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华夏
作品名称:日暮莫川 作者:杨鹭 发布时间:2022-02-22 13:37:54 字数:3672
荒木歌川刚才积郁在脸上的紧张消失,只剩下满面温柔,他轻轻点头。
倒是换了牧野和宏紧张:“阁下是帝国的大佐,是皇军高级指挥官,身份尊贵,支那女人能得阁下的赏识和青睐,是她们求之不得的福分。这些时日,卑职不知……阁下到底在犹豫什么?”
荒木歌川突然变了脸色,怒目相视,大吼一句:“她不是!”
“她不是平常人,她是坠落人间的一块珍玉。”荒木歌川走近牧野和宏,郑重说道:“不要用‘支那女人’这个词形容她,我不喜欢。还有,你忘了我之前交代过你多少次,不要说那两个字。”
“是,卑职知错。”牧野和宏立刻怯生生地低下头,他一时嘴快竟忘了这件事,不可在荒木歌川面前称“帝国”二字。
荒木歌川又想起白天莫共被楼梯口的卫兵拦住的事情,便给牧野和宏下令:“允许莫共在整座府邸内自由出入,包括院落。”
“是。”
这些天,耿中石与“玄武”先生,马不停蹄,疏通各种关系,上下打点,到南京的各大监狱,也没有打听到莫共的下落。
军统南京区半年前被汉奸破坏殆尽,现在好不容易重建,“玄武”先生十分担心属下的处境,多方托人打听,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玄武”先生唯一给耿中石带来的消息是:莫共失踪那一日下午挹江门被抓的那一批难民关在九华山后面的秘密监狱里,但是没有莫共,且被抓的那些人任何一人都未被日本人审讯过。第二日那批人便被放了出来,里面依旧没有莫共的踪影。
耿中石从屋外风尘仆仆走进来,迫不及待将此消息告知张甫程:“‘玄武’先生带来确切消息,那天下午在挹江门抓的那一批难民,现在已全部释放。没有任何人伤亡,也没有任何人被审讯被用过刑。”
“难道莫共暴露了?”张甫程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心砰砰砰直跳,再也按耐不住。
“不可能。日本人对你的抓捕没有任何松懈,如果莫共暴露了,她一定会承认自己是狼毒,那么日本人的行动定会有所更变。现在看来,局势没有任何变化,莫共相对来说,还是安全的。况且莫共初出茅庐,执行任务之时都非常隐秘,除你我之外,上线下线都没人见过她,不可能这么快就暴露。”
这一日日的等待,像千万只蚂蚁在啃食自己的心,张甫程连日来,几乎水米未进,眼睛里没有任何辉光,眼窝明显陷下去,真正体会到度日如年是什么样的滋味。面对迅速暴瘦的张甫程,耿中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最得意的两个学生,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消沉颓废。他要赶紧想到办法找到莫共在哪,军统南京区的中坚力量,决不可塌陷。
耿中石走过去,拍了拍张甫程的肩膀,“要沉住气,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莫共不是普通的姑娘,也不是普通的特工,那么多次危险的境遇,她都从容化解,你要相信她。”
对,老师的话有道理,老师身经百战,一定不会错的。老师的这番话,使张甫程的心稍微沉稳一些。
日本总派遣军高级作战参谋办公室。
牧野和宏汇报,那一日挹江门,与莫共一起被抓的大牢里面的难民全部释放。
“有没有人员伤亡?”荒木歌川问道。
“没有。”
“有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没有,他们被关押在九华山后面的秘密监狱,任何人都不知道。”牧野和宏。
“好。”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昭和十二年。
大地苍博而暮,日照而熹。
日本东京,庆应大学晨曦袅袅,一如既往地风静鸟鸣,惠风和畅。
图书馆中,莫共靠在二楼楼梯口红漆木的栏杆上,向右望去,绿竹松涛,幽涧清泉,透过三分之一的玻璃橱窗,一丛红色叶片的树枝在随风舞动,她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但是几乎每一天,她站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它,峥嵘向上,向着阳光发力,寒来暑往,四季在这里,已更替两年。
图书馆前面的一座小山坡上,均被树木覆盖,各个参天,猗猗郁郁,茂发着蓬勃的生机,看书疲累之际,莫共便会从藏书室走出来,站在这里,望着这片山丘深思。
转身回藏书室,上楼的楼梯口,一份报纸落在地上,不知是谁将它遗落在这里,莫共随手捡起,《东京日报新闻》,莫共仔细翻看,突然,一则报道使莫共魔怔一般立在那里,再不敢动,报纸正面赫然兀立的几个大字——《三个月灭亡中国》!莫共惊心动魄的站立,倏然间,风卷残云的天地山河全部涌入自己心中,五千年的华夏民族五千年的古老中国再一次风雨飘摇着被推入风口浪尖上,这场战争还是来了。
七月七日,北平“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对中国的战局一下子变了性质,原本是东三省沦陷,现在的态势,是要开始大规模发动袭击,中日已在华北开战,日本投入80个兵团计划三个月灭亡中国……
“三个月亡国”,报纸上的消息晴天一道霹雳将莫共击倒,莫共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国家要被灭亡是一种什么情境?
日本人要把物资丰盛浩浩汤汤的中国灭亡?我的国家如果被灭亡,那我以后要如何活着?我以后也要像曾经的非洲人一样做躺在他们脚下卑贱如敝履的奴隶,任由他们买卖宰割,几百年不得翻身?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也要这样被沦为所谓的“贱民”,任由他们屠戮宰割?
绝不!
我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积淀,千秋万代的优秀传统。
我中华民族怎可为牛为马为奴隶,甘受烹脔鞭锤之惨酷?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此乃我中华民族,与天不老!
此乃我华夏子孙,与世无疆!
三年前,莫共来到这所大学。
“这个时代最缺的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而是唤醒人们意识的思想。”母亲的话语时刻回荡在莫共脑海里,母亲白穆清(字:束)是南京鼓楼医院的院长,南京最出色的外科医生,莫共从小看着母亲治病救人,立志要和母亲一样从医。两年前,东渡日本之时,母亲说:你去学法学和文学。父亲也同意这样的安排,思考很久,莫共听从了父母的建议。于是,莫共来到东京,成为庆应大学法学部的一名学生。
莫共吟诵这首十岁时父亲教给她的《少年中国说》,不禁热泪盈眶!
莫共之前便听到了风声,连日来寝食不安,正式看到这份报道,五雷轰顶,莫共再往下看,八月十一日,上海事变第二天,日本轰炸机就奔袭了南京。
莫共立刻离开图书馆,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双手颤抖着将一封电报发出去。发完电报,莫共也不去上课,呆呆的坐着,忽而感觉东京的天空瞬间阴沉下来,那份报纸上说,日本空军入驻,日本轰炸机接连不断向南京飞去,难道家中府邸被炸,家人已经……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莫共死死地攥紧电报耳机,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要理智,心脏却山崩地裂般的猛烈跳动,炸之欲出,整个人像是要跟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四分五裂。
自家府邸早年间便已修建地下室,父亲母亲和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然而,那一头,是远隔千山万水的盲音,父亲和明叔不知道去哪儿了。接连拍了五封电报,莫共守了一整天,都没有任何音讯。
第二天,莫共也没去上课,又发了两封过去,日日守在屋子里,等待回音。
莫共发的电报内容里都是她急切的呼声:爹,娘,你们还好吗?家里一切都好吗?南京是否被轰炸?
莫共坐在电报机前面,一连串问题在自己脑海中盘绕,声音不禁哽咽,“我好害怕……”
夜色降临,莫共坐在椅子前,全身麻木,挪也挪不了,这时,电报机忽然响了几声,莫共迅速将听到的内容译出来:共儿,别担心,老爷和夫人到上海去参加国民政府的会议去了。家里一切都好,你在那边好好学习,不要受任何干扰。
是明叔,莫共差点惊叫出声,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跃起来,两日来的阴郁一扫而光,莫共接到明叔的回复,立刻发过去: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明叔本名明少福,是莫府的管家,自从莫共忆事起,明叔便在她们家了,虽是管家,但父亲对他格外尊重,两人情如兄弟。
不一会儿,又收到一封:过几日就回来了,一切安心。勿挂念,好好学习。
莫共的心终于安放一些,又给明叔去了一封:如果父亲回来,请父亲给我回一封电报,有要事相商。
这一日,莫共下学回来,收到了父亲发来的电报:“我和你娘一切都好,家里一切都好,南京风平浪静,好好读书,切勿挂念。”
莫共迫不及待回过去: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回家。
从七点等在晚上十二点,又没有回音了,莫共的心揪得更紧了。
第二日清晨,一封电报闪进来,是父亲严厉的措辞:绝不可以。无论国内局势如何发展,你都必须呆在庆应大学,好好读书。
莫共即刻回复:可是我很担心,我现在没有心思再读下去,而且我马上就毕业了,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
没想到父亲竟然回复了这样一句:你毕业了,也不可以回来,就一直呆在那里。
国家要被侵略,风雨飘摇,我如何能一个人呆在日本?莫共有些愤怒,情绪激烈起来,后面又郑重的加了八个字:我要回去,我要抗日!
父亲: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别人抗不抗日我不管,你不可以,你也不可以回来,无论多么动乱的局势,我都要你平安的活着。
莫共:国都没有了,我还要怎么活?
父亲:国不会没有,也不会灭亡,有我们在,有父亲在,你安心读书。
莫共:您说的都很正确,可我还是要回去。
父亲:没有什么可是,战争结束之前你绝不可以回来!这是命令!
莫共:我要听取母亲的意见。
父亲:你母亲现在还在上海开会,没有功夫理你。
莫共沉默不语,父亲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不太好,明白莫共执拗的烈性,态度立刻温软一些:共儿,不要冲动,听爹的话,好好呆在那边,战争是暂时的,只有你安全了,我们做事情才会没有后顾之忧。
一连串的回复,莫共和父亲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