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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篇(6)

作品名称:与你并肩晴空之下      作者:凯勒      发布时间:2022-02-20 15:50:26      字数:6118

  我跑回门前,对台阶下大声喊,“富士见!”
  那一刻,我竟有种身处孤岛中央的感觉,人们纷纷投来的目光则是试图将我逼退的波涛骇浪,他们似乎在问这是谁家孩子没管好。我紧闭双眼,不去理会,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十分畏惧这种眼神。
  “富士见!”
  我渴望见到她钻出人潮,歪着身子朝我招手,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等到。她走远了,我进门时安慰自己说,想到被人看来看去,最后什么也没换来的感觉真是太差劲了!下次再也不要这样了。
  “你刚刚在叫我嘛?听着好肉麻呀!”
  门后传来富士见的声音,我闻声回头,一个小脑袋鬼灵精怪地探进门。
  “赶紧出去得了,我才没叫你。”
  我埋头缓步往里走,实则等她迈步跟进来。
  穿过院子,富士见东瞅瞅西摸摸,连树叶间青涩的果实也不放过。看她把银杏果扔进嘴里,有一瞬间,我想要是性格能互换就好了。之后,她痛苦地咧嘴吐口水:“这也太苦了吧!”
  “也没让你吃啊。”
  我并不知道银杏果是苦的。
  她把书包丢在藤椅上,一头钻进养鸡房。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跟富士见回了家。
  走到窗前,外祖父正在厨房里,一边忙着用铁锅烧水,一边用扫帚清扫地砖上的草木灰烬。我感觉有必要告诉外祖父一声,我领同学回家了。
  “外祖父!”
  我住了这么多天,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听到我的声音,他连忙放下手里活儿,来到窗边皱眉瞅我,似乎以为耳背听错了。
  “我带同学回来了!吃完晚饭就走!”我怕他听不见,稍微用力喊。
  看他反应迟钝地点点头,我想这算同意了吧?再去找富士见,养鸡房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看我找到了什么!”富士见出来时,衣服裤子上沾满羽毛。
  “没想到你和鸡还能玩到一起。”
  “你猜一下嘛!”她的手里握着什么。
  “什么啊?”
  富士见缓缓摊开手,手心有枚鸡蛋,闻起来就特新鲜。
  “会孵出小鸡仔的吧。”她盯着手心,隐隐期待。
  “不就是颗会被吃掉的蛋嘛。”
  “你不觉得见证新生命诞生很有趣嘛?”
  我没想那么远,“我天天待在这儿,只觉得它能吃。”
  “我要是待在这儿,可能更想看它孵出小鸡仔吧。”
  很快,她把目光放在第二间小屋子--仓库上。
  “这一定是你外祖父的秘密基地!”富士见搓起手,她把鸡蛋递给我,转身凑到门前,“电影都这样演。说不定你外祖父是个职业杀手,在这里面藏满了武器。”
  “不...”
  我本想阻止她,但听她这么说,我也不禁好奇里面有什么。好在今天富士见在,无论我做多么过分的事,外祖父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鬼鬼祟祟地推开仓库门,陈旧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好重的霉灰味儿!”富士见捏起鼻子,两眼快睁不开了。
  “是啊是啊。”我附和道,也跟着咳嗽。
  借着落日余晖,我勉强看清内部构造,因为阴影中还有许多光照不到的角落。房间中央有张方桌若隐若现,上面摆放几个相框,却看不清是谁的脸。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们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了门旁墙前的桌子,从左向右看,上面有一只芭蕾舞鞋、褪色的书包、摔坏的自行车头盔...如同一个个展台,毫无规律地展示着用过的物品。
  富士见摸向其中一件,紧接着惊讶地缩回手给我看,她的指尖没沾一点灰尘。我们又试探性摸了几件,无一例外,全部一尘不染。
  “这些是你母亲用过的没用的东西。”
  外祖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吓得松开手,鸡蛋啪唧碎在地上。伴随灯绳被咯噔拉开的声响,昏黄的光线在头顶闪烁几下,随即填满屋子。
  我第一次听他提这些,心想炕上的床褥也是母亲的吧,没想到外祖父保留了这么多母亲的东西。我依稀记得家中衣柜还剩几件母亲的衣服,除此之外,其它物品都在葬礼前被烧成灰烬了。
  “你母亲真的好优秀啊!”富士见环顾四周,不由感叹。
  刚才还黑漆漆地墙面,此时无比亮眼,上面贴满一张张有点褪色的橙黄奖状,离我最近的一排是几张不知何时何地获得的芭蕾舞奖。往右看去,每学期有一张三好学生奖。到中学以后,大大小小的烫金红皮证书更是数不胜数,其间还有几块金色、银色的奖牌。戛然而止地是某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母亲变得懒惰,什么也不想拿了。
  我感到惊喜的同时,也不由垂头丧气。与同龄的母亲相比,自己什么也不是,还是个逃学的孩子。
  “晚饭好了。”外祖父摘下眼镜,捏起鼻梁,“这些老东西没什么值得可看的。”
  他按住我和富士见的肩膀,把我们推出仓库。我不相信他的话,既然它们真如他所说的那么不堪,那他为什么还要收藏,甚至折回门前,像看管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合上铁门。
  富士见在耳边小声念叨,“你要以你母亲为榜样努力才行啊。”
  “知道了,烦死了。”我轻轻撞一下她肩膀,佯装不想让她继续说了,却巴不得她再夸奖母亲几句。
  傍晚,外祖父叫我进屋卷起被褥,把短桌搬到炕上。富士见没在床上吃过饭,兴奋得手舞足蹈。外祖父端上三碗清水面后,低头坐在我们对面。他没其它东西能拿出手,连汽水也是听富士见嚷嚷想喝甜水后现去买的,我平日没得喝。
  富士见一本正经地问我,“你们吃饭时不说话吗?”
  “那你说点什么呗。”
  她沉默片刻,看似打消了念头。
  天一黑,我和外祖父在门口送走富士见,两人肩膀一高一低。
  “下次再来玩啊!”我挥手喊。
  “明天就可以!”
  她边望着我们挥手,边倒退着走。街边有几盏路灯不亮,富士见一会儿消失在暗处,让我隐隐担心;一会儿又在灯光下蹦蹦跳跳,让我由衷地为她开心。
  “明天是周六啊!”
  “那就下周一吧!”她彻底转过身,“今天很开心啊!尤其是下...”
  “知道了!知道了!”我打断她的话,生怕她把逃学的事说漏嘴。
  回到屋子,我和外祖父重新铺好床铺,我故意把褥子往左边拉了拉,月色下,那条壕沟不见了。
  我躺在床上,望向棚顶,“外祖父,你说母亲以前什么样啊?”
  “快睡觉了。我不想讲这些。”
  “跟我说说呗。”我学起富士见,主动往左边靠了靠。
  “离我远点。”他不想搭理我,把身子转向另一边。
  我有点生气,“那你说!以前是不是打过母亲?”
  他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还没睡,但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下周要在学校吃了,你能多给我点钱吗?”我突然说。
  我拿不到奖状,总不能让别人觉得没教养,那太给优秀的母亲丢人了。
  “嗯。”他轻哼一声,没细问。
  难道他知道我今天没上学的事了?我内心惶惶。
  天刚蒙蒙亮,我坐在屋门前,视线游离在紧闭的仓库门和外祖父忙碌的身影上。在此期间,他要么侍弄老树旁的花花草草,要么抓把晒干的小米洒向养鸡房。我没他那么有耐心,熬到快睁不开眼时,他用衣角擦了擦手,拎起门旁的筐子。我知道他快出门了,连忙打起精神。走出敞开的大门前,他还不忘提醒我:“自己在家小心点啊,千万别给外人开门。”
  “知道了!”我抻头回答。
  他关上门,我默数十几秒后推门跟出去,看他跻进喧闹的街头,才放心跑回院子。
  推开仓库门时,我的胸口在轻微颤动,原来窥探别人的秘密是这种感觉。再次拉开灯,之前的惊喜与骄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沉甸甸地缅怀。
  我在一副老花镜下找到厚厚一摞信件,它们用橡皮筋捆绑在一起。
  随手翻看几下,信封从牛皮纸过渡到五颜六色的硬卡纸,它们按时间整理好,第一封在录取通知书下达几个月后寄出。
  我沉吸一口气,缓缓倒出信纸。它皱巴巴地,像早上被滚碎的蛋皮。
  “寄给某人的信。”
  开头是这样写的,要不知道收信人是外祖父,我还以为是母亲写给初恋情人的。母亲的字饱满有劲,透过信纸背面都能看得见。
  “我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吧?你可别误会!我不是在问你近况,而是想知道妈妈最近怎么样了,但我知道拆开信的人一定会是你。”
  我猜揉坏信纸的人就是外祖父,便继续读下去。
  “我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只要在你身边一天,我们就不得安宁。好在我忍受这么多年,终于换来一个足以远离你的成绩。分数下来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因为在数百所大学中,我可以选择一所离你最远的学校,最后也只是可怜了妈妈。”
  “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之前得过的奖牌有多么没有!有时待在寝室里,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与人交流。这些都的亏于你!你拿走我的时间和朋友,换来的只是一堆废纸!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人生要完蛋了!但她们是一束阳光,把我从阴郁中拉了出来。”
  看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富士见。
  “她们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你知道我胆小,不会拒绝别人。起初我很害怕,看着流光溢彩地霓虹灯,总想着你说这是坏人扎堆的地方,但她们叫我试着放松,去感受这种乐趣。我们整夜在酒吧放肆地买醉,整日在卡拉OK忘情地歌唱,那是让我释然的一段时日。”
  “我怎么写了这么多?本想写几句得了。对了,我没留电话号,是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也别自作多情往学校里打电话了,我嫌丢人,等以后想起来了,再给你写信。今年春节我不回去了。关于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你大可不必担心,既然离开家了,自然不会再用你一分钱,我会自己想办法。勿念。”
  我没忍住倒出第二封信,信封上的落款日期竟隔了三年。
  “本想在两年前告诉你,我找了几份兼职,结果忙着忙着全忘了。你肯定想问我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老想着赚钱干什么!但你知道我记性好,听过的话、见过的事过了很久也不会忘,那索性把剩下时间全拿去赚钱好了。之后一段时间内,我的绩点不仅没落下,每年还能拿到奖学金。我想奖励自己,可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在街上逛了一天,临走前在猫贩子手里买了只小猫,它当时正用爪子努力地扒着笼子,我觉得我可以给它一个好的开始。”
  “再聊聊最近的事吧。临近毕业,我不想太累,最后只留了份咖啡店的兼职。平日洗洗杯子就行,下午还能冲杯咖啡,坐在窗边看看书。”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这儿的常客,好像是另一所医科大学的学生。他没事就往这边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喜欢喝咖啡,换做是我一天喝五六杯,晚上肯定睡不着觉。”
  “他有天跑来找我,说要向我表白,我吓坏了。他瘦得跟竹竿似的,说起话来文质彬彬,我不怎么喜欢,我喜欢的人必须打得过你才行。我本想拒绝他来着,但他总来找我,一陪就是一下午。我实在没办法,心软想给他个机会,就问他喝酒么?如果他也是个酒鬼,那我就直接跑路,哪怕这份工作也不要咯。好在他不是,行吧,那我先和他交往看看。”
  “以后要是和他结婚了,我就把母亲接过来,一起远远离开你才好。”
  门外突然想起一阵动静,我以为是外祖父回来了,就没放在心上。拿出下一封信,模样像张喜帖,上面只有简短几句话:
  “原谅我写信宣布这件大事。没想到,我家在江南,他家在江北,他还是不顾家里人反对,跟我结婚了。他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我提什么要求,他都能做到,但他得排在妈妈后面。果然离开你就能变幸运啊!别怪我没提前和你说,也别怪我没请你来,请帖都是前两天发出去的,只能怪你住得远,坐火车来也要三四天时间。只是可怜妈妈了,没见到我嫁人的模样,我只能说我好看极了。那就先这样吧。”
  有股糊味儿从门缝飘进来,我想外祖父这时候在做饭。取出第四封信纸,却看到如下沉重的几句话:
  “果然和你在一起只会变得不幸!我时至今日也不相信妈妈会病逝。我们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有你最清楚!我会让你知道一个人最深的恨意是什么!我恨你,会恨你一辈子,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告诉我的女儿,让她也恨你一辈子!这张银行卡里有三万块钱,密码是妈妈生日,拿去办场体面的葬礼吧。如果你连密码也忘了,就拿去和纸钱一起烧了吧。”
  我的内心五味杂陈,身边空气也变得燥热。最后一封信的信封变回了牛皮纸,这是唯一没被拆开的信,信封上没写时间,也没留地址。
  我犹豫好久,决定动手拆开它。
  “你怎么不说一句话就搬走了呢?可能听我埋怨这么多年厌烦了吧。真是临走前也不让我省心,要不是那家人寄信给我,说你搬走了,我还一直傻乎乎地寄呢。我到最后才醒悟过来,这些年间只有你把我当作正常人对待,其实我就是正常人,可他们偏偏用对待病人的方式对我,我没病!算了,我不该对你抱怨这些,能再想起你,也是因为那天在家附近偶然碰见一个人,和你很像,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我尾随了他一道,也不敢打招呼,最后只能跟到这个地址。如果真的是你,当然我也觉得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一个人搬过半张地图呢?但如果真是你,那有空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吧。如果不是,那陌生人,就当听某个害了心病的人在你这儿发牢骚吧。”
  缓过神来,屋内薄雾缭绕,我轻微咳嗽一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到门前,我想推门出去,却被铁皮烫得瞬间缩回了手。再回过头,一根梁木落下来把桌子砸得粉碎,随即上面的物品跟着烧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暗自庆幸往前走了几步。
  火光渐渐吞没灯光,我突然想到自己今天不会就死在这里了吧?接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浪灼烧着我的皮肤,滚滚烟气朦胧着我的意识,我感觉自己快融化了。慢慢地,浓烟呛得我咳嗽不停,直到几乎喘不上气,脑袋也因缺氧而晕乎乎地想睡觉。就在合上双眼前,我隐约见到门口亮起一束光,吸走了浓烟,送来一阵清爽的风。
  这不是梦,而是外祖父撞门进来了。我眯缝双眼,看他快步穿梭在火光中。之后有股强劲的力量托起我的后背和双腿。我绵软地瘫在他的怀中,勉强看到他嘴角动了几下,他在说话,但我什么也听不清。
  下一刻,门外的光马不停蹄向我奔来。
  又有几根木头砸下来,点燃了墙上的奖状。我看着心疼,心想这些珍藏几十年的回忆,转瞬要毁于一旦了,外祖父会不会放下我,救几件东西出去?可惜我帮不上他的忙,只能用尽力气伸出胳膊,把桌上相框勾走了。
  养鸡房里,鸡群聚在围栏后上下翻飞,恨不得跳出滚烫的石房。外祖父一脚踹开栅栏,把它们放进院子。另一旁,仓库此时像烧得正旺的锅炉。滚滚浓烟腾天而上,仓库轮廓被热浪冲击得面目全非。我有幸在冒热气得柏油马路和塑胶操场上看过这种现象,但没一次有现在这么壮观。我激动地抱着相框,陪在外祖父身旁,一起看它燃成灰烬。
  “我回来时,门是开着的。”他说。
  “是吗?”
  我忽然想到自己当时太心急了,以至于忘记关门。
  “有人趁机溜了进来,点了这把火。”
  “对不起,怪我忘记关门了...”
  “好在你没事。”他没等我说完,一屁股坐在藤椅上。
  民警赶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三间被烟熏黑的房子。他们念叨火从外面点燃,看外祖父吧嗒着旱烟,又提醒他下次留意点。
  外祖父没理会他们,心不在焉地瞅着仓库,继续抽烟。
  他们又看向我,似乎在警告外祖父,“好在当时没人在里面,不然出了事故,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的话听得我想笑。没人想过这件事是镇长干的,他怕点着房子闹出人命,于是想点燃仓库警告外祖父,却没想到有人在里面。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知道里面藏着关于母亲的回忆,也知道外祖父不愿拆迁是因为那些东西无处安放,于是他烧掉了它们,想让外祖父迫不得已接受现实。
  民警也许知道,只是不敢说。他们做了简单的笔录、象征性拍了几张被烧毁的房子的照片就离开了。我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决定对外祖父道出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母亲早原谅你了,她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吧。”
  外祖父突然停掉手中烟杆。
  “她那天看到你了,一直跟到这里才知道你搬过来了。”
  “都烧没了,我才不在乎她说什么。反正都是些不好听的话,我也懒得拆开看了。”
  我想起手中的相框,递给他看。
  “至少还留了一件。”
  有一瞬间,我看清相框中的脸。近处是母亲的半张笑脸,几乎占据整张照片的一半篇幅。稍远处有台婴儿车,我知道里面躺着小时候的自己。再远点是外祖父进屋子的背影。照片看起来很糊,像用手机拍的,也像是快速抓拍的,我不好说。
  “这是你母亲的屏保。”外祖父说,“他们把手机送来时,我才看到。中间找了好多人帮忙,才把照片洗出来。”
  我拿回相框,边仔细看着,边回想信的内容。母亲还是来过这儿了,她也许敞开心扉与外祖父谈过了,我不清楚,只能编造一个美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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