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正月二十六日晨起，凤翎沐浴更衣，换上崭新的官服，率队到搭好的高台，准备进行赈灾嘉奖了。
　　凉州上下各级官员在凉州牧的带领之下，按职阶一一在台上列席。而台下早已聚满了凉州的百姓，拖儿带女的，因为听说只要到场都能领到一份慰问品，听说是一斤粮呢，可以让一家子煮两日粥汤喝了。如果一家子来了十口人，岂不是能领到十斤粮了？那可是这几个月以来不敢想的巨财啊！于是，只要能动的都来了，有人甚至把病在床上的老娘也背来了。而高台的一侧果然堆放着一袋袋的米粮，显然是准备派发的王上的慰问品。看到的人都不禁激动起来，努力向米袋所在处靠近。一时之间，人群有些骚动起来。在场官兵马上大声喝止，又有官员模样的人出来劝说安抚，大家别急，等嘉奖结束，一定派粮，请稍安，云云。
　　为了维持秩序，凉州府衙的差役都在高台周围列队，而钦差大人的随从侍卫则在高台上警卫。
　　凤翎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越聚越多的人，满意地点点头。一名侍卫上前说道：“吉时已到，请大人开始吧。”凤翎明白他们已按计划在周围完成布置了。
　　凤翎走到高台中央，面对台下百姓，高声道：“凉州的百姓们，凉州自去岁十月中上报灾情，至今已三个多月，王上一直心系百姓，接到报告之后，于十月下旬便派出赈灾钦差到凉州，并陆续从京城调拨了一百万斤赈灾粮，分三批发到凉州，又从国库拨出三十万两银到凉州，以解凉州百姓之困。不知如今百姓们是否已安然度过灾情，准备好新一年的开春耕种了吗？”
　　台下一片沉静。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高声嚷道：“什么屁话！咱们一个钱影也没见着，只见着了几只装过米的破袋子罢了！”周围随即爆出一阵大笑声，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台上有些官员的脸色变了变，看看钦差大人，依然是脸带微笑，似乎没有听到刚才的话一般。
　　凤翎微笑着，温和地看着台下的百姓，说道：“不知方才是哪一位在说话？请恕本官眼拙，没有看到，若不嫌弃，请上台好好说一说，也好让本官知道，本官哪一句是屁话？”
　　此话一出，台上众官都愕然了。这个钦差大人也真奇怪，居然一点也不生气，还要请骂他的人上台解说呢。台下的人也有点愕然，不知这钦差大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半晌，方才台下那声音又大声说道：“哼，说得好听，你不过是想诓骗我陈大牛出来，好把我抓住治罪罢了。”这人也是奇怪，既然担心别人诓骗他，却又把自己的名字给说出来了。
　　凤翎摇头道：“非也非也，本官当着凉州官员和百姓的面，在此保证，只要你肯上台，不管如何，都不会追究你今日的话语，而且，若是说得好，赏黄金十两。来人，把赏金摆出来。”马上有一名侍从捧着一盆黄澄澄光闪闪的金子走到台前。
　　台上台下又是一片愕然了。竟然有这等天大的好事？台下有多少人这辈子都还没见过黄金长什么样子呢！这，这是真的假的？台下百姓立时嘈杂起来。
　　凤翎环顾四周，微笑着说道：“怎么了？方才还说得那么大声，现如今却认怂了？见了黄金却不敢动了？是条汉子就站出来吧。”
　　忽然，东边的人群动了起来，一个人渐渐地挤了过来，一面大声说道：“是我，是我陈大牛说的。”
　　差役马上示意人群让开一条路，让那汉子走过来。那汉子毫无惧色，大步走上高台，走到凤翎面前。凤翎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那汉子身材高大，身高几乎和凤翎差不多，但肩膀更宽厚，身上衣衫虽陈旧，却缝补整齐，一双蒲扇般大小的大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侧，如一对小铜拳，紫红色脸皮，显然时常在日头下劳作，一双铜铃般的环眼，直直地瞪着凤翎。
　　凤翎心中暗喜，他就是要等这样的人出现，这样才能把后面的好戏引出来。凤翎微微一笑，拱手道：“本官乃王上钦点的赈灾钦差，鸿胪司之长凤翎，请教老乡高姓大名。”
　　那汉子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不姓高，姓陈，大名是大牛。”
　　“原来是陈大牛，请问，方才对本官的言语有何不满之处？”
　　“哼，你说，王上给咱们凉州百姓发来了一百万斤赈灾粮。咱们凉州百姓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两万人吧，但这三个月以来，每人发到手的粮食加起来不到十斤。我没读过书，不会算数，不过，那几十万斤粮难道会飞了？”
　　“哦？居然有此等事情？宋大人，请问你是否知情？”凤翎看着凉州牧宋卫乔。
　　宋卫乔肃然道：“凤大人，本官从来未曾听说过有此等事。”
　　凤翎说：“宋大人的意思是，王上从未发放过一百万斤赈灾粮给凉州，对吗？”
　　宋卫乔连忙说道：“凤大人说笑了，王上派两位钦差大人送来赈灾粮，本官自然是知道的。”
　　“那么，你是否知道送来的数目？”凤翎盯着他，慢慢说道。
　　“这……州府自有收发粮食的官署，自有官员负责此事，本官没有过问详情。”
　　“原来如此，那么请问，负责此事的官员又是哪一位？”
　　“这，凤大人，若您想了解详情，不如，还是请明日到衙门再详细查问吧。”
　　“宋大人，如今这位凉州百姓说，方才本钦差说的是屁话，让本钦差十分难堪。而本钦差是代王上来此嘉奖各位有功之臣的，本钦差丢脸事小，但若让王上失信于民却是大事！这个罪过，宋大人可以承担吗？”凤翎冷冷地说道。
　　“这，凤大人，如此刁民，竟敢公然侮辱钦差大人，实乃本官之过！来人，把这个刁民拿下！”宋卫乔说道。
　　马上便上来了两名差役，就要上前揪住陈大牛。
　　凤翎喝道：“慢着！本钦差在此，这位‘刁民’是本钦差请上来的，不得无礼！”
　　两名差役看看凉州牧，不敢动手。
　　宋卫乔不禁皱了皱眉头。凤翎虽然是钦差大人，但毕竟只是一个二品京官，千里迢迢来到凉州，多少要给本州长官一点面子吧？州牧官居一品，论官阶还要比鸿胪司高一级呢。京中早有消息送来，要他提防钦差大人可能会有其他事端，但是，宋卫乔却完全没有想过钦差大人会当场不给他面子。而且赈灾之事，京中也早已“安排”好了，钦差来到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宋卫乔问道：“凤大人，依你之见，要如何？”
　　凤翎淡淡地说：“本钦差要凉州府对这一百万斤赈灾粮的事情解说解说，收到多少？发放多少？如今库存还有多少？想必府库里应该有记录的吧？若宋大人不知情，凉州府哪位大人知道？”他缓缓地看向在台上的凉州各级官吏。
　　台上众官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凤翎等了一会儿，冷笑道：“怎么？凉州府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吗？还是说，知道却不敢说？”
　　仍然没有人说话。
　　宋卫乔脸露得意的笑意，心想：“哼，本官早有准备，看谁敢乱嚼舌头？”
　　凤翎忽然哈哈一笑，说道：“看来凉州府内，没有一个人能与这位普通百姓陈大牛一样，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王上给你们的白花花的俸银不如扔到水里去，至少还能听到一点声响。”
　　台上有人便不禁低下了头，有人更不敢看向凤翎。忽然，后面有人慢慢地走了出来，拱手道：“凤大人，下官徐文才，有话说。”
　　凤翎眼前一亮。这个徐文才在前两日便和众官一样，聚在府衙大堂里，但却是默不做声。他已派人查过了，此人是管库房的一名小吏。
　　凤翎点点头，说道：“徐文才，你在凉州府衙任何职位？“
　　徐文才说道：“凤大人，下官是府库里的一名小吏，负责登记府库之中的日常进出、收发之物。此次赈灾粮的收发记录，也有经过下官之手的。下官对此事略知一二。”
　　宋卫乔冷冷地看着徐文才。凤翎扫了宋卫乔一眼，说道：“徐文才，你可以回答本钦差几个问题吗？”
　　徐文才说道：“大人，若下官知道，定知无不言。”
　　“好。”凤翎抬头往远处扫了一眼，然后对徐文才说道，“徐文才，本钦差且问你，此次赈灾粮，凉州府库里一共收到多少斤？”
　　徐文才说道：“回大人，凉州府库共分三次收到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前后一共收到十万七千三百余斤。”
　　凤翎忽然目光凌厉：“徐文才，你可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吗？”
　　徐文才很冷静地说道：“下官只知道府库中所收到的数目，所有进库的粮草，都经过库中检收员一一过秤，并记录在账上。下官也是其中在旁监督的一员。大人可查库账。”
　　“那么，发放出去的粮食又有多少？”
　　“回大人，据库账记载，自十一月至今，一共发了五次，每次一万五千斤，如今库里余粮为三万二千三百余斤。”
　　凤翎冷冷地盯着徐文才足足有一盏茶的光景，徐文才的脸色有点苍白，但毫无惧色。凤翎缓缓转头看着宋卫乔：“宋大人，你怎么看？”
　　宋卫乔说道：“凤大人，府库记录，一查便知，怎么可随口一说？若大人对此存疑，待明日，让府库官员调出所有账本，一一查证便是。”
　　忽然，官员中又有一人走了出来，说道：“凤大人，宋大人，赈灾粮数目太大，府库里放不下，存于别处也是有的，徐文才并不知道其他库房情况。”
　　凤翎看向那人：“你是何人？”
　　那人深深一揖：“凤大人，下官乃管辖凉州府库粮仓的督粮官陈学梓。”
　　凤翎说道：“原来是督粮官，那么，你必然了解所有的赈灾粮都在何处了？”
　　“凤大人，下官了解，请大人放心，明日下官定然一一向大人禀报。今日，还请大人先行王上的圣令，以免耽误了钦差大人的职责。”陈学梓满脸堆笑地说道。
　　凤翎冷冷说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本钦差当着凉州百姓的面承认王上失信于民了？”
　　宋卫乔脸色一变，刚想说话。忽然，那个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陈大牛大声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干脆一点，不要在那里兜圈子了，说什么查账的事，咱们老百姓看不到也不懂。”
　　宋卫乔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公然侮辱朝廷命官！快快拿下！”那两名一直守在一旁的差役马上上前扭住陈大牛的两臂，就要把他拖下去。
　　凤翎冷笑道：“宋大人，你眼中还有本钦差吗？”
　　宋卫乔说道：“凤大人，今日乃王上嘉奖凉州上下官员的吉日，此刁民不但公然喧哗，扰乱仪礼，还公然辱骂台上的朝廷命官。本官若是容许此等刁民继续胡作非为，那就是给王上抹黑，给朝廷添乱！凤大人回朝也难以向王上交待。此等目无王法之徒，按律当诛。”
　　凤翎不禁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好一个按律当诛！看来，凉州在宋大人的强力管辖之下，民不敢言，官不敢为，连一只狗可能也不敢叫一声。如今更是连本钦差也不得不要看你脸色行事了，对吧？”
　　“凤大人言重了，本官也只不过是为了配合凤大人今日的仪典而为之。莫非凤大人认为王上的圣旨可以置之不理，任由刁民横行而不加制止？但此事发生在本官的辖区之内，若本官也如此听之任之，便是本官之过了。传到王上的耳中，本官无法向王上解释。凤大人愿意听到本官向王上全盘禀报今日所为吗？”宋卫乔冷冷地说道。
　　“说得好，说得妙！不如请宋大人一并把本钦差也绑了，送到王上面前，请王上论断吧。”
　　“凤大人，你我同朝为官，何必如此？请钦差大人继续行王上之托吧。”
　　“若本钦差在行使王上之托时，却又让凉州百姓在此受绑羁押，难道宋大人认为这样做能让王上的脸面更有光彩吗？”
　　“这……”宋卫乔有点尴尬，他想了想，便挥手道，“今日看在钦差大人的脸上，暂且放过这个刁民，轰下去吧。下次再敢冒犯，绝不轻饶。”
　　两名差役便要推陈大牛下台去。陈大牛突然大笑，一声怒吼，双臂奋力一挣，把两名差役甩开，怒喝道：“你们这帮狗官，只会仗势欺人，骗老子上台，说得那么好听，无论什么都不追究，还说什么赏金十两，如今老子也没说两句话，倒成了刁民了，还要被诛！这就是你们这些狗官口中所说的王法吗？王法就是你们这些狗官吗？咱们老百姓还能活吗？”
　　宋卫乔大怒，大喝道：“大胆刁民！来人！”
　　凤翎也马上大喝一声：“来人！”
　　一时之间，数名差役和数名侍卫都冲了上台。
　　宋卫乔一看，不禁笑了，心想：看吧，终于装不下去了吧？这个刁民终于把你惹火了吧？嘿嘿，看你怎么收场。他刚想说什么。凤翎先开口了：“请陈大牛坐下，慢慢说。若是有人敢动他一个手指，不管官位高低，立即拿下。”
　　侍卫齐声道：“是，大人。”
　　台上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宋卫乔又是脸色一变，他已看出，有几名侍卫身穿的是大内侍卫的服饰。
　　凤翎又说道：“若无本钦差之令，今日台上的人，一个都不许离开。”他转过头来，用目光缓缓地扫了台上的官员一遍，在宋卫乔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他转过身来，面对台下百姓，高声说道：“凉州百姓，且听凤翎一言。凤翎奉王上之令，到凉州来，一是替王上看看百姓们是否安好；二是替王上看看凉州的官员们是否有好好为民办事；三是替王上嘉奖有功之臣，同时，也要惩办那些有过之官。诸位若对凤翎以上之事有任何建言，都请移步上台，与这位陈大牛一起，与凤翎，以及这台上的凉州官员，一一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