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民办教师>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18 15:26:55      字数:4312

  爹爹近年一直消瘦,面皮发黄。年轻时特别嗜好油腻和大肉,近两年也不爱了。时常感到胸闷,没味口,四肢乏力。张玉贤上学走了,秋季收庄稼,老爹领着二哥去给媳妇俊芳帮忙。头几天收包谷,老爹还能支撑着掰棒子。后来挖土豆,老爹挖着挖着,便倒在地里。老二玉平把老爹背回家,老伴煮两颗鸡蛋喂老汉吃了。一整天,老爹直喊叫胃里顶得慌,再不吃一口东西。第二天,俊芳叫来村里的拖拉机,把公公拉到乡卫生所。医生初步检查后断定为肝上的毛病,乡卫生所没仪器,不能确诊,主张送区人民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区医院则确诊为肝硬化,且有大量积液,必须马上住院治疗。俊芳安置好公公,回家与婆婆和大哥商量。大哥说:“爹是给你帮忙干活儿累坏的,你包治,我不管。”
  “爹是慢性病,得上身几年了。咋能是帮我干几天活才得病的?”俊芳解释。大哥仍然强辞夺理:“去你家好好的,累倒在地里,这是事实吧?”
  俊芳说:“大哥,你不讲理。”
  “我可想讲理。这件事,事实摆在那儿,不需要论理嘛。”张玉山说罢,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径自回去了。他穷得一年四季没穿过一件没补丁的衣裳,脚上一双拾张玉贤穿过的旧胶鞋,太大,用葛藤捆着。裤子是村里当兵的回来送他的草绿色大裆裤,颜色早已淡成土黄色。膝盖破了,露着肉,屁股破了,补块盆口大的蓝布补丁,因习惯于随地胡坐,蓝色和黄色基本分不清,都是泥土的颜色。上身一件劳动布的褂子,还是俊芳娘家哥去年来送的,是建筑工人的工作服。扣子早穿掉光了。夏天不用扣,天冷了抄起来,绑根麻绳。头上习惯于戴顶旧式军帽,帽沿折了,一半耷拉着,像母鸡屁股上一两根将掉的长毛。头油和汗水、灰尘等,把军帽的里外漆成同一种油腻的暗黑色,掉水里泡半小时再捞起来保证不沾水。儿子穿得跟他差不多,饿极了,就到爷爷奶奶锅里舀。村里谁家丢了鸡丢了狗丢了猫,不用费力找,保证下了张玉山父子俩的无底洞。也不怨他跟弟媳妇俊芳强辞夺理,要他负担点老爹的医药费,除非把他送屠宰场去宰了卖肉。
  怎么办?婆婆手上只有三十多块钱的体己,分文都数出来。二哥傻瓜一个,认得碗筷,认不得票子与擦屁股纸的差别。婆婆主张在医院打几针接回来算了。“老了嘛,迟早都是个死,早死早享福。”
  俊芳于心不忍。不聋不哑的大活人,睡家里天天等死,想不过去呀。俊芳说:“我们咋商量,也商量不出眉目。这事儿得玉贤拿主意。”
  俊芳匆忙给张玉贤写信,去寄信的同时,又拐到娘家。哥哥不在家,嫂子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过日子细发得买盒二分钱的火柴,也要打开仔细检查,看看是否有残次而擦不着的。她听到俊芳的来意,撇着嘴说:“你哥也不是开银行的,哪老有钱借给你。前几天你侄子感冒发烧,我把留着过年的核桃卖了,才给你侄子买些药。”
  俊芳心里明白嫂子是在哭穷,但借钱是低声下气上门求人,还能拿把菜刀架人脖子上强逼?两个月前,才借过人家一笔钱,旧债未还,见人本来就底气不足。俊芳悻悻回家,把两个娃托付给婆婆照看,只拿着婆婆的体己和家里藏着急用的二十几块钱,想着去医院暂时欠着医院的,待想到主意再补上。
  区集镇三、六、九逢集。这天正好是农历的十月十九。一条既是乡间公路又是两旁住满人家的半里长小街,商贩一家挨着一家,在两边摆满临时货摊,农村人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小商品,衣帽穿戴等应有尽有。乡下人担来劈柴、猪崽、鸡蛋、土豆以及各种山货,与小商贩的摊位挤在一起。出门爱包块黑头巾的乡下老太太、腰带上别着旱烟袋的老汉、手里牵着老大,背上背着老二的乡下妇女、推辆破旧自行车,车头挂个黑人造革皮包的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等,在灰尘弥漫的集市间穿行。不时停下来,挑拣大城市里淘汰的残次或过时的东西,讨价还价。有拖拉机或卡车经过,道路拥塞,司机把喇叭按一遍又一遍,甚至跟漠视车辆的赶集人吵起来。太阳昏沉沉的像个没睡够觉的懒汉。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卷着树叶与废纸片,像个神经病间歇发作的疯子,与赶集的人凑着热闹。
  俊芳没有心情在集市上逗留。她匆忙的脚步与脸上焦急的神情,看见她的人纷纷为她让路。走过一个收购核桃,围了许多乡下人的摊点,有人突然大声叫她名字。她回头看,一张笑嘻嘻的面孔正盯着她。她当然记得这张脸。这个矮矮的,犬齿旁生颗龅牙的小伙子,正是她上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名叫贾爱民。女同学们最爱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上学时个儿更低,每学期坐教室最前排。那时,像雷俊芳这样身材高他一头,又长相不俗的姑娘,除了把他当小弟弟开开玩笑外,基本上不正眼看他。
  “雷俊芳,你忙啥呢?好多年了,咋老不见你?”贾爱民放下手中正忙的事情,挤出人群。这家伙穿件乡下少见的黑呢子上衣,干净笔挺。脚上穿一双踢死牛的三接头黑漆皮鞋,胸前挂一黄帆布挎包。个儿没长啥,只是嗓子变沙了,吐出的声音如同拍打翅膀奔跑的鸭子。
  “看样子,老同学混得不错嘛,做生意呀。”雷俊芳只好停下来,与老同学打招呼。贾爱民上下打量她,咧嘴笑道:“瞎球混,收些核桃去西安卖呀,大美女毕业嫁哪儿了,从来没见你上过集。”
  “还能嫁哪儿,东村嫁到西村,在山沟里打转儿,田地里刨食。”雷俊芳说。
  “那口子是干啥的,不会是修地球的吧?”
  “跟修地球不差啥,教书的。今年才去地区上学。”男人出息了,是雷俊芳唯一能拿人前说的高兴事。当然,也包含小小的炫耀与得瑟。
  “了不起,嫁了个大学生。以你的条件,要是嫁个农民,也是白馍掉进灰窝里,可惜了。”贾爱民感叹道。雷俊芳脸上有些挂不住,急着卖核桃的山里人都看着他俩,其中也有认识她的。贾爱民却兴奋不减,“老同学,急着去干啥呀,待我忙过这一阵,我请你下馆子。”
  “你忙吧,我公公住院,我得去照看他。”雷俊芳说着,也不管贾爱民仍像打了鸡血似地不依不饶,径直匆忙奔向医院。
  “我一会儿到医院看你。”贾爱民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半下午,集散之后,雷俊芳照看公公打完吊瓶,又喂过吃的,公公已睡了。贾爱民手提两盒营养品逐个病房找到雷俊芳。
  “你忙着做生意呢,还跑来干啥。”俊芳接过东西,把贾爱民让到空着的另一张病床坐。住院的人听说老头患肝病,怕传染,再没人愿住这个病房。贾爱民询问老人的病情,俊芳据实说了。贾爱民说:“这是慢性病,不好治,你得有思想准备。”
  “准备啥呀,穷人病不起,家里本来穷,我那口子又在读书,领几十块钱工资,哪有给老人看病的钱。”俊芳愁眉苦脸。贾爱民听了,马上问俊芳:“缺多少钱,我先给垫上些。”
  “谢谢老同学的好意。你做生意,需要钱周转,我再想办法吧。”
  贾爱民从背着的挎包里数出二百块钱塞俊芳手里:“一点心意,你别嫌少。”
  “我不能耽误你做生意。”俊芳不要,贾爱民坚持要给,两人推让一番,雷俊芳只得收了。
  “先用着,过了这个坎儿,我再还你。”
  “你先用,以后再说。”贾爱民拍着俊芳的手,颇显大气。两人聊了一会儿,贾爱民请雷俊芳出去吃饭。俊芳推说才吃过,贾爱民不相信,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不放。雷俊芳只得跟着出去。其实她还没吃饭,才伺候公公吃了,她打算天黑了买个饼将就一顿。今天的针打过了,守在病房里,也是无聊,出去散散心,比守着病人发愁强。
  集镇只有一家有些档次的招待所,平时基本上是区政府机关的接待中心。没有政府干部光顾时,招待所门可罗雀。这儿是一栋两层的青砖旧楼,一层餐饮,二层住宿。贾爱民长期住招待所收山货。
  “贾老板。”服务员是位擦脂抹粉的少妇,近视眼,跟贾爱民混熟了,对他热情的有些过头。这阵没戴眼镜,“带着位阿姨呀,吃饭吗?”
  贾爱民脸色通红,笑骂道:“你用屁眼儿看人呢,我同学。快弄饭菜去。”
  “我没看清嘛。比你高一头,以为你长辈呢。”服务员扭着圆滚滚屁股去了。雷俊芳有些挂不住,小声问贾爱民:“我有那么老吗,成你阿姨了。”
  贾爱民这时才笑喷。他骂服务员:“她肉眼无珠,老以为我是十八九,还问我要不要媳妇呢。”
  “这个女的很大方,天天跟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就是不一样。”
  两人选张桌子,坐一条凳子上。贾爱民喊倒茶,刚才的服务员又扭出来倒茶水。这次戴着眼镜,看清了雷俊芳的样子,啧啧称赞:“贾老板好排场的女同学。咋没见来过呀。”
  “一来你都认成我阿姨了,还敢多来。”
  “谁叫你只长娃娃高。”女人仍在跟他开玩笑。
  服务员走后,贾爱民向雷俊芳讲这个女人的趣事。
  说是有天晚上区政府机关招待乡里来开会的干部,招待所大餐厅拉了五大桌。她穿身白色连衣裙,穿梭在干部中间做服务。酒足饭饱席将吃罢时,突然没电了。大厅里漆黑一片。她准备点蜡烛,领导说不用点,同志们吃好了,这就散席。第二天清早,她仍然穿着白色连衣裙去菜市场买菜,见到她的人都看她,忍不住偷着乐。她大咧咧问人家笑啥,小商贩都不说。后来是个中年妇女对她说:先回去把裙子换了。
  “你猜咋的?”贾爱民故意卖关子。雷俊芳摇头表示猜不出。贾爱民接着说,“她那白裙子的后边,从肩膀到大腿,全是男人的黑手印。有的手印,是故意沾了菜汤的。”
  “这些乡里干部真坏。”雷俊芳总算被逗笑了。
  “不喜欢干部摸,就挣不到公家的钱。她是老板娘。这个社会,人只干有利的事。人家就靠这一身肉挣钱。”贾爱民进一步解释。小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俊芳。雷俊芳问老同学:“你也伸过爪子吧?”
  “我这双手,只喜欢数票子。摸她屁股,钱就跑阴沟里去了。”
  “你在大城市混,混成溜光锤了。”
  贾爱民嘿嘿笑,把一只手放在老同学大腿上。雷俊芳的脸红到脖子,伸手掐他那只不安分的爪子,贾爱民只是笑个不停。
  饭菜上来,两人愉快吃完饭,天已经黑下来。俊芳要回医院,贾爱民坚持邀请她上楼去房间坐会儿。同学见面,还没有认真谝呢。雷俊芳跟着上楼。
  雷俊芳到清早才回医院。公公问她住哪儿,她说街上有女同学,去女同学家借宿。公公感动得老泪纵横。以后每天到傍晚,雷俊芳就借宿去了。
  张玉贤接到俊芳的信后,躲在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偷偷开始卖血。钱邮俊芳手上,只说他在同学中借的。俊芳用丈夫邮回的钱,服侍公公住院治病。她哪里知道那每一分钱都是男人卖血的钱!
  师范学院的领导和学生代表陪着张玉贤回来,亲自把募捐来的一大笔钱送到医院。感动人的场面在此就不多罗嗦了,地区日报社记者现场拍照,图片加特写,作过整版的报道,全地区人民都看到了。但是,张玉贤的老爹已到肝硬化后期,只坚持了三个月,到第二年正月底,还是去了。
  埋葬了老爹,雷俊芳就跟张玉贤说,她想去西安打工,张玉贤没答应。到二月底,俊芳把两个娃托婆婆照应,没有写信征求张玉贤的意见,自作主张去了西安。俊芳先斩后奏写信告诉张玉贤:你上学期间,我打工养你养家。等你毕业了,我再不出去了。我也是没办法呀。
  想想困难的日子,张玉贤便不能多说啥。好在坚持到毕业,也就两年多时间。这两年多,只能委屈媳妇。
  日子的甜酸苦辣,只有经历其中的人知道它的滋味。将来的日子是啥样,想呢只管往好处想,至于能不能走到那一步,谁也没本事把将来看透。哪里黑哪里歇。芸芸众生只能遵循这条最朴素的生存规律。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