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怒河

　　莫共这才发现，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之前，自己好像从未有过痛苦和忧伤。现如今，飓风急来，狂风暴雨倾巢而出，她都没有观望的机会，便被席卷淹没，沉入深海。“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窒息感残酷的将她包围，忽然感觉，国难当头，无论是谁，都再也没有出路。战火将袭，怒河春醒，她也要醒过来！
　　莫共不知道这几天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她坐在东京二十几平方的屋子里，没有开灯，呆呆的望着窗户外面幽深的天空。莫共想起两年前父亲将她送到这里来，她第一次登上东京港，被东京的繁华震惊。从今往后，这里的日月星辰与自己再不相关，她最不舍的是自己的法学教授江琦秀树，各科课程都优秀的自己，他一定不同意自己现在肄业回国。
　　这几日，从未缺勤的莫共竟然无故旷了几天课，江琦秀树将莫共叫出来，认真谈话，询问她这几日的状况。莫共唯唯诺诺，也不好将自己的心思直接告诉教授。教授知晓近段时日内军部发生的事情，便也没将谈话深入下去。
　　
　　十天后，莫共站在南京丹凤街双龙巷一号，莫府大门前。
　　吴妈见门口站着的是小姐，忍不住大喊一声：“小姐回来了。”
　　母亲白穆清小跑出来，冲上前去，紧紧抱住莫共：“回来就好，我的宝贝。”
　　莫共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香味，顿感自己置身于仙境之中。百花齐放，百鸟齐鸣，香雾空蒙，如沐春风，从小，只要母亲在身旁，这天地间就是这样的氛围，美得不像样子。
　　“娘，您去上海开完会了？”莫共轻柔问道。
　　“开完了。这么久没见，我真想你啊。”母亲双手环在莫共脖子上，舍不得移开，腾出一只手来捏一下揉一下莫共的脸蛋，“我的女儿，更漂亮了。”
　　不知是何时，父亲也已经出来，莫共握着母亲的手，余光看了一眼父亲，调皮道：“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您更美的人。旁边那一位，面色铁青的‘大人’，也是这么觉得吧？”
　　父亲虽面容严肃，可内心里流露出来的想念是怎样都掩饰不了的，母亲都看在眼里。父亲没有说话，明叔和吴妈万分开心，欢欢喜喜的将莫共的行李拿到屋子里。母亲搂着莫共进屋，莫府正厅，门匾上“浩然正气”屹立于风中。莫共微微抬头，认真审视父亲亲自题的这几个字，一种威严正气瞬时从脚底升起，她回国的抉择是万分正确的。一周前，江琦秀树教授百般劝阻，莫共仍然向学校办好退学手续，带着沉重的神色踏上回国之路。
　　没见到明叔女儿明世榕，莫共问道：“榕儿呢？”
　　吴妈答道：“今天周三，榕儿在上课呢。”
　　“她什么时候回来？”榕儿不在家，莫共有些失落。
　　“周五下学之后就回来了。”吴妈知晓她们姐妹两感情好，非常欣慰的与莫共解释道。
　　“晚上不回来吗？”莫共有些惊讶，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离家里这么近。
　　“她们晚上下学时间晚，最近路上不太平，便让她住学校了。”
　　“哦。”莫共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一会儿，明叔急匆匆的离开家，莫共不解问道：“明叔，您干什么去啊，这么着急？”
　　“商铺有很多纷杂的事情。”看到明叔宽厚的身影，吴妈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脸还有些微微泛红。
　　莫共早都将一切看在眼里，笑了起来，莫共心中暗自想，定要将这一桩媒做成。明叔已近中年，妻子年轻时便去世了，都快成老头了还没人照顾。吴妈早年丧子，曾经被婆家欺辱，飘零辗转，十年前来到莫府，才安生下来。吴妈做事严谨细致，这么多年来，将他们兄妹三人照顾的无微不至。两人彼此相互照顾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之前便和榕儿提过一次，榕儿总是含糊不语……莫共想，等过两天榕儿回来，得好好问一问。
　　莫共想着想着，自己傻笑起来，吴妈看着开心也笑了：“小姐，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哦，没什么……”莫共忽然想到哥哥，问道：“哥哥呢？”
　　吴妈：“你哥哥在外地呢。”
　　
　　
　　“回都回来了，你这样铁青着脸干什么？”母亲嗔怨道，“你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呆在日本，她能呆得住吗？虽然东京现在安全，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谁知道开战之后他们会对中国学生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实在不行，再把她送到香港去。”
　　“你说的对，过一段时间，把她和榕儿一起送到香港去。”
　　莫共走到父母房间门口，听到两人这样的对话，得意的笑了。父亲再严厉在母亲面前，也得乖乖听话，所以在这个家里，只要说服母亲，便好办了。一想到，可以像之前一样，与榕儿一起交流学术，探究时政，逛街看电影四处赏玩，莫共便开心的不得了……新主义新思想如雨后春笋般涌出，莫共、哥哥与明世榕求知若渴，以往莫共放假回来，三人经常探讨到深夜。有的时候，如果父亲、母亲和明叔也加入，那么，整个家就成了一座小型学术课堂了，这也是莫共记忆最为深刻的时光
　　“母亲呢？”第二日清早起来，便不见母亲的身影，见到父亲，莫共急切问道。
　　“去上海了。”
　　父亲匆匆走入书房，莫共紧跟上去：“去上海做什么？怎么都没有听母亲说起过。”
　　父亲只顾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并不理会莫共，只说一句：“你母亲在上海有重要事情要做。”
　　这么严肃，都不肯多说两句，难道父亲还在生她的气？莫共有些怯懦问道：“那……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你别管了，既然回来了，好好在家呆着，哪都不要去。”
　　莫共“哦”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第二日傍晚，明世榕回来，忽然见到阔别两年已久的姐姐，明世榕眼泪瞬间流下，姐妹两人相拥哭泣。
　　之后几日，除了明少福在莫家商号打理之外，全家人日日守着报纸。
　　回到家里，莫共才知晓“七七事变”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七月二十五日，日军从天津乘军列，入侵廊坊，廊坊开战。
　　七月二十八日，南苑血战半日，近千名大学生和中学生死难。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陷落。
　　七月三十日，天津陷落。
　　
　　上海之战如火如荼，遍地狼烟。
　　八月二十三日上午，罗店失手，当天下午，罗店阵地又被中国军队收复，入夜，被日军强攻，罗店再次易手，然而，没有过夜，中国军队组织敢死队，又将罗店夺回来！
　　八月二十七日，罗店又失，八月二十九日，罗店又重新被夺回来。
　　九月初，罗店再失。你来我往，轮番苦战，这几轮争夺战中，中国军队和日军展开人肉拉锯战，战后的罗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整个城镇片瓦无存，惨烈之态，不忍卒睹。
　　
　　
　　父亲总是在南京和上海之间穿梭，说是开什么重要会议，母亲自从上次离开之后，便再未回来，每次问及父亲明叔，都只说母亲在上海有重要事情要做。上海战乱，战态焦灼，莫共担心父亲来回奔波，更加担心母亲的处境。
　　除此之外，莫共自身的忧虑日渐增厚，莫名涌来的恐惧总是时不时将自己包围，她也很难解释清这是什么，只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想与榕儿聊一聊，又怕吓着她这位小自己两岁生性善良孱弱的妹妹。榕儿上学离开，父母和明叔都忙着，哥哥又不在家，一人独坐，这种恐惧不安感更加强烈。
　　九月七日，宝山二次陷落。
　　从九月一日开始，争夺宝山之战整整打了一周，最初被日军陷落，中国军队拼了足足一个旅重新夺回来，最后死守宝山的一个营在日军飞机、军舰和坦克的猛攻下，全营牺牲，无一生还！
　　罗店、张华浜、吴淞、虹口、闸北、真如、南翔、月浦、大场、苏州河、四行仓库各地，浴血奋战，炮火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中日军队在淞沪激战之时，华北局势也愈加糟糕。
　　八月十六日，日军加大对南口围攻，十天后，南口失陷。
　　八月二十四日，日军切断平绥铁路，三天后攻占张家口。日军势头正盛，沿平绥铁路进犯，九月十一日，大同、包头、绥远（呼和浩特）等城市相继陷落。
　　九月十六日，涿州被侵。
　　九月二十四日，日军攻占了保定。
　　十月八日，石家庄又陷。
　　
　　日军挥兵渡河，十月以后，攻向太原的沿途市县相继沦陷，崞县、原平最为惨烈，崞县展开城内巷战，中国军队守城的一个团部，上到团长下到普通士兵，战到最后一人，全部牺牲！原平之内，一位旅长率军与敌死战，最后玉碎该城。
　　十月十三日，日军攻击忻口，守卫忻口在一线督战的军长殉国，军长死了师长上，师长死了旅长上，后来旅长也战死了。
　　日军十一月六日攻到太原城下，太原拼死守卫了三天，十一月九日，太原彻底沦陷！
　　莫共每日盯着报纸，看着这些闪过的城市，眼睛发直，头脑里空洞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