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元旦，大学放假一天。校园里张灯结彩，每个班级，都在紧张地准备晚会节目。每个班有晩会，每个学科也有，学校组织了更盛大的晚会主场。年轻人汇集的地方，总是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旧的一年结束了，新的一年迎面而来，不仅是年轻的大学生们，校领导和教授老师及干部们也各有岁月匆匆的感慨。大家轻松一天，快乐一天，释放一下压力，也确实应该。王耕田只在班级表演男声独唱。张玉贤熬了几个晚上，写了一篇感谢师生们的发言稿，要在学校晚会的主场，第一个上台发言。这学期，他感动着全校的每一个人，而全校的师生们，也感动着他。他要趁这机会，说出他的肺腑之言。宿舍里八个人，每人都准备了节目。杜志刚会拉二胡，吴明爱吹口琴，陈思远朗诵诗，刘波表演小魔术，戚韶华上台演过京剧，自然是表演一段京剧的老生唱段……大家穿上最好的衣服，理发、刮胡子，都把自己收拾利索，只等待夜晚的降临。
　　黄昏时分，天气变得阴沉，小北风掠过人的脸，像带着小尖刺似地。远处，山峦藏进了昏沉沉的雾里，城市的高楼，次第亮起了灯火。有些崭新的高大建筑，今夜彩灯闪烁。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也有等不及天黑的人放起了烟花。元旦，在乡下叫阳历年，是不被百姓记起的。农民们四时耕作，固守几千年的老传统，只认春节为过年。过去当教师，每逢元旦，中心小学总要召集全乡教师们开会。开会只是借口，实际是把大家召集一块儿，吃顿饭，喝几杯，犒劳辛苦一年的园丁们。王耕田和宿舍的同学们走在去教室的路上，身在城市，想起了以前的生活，不由心生感慨。乡村和城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杨华正匆匆过来找他。远远看到王耕田，便叫他：“你等等，我有事找你。”戚韶华开玩笑说：“这个姑娘喜欢咱们老王。”
　　王耕田警告他：“别胡说。我是有老婆的人。”杜志刚说：“搁我，我把农村的离了，把这个妖精娶过来。”
　　“谁有你胆大，占着书记闺女，还敢半夜去摸女同学的沟蛋子。书记沒让人阉了你，真给足你面子。再花心，你就完了。”王耕田笑骂他。大家都笑。杜志刚把他的故事在宿舍里讲过，大家沒人相信他没动白卫红。他涎着脸说，以我对她爹的恨，我真想搞了她。我怕她爹阉了我。从此，警告杜志刚时，就用“小心书记阉了你”作为对他的口头惮。
　　王耕田留下来等杨华。运动会以后，杨华进出与程宏伟手拉手，没有单独找过王耕田。杨华像是才哭过，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手帕。站王耕田面前，鼻子还在抽。
　　“你咋啦？”王耕田问她。
　　“我今儿去了程宏伟家。”杨华毫不避讳地说。她心里已把王耕田当兄长。
　　“他歁侮你了？”
　　“是他妈。”
　　王耕田不知说啥才好。沉默一会儿，才说：“你们发展得是不是太快了？”
　　“我和他认识，本身就是个错误。”杨华擦了擦眼睛说，“我们是乡下人，在人家城市人眼里，就低人一等。”
　　“他妈嫌你是乡下姑娘？”
　　“嗯。”杨华点点头。
　　程宏伟已多次邀请杨华去他家，杨华一直推辞。程宏伟说，他妈想见见她。逼的没办法，今天放假，程宏伟清早就开始央求，她便答应了。
　　程宏伟今天骑着一辆崭新的上海产永久牌自行车。这年头，没有特殊渠道，买不到这个要凭票或者凭关系才能弄到的名牌。程宏伟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杨华，一路穿街过巷，引得行人纷纷侧目。自行车崭新，骑自行车的人帅气，车后驮的姑娘漂亮。真是让他们占齐了。那时拥有这个牌子的新自行车，胜过如今开辆新宝马。为什么？如今的小汽车，只要你想买，汽车4S店中等以上的城市都有，别说买一辆，一百辆也不缺货，店家把你当爷待，生怕拢不住你，泡茶倒水，小心翼翼伺候你，把售后服务吹得天花乱坠。而那时想买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必须走后门，送礼请客。不把供销社主任伺候舒服了，你有再多钱也休想。人家是爷，你是孙子。跟如今的行情倒过来。拿钱买不到的东西和巴不得卖给你的东西，哪个更珍贵？程宏伟骑车一路响着铃，头高高扬起，路边的行人慌忙让路。
　　“你骑慢点，小心摔跤。”杨华在后边搂着他的腰，害怕摔下来。程宏伟骄傲地说：“你放心，我骑车的技朮是一流的，摔我妈也不敢摔你。”
　　程宏伟的家在地委行署的大家属院里，一栋栋整齐的红砖新楼，大玻璃窗在朝霞的辉映下闪耀着绿莹莹的光泽，像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水潭。楼与楼之间，砖铺甬道，绿化带里整齐地栽着桂花、女贞、黄杨以及其它四时花草。大院门口有人戴着红袖标负责看门，监视外边进来的生人。杨华由程宏伟带着，门口不盘问。若是她一人，没人出来接，她是进不去的。
　　“你们这里边住的啥人，门口还有站岗的？”杨华好奇地问。她沒有注意家属院门头的标识。
　　“地委家属院，我爸和我妈都在地委工作呢。”
　　“你早说我就不来了。”杨华半真半假地说。程宏伟说：“你放心来，我爸特别随和，我妈挑剔些，心肠不坏，只是嘴上不饶人。”
　　“我从来没打算攀龙附凤。”
　　“得了吧，我爸又不是地委书记，啥龙啥凤的。既然来了，就收拾打扮上楼吧。”程宏伟一直骑到车棚门口，放好自行车，两人手拉手上楼。程宏伟的家在一栋楼的四层，他爸是科技局副局长，他妈在妇联工作，家属院里的熟人都叫她黄主任。
　　程副局长去南方学习了，没在家，给他俩开门的是黄主任。
　　“妈，这是我同学杨华。”程宏伟向妈妈介绍。杨华大方地叫：“阿姨。”
　　黄主任答应着，把两人让进客厅。程宏伟去泡茶，黄主任从头到脚把杨华审视一遍，指着客厅的沙发：“小杨，快坐下。宏伟经常说到你，要带你到家来玩儿。我工作忙，今天放假了，才有时间。你是哪个县的？”
　　杨华说了。黄主任说：“你们县是咱们地区的穷县，人口多，自然条件差。你们的刘副县长是我大学同学。”
　　“我家在乡下，不认识县城的领导。”杨华说。程宏伟把茶泡好拿到茶几上，挨着杨华坐下来。黄主任没理儿子，继续与杨华的话题：“你家不在县城？乡下哪一块儿？”
　　杨华说：“龙湾区。一个破乱的老镇子。”
　　“我去过你那地方，马上到湖北了。临河一条老街，一丈多宽的石子路，小车能开进去。房子倒也古香古色，就是破旧。居民满街倒污水，臭烘烘的。你们区上的书记我认识。”黄主任撇着嘴说。好像提起龙湾小镇，小街道的臭气就熏到了她。她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织了一半的围巾，眼睛盯着她的劳动成果，并不看杨华。杨华说：“我家不在镇子里，离镇子有两里远的河边。”
　　“是这样。父母都是农民？”
　　“是的。”
　　“农民苦。你父母也不容易，听宏伟说，你姐也上了大学。农村家庭，培养两个大学生不容易。”
　　“是的。”杨华机械地回答。她分明感觉到，以她农民女儿的身份，坐在这个宽敞亮堂的客厅里，不受女主人的欢迎。黄主任吩咐儿子说：“你招呼小杨喝茶，吃水果。妈做饭去。”
　　杨华礼貌地对她说：“不用了，阿姨。我们坐一会儿，就回学校去。”
　　“来了还能不吃饭？你和宏伟坐，我啥都准备了，一会儿就做好了。”黄主任去了厨房。杨华低头坐着，感到浑身别扭。程宏伟小声邀请她：“到我房里参观一下。”
　　“就坐这里吧，我是个农村丫头，让你妈失望了。”杨华压低声音，不想让他妈听到。
　　“我从来没说你是城里人。我姥爷也是乡下农民呢。”程宏伟并未意识到杨华的情绪。他拿了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削皮。杨华说：“你妈希望你找个大城市的姑娘，农民丫头，身上有大粪臭，会臭到她的。”
　　“说啥话呢。我妈不是这样的人，你太敏感了。”程宏伟说。杨华轻笑：“但愿吧。是我自卑。”
　　程宏伟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杨华。杨华不接：“你吃吧，我喝水。”
　　“我俩一人一半，咋样？”
　　“我不吃，胃不舒服。”杨华把茶杯拿在手里，小口啜饮茶水。碧绿的高级绿茶，清香入鼻，茶叶半浮半沉，一色的一旗一枪，叶片向上，梗部向下。少数破碎了的叶片与细梗，沉在杯底。杨华盯着茶杯，看茶叶的沉浮，便想到人类社会的高低上下。我和我的家庭就是沉入杯底的次品呢。这个家，是趾高气扬浮在上面的优质部分，两个不同档次，永远不可能结合到一起！
　　再观察这个大客厅的摆设。墙上一幅红梅傲雪的画，一幅龙飞凤舞的字，对称挂着，装裱美观。泥金的画框张扬着扑面而来的富贵气息。一套深红色人造革皮面的沙发，钢化玻璃台面的茶几。沙发对面的仿红木小柜上，摆放着最大的一台双卡录音机。几盆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分别放在客厅四周，主人勤于照看打理，盆中植物翠绿而旺盛。洁白的天花板上，正中心一盏枝型吊灯，欧式的造型，曲枝镀金色。地面铺菱形花色的瓷面地砖，擦拭得一尘不染，光鉴如镜。进门的鞋柜旁，是一人高的博古架，架上有书，有奖杯，还有几件青花瓷和老式铜器。伟人的石膏塑像摆在中间高处最显眼的位置。而杨华的家，土墙土地面，抬头是木架屋顶，一张大桌靠后墙摆放。几条矮凳胡乱摆两边墙根，就组成了一家的堂屋。农忙时节，农具和收回来的庄稼还会占据堂屋的空间。鸡是屋里和屋外的常客，当然，鸡屎也堂而皇之地成为屋内和院外的点缀。相形之下，分明是天与地的距离，人间与天堂的差异。不怨程宏伟他妈提到农民就蹙眉头，两个家庭，是两个社会阶层。门不当户不对呀。
　　饭菜摆上餐桌，四个家常菜，一荤三素，四盘菜中间一大碗汤，其规格，属于黄主任平时工作餐的标准。汤是蛋花木耳粉丝汤。大米饭盛了三碗，两大碗一小碗。小碗是女主人盛给自己的。杨华嫌饭太多，要给程宏伟拔些。他妈说：“你别客气，阿姨知道你们乡下人饭量大，特意给你用大碗。快吃吧。”
　　“我不饿。”杨华听了他妈的话，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吃吧，到同学家，跟你回家了一样，别装斯文。”他妈说着，把青椒炒肉丝往杨华碗里挟。说，“吃点肉。我们天天吃肉，只吃青菜。”
　　杨华把一大半饭拔给程宏伟，把他妈给挟的肉丝也拔他碗里，大声说：“我从小不爱吃肉，嫌腥。”
　　“你们乡下哪有肉吃。过年了，才买一二斤。我经常下乡，农民天天早晨端碗糊汤饭，碗里一撮酸菜。就没见他们吃过肉。”
　　“我们家不一样。腊月宰头大肥猪，堂屋墙上，腊肉挂两大行，想吃就吃。”杨华说。他妈小口吃饭，听了杨华的话，又撇嘴：“腊肉我们吃不惯，一股烟熏味儿。”
　　程宏伟感觉不对头，忙着给杨华挟菜。杨华拒绝，把碗藏另一边。他担心妈妈再说不好听的话，忙问她：“妈，今天电影院放映外国片子，叫《魂断蓝桥》，说是非常好看。咱们一起去看吧。”
　　“你们两人去。我和你赵阿姨说好了，去她家听歌。她家丽娜从西安回来，带好多新带子。你还不知道吧，丽娜工作调外贸局了，老出差，每次出差回来，都给你赵阿姨带礼物。真是个懂事的闺女。”
　　程宏伟当然知道赵阿姨是谁。爸爸局里肖局长的老婆，肖丽娜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待业大半年，才安排到副食公司当临时工。人样子长得不差，戴付眼镜，看着挺斯文，说三句话以后就吐脏词。常和院里几个高干子弟出入电影院、量大街，属于绣花枕头一类的人。半年不见，调外贸局了。肯定不是工作出色，而是老子背后运作的结果。我们的黄主任有意与赵阿姨攀亲家，跟儿子说过，遭儿子拒绝。她至今仍不死心。
　　一顿饭，杨华吃得索然无味。本来没心情去看电影，程宏伟不依，两人坐电影院里，因为说到程宏伟的妈妈，两人言语不合，终于吵起来。电影看一半，杨华从电影院跑出来。回学校，躺床上被子捂着头哭一场，心里仍觉别扭，便来找王耕田。
　　“爱情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与他妈妈没关系。”王耕田安慰杨华。
　　“话是这样说，大人瞧不起，我又何必去強求？”
　　“还在读书呢，离谈婚论嫁早着呢。”
　　“我决定与他分手了。”
　　“我不劝你。你是个优秀的姑娘，不愁找不到好小伙子。”
　　杨华答应着，挽起王耕田的胳膊，要他陪她出去散散心。王耕田问她：“你不参加元旦晚会？”
　　“去它的吧，没有心情。”
　　“好吧，我也放弃了。”
　　两人像一对情侣一样往校外走。杨华问王耕田：“离开家四个月了，你不想我惠兰姐？”
　　“想啊，肯定想。”
　　“你们夫妻也是可怜，新婚一月就天各一方。我将来一定找个同单位的，不过你们这种日子。”
　　“天下的夫妻都想在一起。生活拆散了他们，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