了。我听他的。”
“好好的夫妻,咋走到这一步。”王耕田叹息。杨欣说:“站长的女儿肚子大了,不娶人家,人家要告他强奸。我给他让路,男人嘛,多得是,离了他,我还是我,死不了。”
“跟叶主任啥时办喜事?”
“办啥呢,悄悄领个证,别人早戴有色眼镜看我们了。再吆五喝六结婚,会让人笑话死。大粪放着还嫌臭的不够,再扬起来,招人骂。”杨欣说。经历一场婚变,她与以前判若两人。
“婚姻是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只要你与叶主任相亲相爱过得好,别人说啥也没有用。”王耕田发表自己的看法。杨欣感激地看着他说:“谢谢你。你是第一个说这么暖人心的话。怪不得我妹妹说,你是个厚道的大哥呢。”
杨华去买来一身婴儿装,又给王耕田挑一条围巾。过来围王耕田脖子上,也不避杨欣,关切地说:“这么冷的天,脖子光光的。从来不知道关心一下自己。”
王耕田有点窘,杨华却大方得毫不做作。
“让你花钱,很不好意思。”王耕田说客气话。杨华笑得很开心,她说:“这是付你报酬。坐车你保护我,还是我的跟班,背行李的苦力。在大学,你是挡箭牌,替我挡那些赖皮男孩。姐,我说他是我叔叔,有个男孩毕躬毕敬真叫他叔叔,笑得人肚子痛。”
“你一天疯疯癫癫的,人家王老师,生活压力大,可受不了你那样子。”杨欣说。杨华说得更直白:“我又不能嫁给他,有啥让他受的。”
王耕田面对性格开放的杨华,只能用微笑代替语言。杨欣嗔怪妹妹说:“你越来越放肆。哪个男人碰上你,倒一辈子霉。”
“姐,想倒霉的男人排长队,多数人还得不到机会呢。”杨华得意非凡,意味深长地看着王耕田。王耕田赶紧告别姐妹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