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24 10:16:04 字数:5181
三年级里有个大个子女娃,叫何彩玲,小名玲玲。玲玲父母早死了,跟爷爷奶奶过。十岁才上学,三年级已经十二岁了。她在同龄女娃中,比别人长得高,也懂事早,长相排场,小身材已初具窈窕少女的模样,胸与臀都开始向苗条少女的身材发育,是个美人坯子。她妈在世时,就是村里最排场的媳妇。不幸的是,父母双双死于传染病。因为她比其它学生大,又活泼大方,学习也好,刘保成便让她当班长。玲玲把一班学生管理得服服帖帖,让刘保成省了不少心。但是,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活泼时比所有学生都活泼,靜下来时,却能一个人坐在那儿,坐好长时间,像有很多的心事。
班长是学生里跟老师走得最近的。在碉楼初小这个小王国里,玲玲就是刘保成老师的副手。
刘老师分开家的第二天,买来一口小铁锅,一只铁皮桶,以及铲子、菜刀等,在二楼一角,用土坯和黄泥盘了个小灶,再支一块木板,几个碗,几双筷子,便组成了他今后自立生活的全部家当。家里本来也空空如也,没什么家当可分。爹娘分他一只装粮食的瓦缸,他没要。可以说,刘保成分家,是离家当太监,净身出户。
学生放学,玲玲上楼来交全班学生的作业本。一大撂作业本抱在怀里,小姑娘累得气喘吁吁。刘老师爬在湿泥抹的灶前烧火。泥灶膛太湿,火生不旺,浓烟滚滚。半个楼都是呛人的烟。案子上,几颗才刮了皮的土豆,两根小葱。
“老师,我交作业。”玲玲把作业本放楼梯口不远靠墙的桌子上,跟老师打招呼。
“你放那吧。”刘保成说。他双眼呛出眼泪,辣辣地痛,几乎看不清啥。玲玲见状,跑过来说:“老师,你才盘的湿灶,火烧不着。我爷爷盘新灶,都是先把锅揭下来,烧干了再架锅。”
刘保成听了,揭下铁锅,灶膛的火苗一下窜起来。他揉着眼惭愧地说:“我真笨,咋没想到呢。”
玲玲也快活地笑了。她拿本书帮忙搧着屋里的浓烟,问老师:“老师,你这以后就在这做饭吃,不回家吃了?”
“我妈把我分出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老师跟我一样可怜。”玲玲做出一付大人般的同情面孔说,刘保成被逗笑了。他说:“老师不可怜,玲玲也不可怜。爷爷奶奶那么痛你,可怜啥。”
玲玲却仍蹙着眉头,耷拉着眼皮,低头说:“同学们都有爹妈,我没有爹妈。”
听孩子小小年纪就说出这样的话,当老师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世上还有比失去父母更可怜的娃吗?想到爹娘突然把自己分出来,也成了孤家寡人,不由得心生凄凉。他安慰玲玲也是在安慰自己:“每个人都会离开父母单独生活的,老师也是成一个人了。没啥可怕的,我还是要一顿吃两碗饭。”
“可我……可我老是做梦,梦见我爹我娘。”玲玲向老师倾诉道。眼泪在小姑娘眼眶里打转。刘保成喉头哽咽,抚摸着玲玲的头说:“别老想他们。人不在了,你天天想,他们也不知道。你也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
玲玲懂事地点点头。但泪水还是顺着小姑娘的脸往下淌。外边,有女娃大声喊:“何彩玲,你肉死了,快些回家。”
玲玲从窗洞探出身子,答道:“我就下来,你等我。”
“老师,我回去了。”玲玲回过身说。
“嗯,快回去,记得下午预习明天的课。”刘保成叮嘱。玲玲一路跑着下楼,木板楼梯颤巍巍,发出咚咚的声响。
下午,刘保成在碉楼外操场边的大杏树底下坐着看小说,玲玲和另外两个女娃,每人手里抱着不同的时鲜青菜,有黄瓜、辣椒、青西红柿、茄子、热白菜苗等,说说笑笑爬上台阶,来到刘保成面前。刘保成问:“你们下午来学校干啥?”
玲玲一脸得意地笑。她说:“老师,你中午做饭吃,只有洋芋。我们地里有菜,给你送些来。”
刘保成站起身,忙放下书,伸手接东西:“你们这些娃,我一个人,吃啥都行。你们家里人多,留着你们吃。”
三个小姑娘只是咯咯笑,转身把菜送上楼。从碉楼出来,小姑娘们并不急于走,而是走到老师身旁,文静地站着。玲玲问:“老师,你读那么厚的书?”
刘保成合上书,让学生看书皮:“老师读的是小说,闲书,打发时间的。”
“啥是小说呀?”其中一个女娃小声问。
刘保成说:“小说就是大故事。比我给你们讲的故事更长內容更丰富。等你们小学毕业了,也能看得懂。”
小姑娘们似懂非懂。刘保成说:“你们呀,都认真读书。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考中专、考高中,高中毕业再考大学。山外面好大的世界。祖国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要啥有啥。有大城市,有电灯电话,现在又有电视了。一个大匣子,坐在屋里,能看到中央首长在北京讲话。不认真读书呀,只能蹴在这小山沟里,俢一辈子地球。”
“一直读书呀,一直读一直读,读老了。”有个小姑娘惊叹道。另一个则对老师的描述充满憧憬,用她稚嫩的想象想着老师的话。玲玲则叹口气说:“我爷爷说,我今年十二了,小学毕业就十五了。十五才上初中,别人会笑话的。”
“你爷只打算让你把小学读完?”刘保成问她。玲玲点点头。刘保成说,“我哪天跟你爷说去,现在社会没文化越来越吃不开,就是出去打工,也得有初中文化。何彩玲,你必须初中读毕业。”
“我也想读初中,只怕爷爷不答应。我爷爷没有钱。”
“这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刘保成背着手,在杏树下走来走去。
山里的很多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让女娃上到小学毕业,已很不错了。有些人,只让女娃读两三年书,就回家去喂猪、放羊、看脚下的弟弟妹妹。把女娃从小当半个劳力。有人干脆不让女娃进校门。玲玲的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为了让玲玲有机会学点文化,刘保成在每个新学年的开始几天,跑玲玲家做她爷爷思想工作不下三趟。老家伙冥顽不化,任你说得口干舌燥,他只是闷头抽旱烟袋,一锅接一锅,烟灰在脚底磕得叭叭响,就是不松口。前年,是玲玲哭了,央求老家伙,老家伙才松口。但他双手展开,掌心向上,跺脚喷唾沬在刘保成面前绕圈:“上学去,上学行啊,我没有钱交学费。我养活她吃和穿,哪还有交学费的钱?”
“这样吧,学费我做主免了,你让娃读点书。”刘保成拍板,玲玲才有机会进入校门。可能是年龄大些,也可能是她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玲玲读书很认真,学习也挺好。玲玲的爷爷是出了名的老抠,只是舍不得一学期几块钱的学费,对孙女,还是很溺爱的。家务基本上不让她干,放学回去,她爱干啥,爷爷奶奶从来不管。只有她在伙伴家玩到天黑了,忘了回去,才站门口大声喊她。
从刘保成住学校再不回家以后,玲玲每天下午都会到学校玩儿。有时拿几样新鲜蔬菜,有时拿点她吃的零食。老师坐案前批改作业,她静静立一旁,看着,有一句没一句跟老师说话。山里夏秋之际蚊子多。若见蚊虫乱飞,影响老师工作,她则满屋子跑着拍打蚊虫。老师若在外边闲坐或看书,她则陪着老师,问山外边她能想得到的问题。比如,她问老师:城市是啥,长啥样?电视里为啥会看到中央领导在里边讲话?人在里面吗?那得多大?他为啥不出来直接跟我们讲?
有天下午,刘保成下小溪洗衣服,玲玲又来了。她见老师洗衣服,马上跑去帮忙洗。洗着衣服,玲玲突然问老师:“老师,人家都是女的洗衣裳,你是男的,咋也洗衣裳?”
“我一个人,没女的洗呀。”
“以后你衣裳穿脏了,我来给你洗。人家男的都有媳妇,你为啥不要媳妇?”玲玲搅动着水花,偏着脑袋问。刘保成叹口气,说:“我家里穷,又没房住,没有女的嫁给我。”
“说媳妇要很多钱吗?”
“是的。老师一月只有二十七块钱,只能养活我一个人。”
玲玲听明白了。低下头,双手搓着老师的已破了脚后跟的袜子。过一会儿,玲玲天真地说小孩子话:“老师,我长大了,做你媳妇吧。”
刘保成闻言,吓了一大跳。他马上严肃地说:“小娃娃,不准说这种话。你知道给人做媳妇是干啥?你才多大?”
“我都十二了,我爷爷说我是大人了。做媳妇就是给你做饭吃,给你洗衣裳,我都会呀。”玲玲仍天真而固执地说。刘保成警告她说:“以后再不准说这种话,也不能跟别人说这种话。这是大人的事情。你才十二岁,十八岁才算大人,知道吧?”
玲玲侧头看着突然板起脸的老师,一脸迷惑。“可是,可是村里的放牛娃才娃有天抱着我,要我做他媳妇,他还摸我。”
“才娃是坏小子,哪天我收拾他。他摸你哪里?”
小姑娘脸红了,低头不吭声,过半会儿才说:“他摸我胸,又要扯我裤子,说看我长啥样。”
“你是姑娘,姑娘不能让坏小子摸你身体,更不能让他看你身体,懂吗?再有坏小子动你,你马上告诉你爷爷,或者告诉老师。让大人去收拾他。”刘保成教导她。玲玲点头答应。
这天晩上,刘保成特意在路上,拦着放牛回家的才娃,严厉警告他:“以后,你再敢使坏,抱哪个小娃,胡摸人家,我让派处所警察来,把你关到牢里去,一辈子也出不来。”
十五六的才娃吓得不敢吭声。刘保成也教过他,在老师面前,他仍然还是以往的小学生,丝毫不敢犟嘴。刘保成还是不放心,去他家里,把他对玲玲做的坏事告诉了他父母。他离开后,便听到才娃挨打,发出杀猪般的哭嚎声。再上课,他郑重其事地把女娃娃们集中到楼上,讲解男女有别的问题和防犯坏男娃侵犯她们的问题,并再三強调,万一碰到这一类事情,一定要逃走或者喊大人,告诉老师。
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刘保成是唯一的有文化人,十几年的教师生涯,多数年轻一辈,都是他的学生。其中的有些学生已经长大成家,有了老婆和娃娃。大人们敬重他,学生们也爱戴他,依赖他。家里来客,都会叫学生去接老师陪客。山里人待客,虽是家常菜肴,却少不了酒。这一方土地,从古到今,视酒为待客的礼数,几乎人人善酿。只要有点办法,家家冬初酿新酒。近两年来,土地承包到户,农村里粮食富足了,更是一家不落地酿酒。秋季蒿草结籽,以小麦、玉米、豌豆磨碎掺水踩砖,割青蒿包之,封于密闭房间制麯。半月麯熟,蒸谷拌麯,封于窖。大半月后即可蒸馏成酒。酒藏之待客,废料酒糟又可作家畜饲料。这一方土地上的成年男女,几乎人人善饮。而且待客时礼节繁缛,遗留许多古人礼节,酒令多而劝酒花样复杂,热情好客,外来人几乎只有醉了主人才肯罢休。
这天中午,有个学生才回家,又飞跑来学校,请老师去他家吃饭。学生嫁在外地的姑姑与姑父回来,还带有朋友,中午家里小酌,大人让娃娃请老师。刘保成正在做饭。他推辞说:“我饭快做好了,你回去跟大人说,老师不去。”他也真是不好意思,学生家来客,没人不请他去,欠人一大堆人情。这是个二年级男娃,平时很腼腆,今天却突然放开了。他抱着老师的腿:“我爹说了,你不去不行。”红着小脸,往楼梯口趔。刘保成犟不过,只得跟着去。
这顿好心好意的酒,断送了刘保成。
这天中午,刘保成在学生家,架不住主人的热情和来客的双重殷勤,学生的姑又是他教过的学生,在刘保成已足量时,又举杯敬老师,刘保成大醉。主人留他睡会儿,他坚持要回学校。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咋晕回学校的。
天近傍晚,刘保成醒来时,玲玲的爷爷正搧他耳光。老头子一边狠劲打他,一边像头愤怒的老牛,瞪着眼,唾沬星子喷他一脸,骂他“畜牲”。
他一骨碌爬起床,架住老头的手,质问他:“你干嘛打我?”
“干啥打你?打死你这个披张人皮的畜牲!还人五人六当老师呢,啊呸!”老汉直截把唾沫吐他脸上,颤抖的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我孙女才多大,还是个娃呢,亏你下得了手。”
刘保成这才看见,玲玲藏在灶台旁的墙角,正在哭。
刘保成脑子“嗡”一下傻眼儿了,不连贯的记忆开始苏醒,是梦还是现实?
喝醉了酒,口渴得要命。他躺在床上不停地喊“水”。朦胧中,觉得有人把茶缸送到他嘴边。他大口喝水,并不知谁在喂他。水喝痛快了,他抓住喂他水的手。好小巧好绵软的一只手,粗糙的男人是长不出这样美妙小手的。“你是谁?”他吐字模糊,嘴唇像沾着胶。他只听见女人嘻嘻的轻笑声,没听见回答。在他的尘封记忆里,唯一溫柔待过伺候过相伴过他的女人,是那个自称夏小满的女人。回忆和现实,时光的久远,在醉成一滩烂泥的人的脑子里已没有了概念。他紧紧抓住这只手,嘴里不停问,“你是小满,你是小满吗?”
他只听见笑声,没听到回答。这只手却任他抓着,丝毫没有抽走的意思。他突然坐起来,把这个近在床边的人抱在怀里,喷着酒气的嘴凑上去,吻人的脸颊……后来发生了啥,他再也记不起了。
莫非,伺候自己喝水的人是玲玲?这样一想,他酒醒了八成。他扑嗵一声跪在老头面前,任老头拳打脚踼,再不反抗。
老头打够了,骂够了,拖着孙女回去,马上叫来村支书和村主任。
老头来学校找孙女时,从大敞的门口一直找到二楼,他上楼梯的脚步声有响动,第一眼看到孙女坐床头凳子上,上身爬俯在床上睡着了。老师的一只手搭在孙女的背上。老头气得想碰死在孙女面前。他先打孙女,再揍刘保成。
老头恶人先告状,坚持认为刘保成糟害了他孙女。刘保成在村领导面前,百口莫辩。他只承认喝醉了酒,玲玲在身边照看他。村支书问玲玲,玲玲只是哭。村领导让刘保成道歉,刘保成脖子一梗:“我没做啥错事,道啥歉?”
“你是不想教书了?”村支书很气愤。刘保成的犟劲也上来了:“不教就不教,谁稀罕?”
当天晚上,刘保成就收拾了被褥回家了。
村民们私下猜测,刘保成三十了没娶媳妇,长期对不懂事的玲玲有不轨行为。刘保成没脸呆在村里,很快便出门了。玲玲也从此辍学。村干部把情况反映到鲁校长跟前,鲁校长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重新找老师,最后选中了支书的儿媳做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