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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篇(3)

作品名称:与你并肩晴空之下      作者:凯勒      发布时间:2022-02-18 11:18:01      字数:3904

  要说这里许久没住过人,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敲了敲晃动的门板,始终没人来开门。外祖父是不是老了,耳背没听到?也许他在小憩,书上说老年人觉多。我东张西望,像犯错后被家长关在门外的孩子。
  过了几分钟,我又试着用力敲了敲。
  这次门开了。老人站在门楣下阴凉处,我觉得他眼熟。
  “原来是你啊!”我指尖发颤,激动得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这次距离拉近,我有机会仔细观察他了。他躲在老花镜下的双眸炯炯有神,灰色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透,手中拎着一把半身高的铁锹,裤子上膝盖破洞的那条腿在打颤。
  “我说多少次了,不买保险!难道最近流行让小孩骗老人吗?”他抱怨许久,见我没说话才缓缓问,“你是?”
  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好似我的敲门声害他摔了一跤。
  “我是橞洙,我们在葬礼上见过...”
  “你认错人了。”他矢口否认,眼睛也没眨一下,“我没见过你,也没去过什么葬礼。”
  “不能啊!”我应该不会看错,“我见过你,父亲也说你住在这里...”
  没等说完,门啪地一声关上,险些拍到我的脸蛋。我整个人向后一缩,又差点被绊下石台阶。胸口的心脏狂跳不止,我后退几步,看到院里的老树,才相信自己没走错。
  “我是橞洙啊!”我拍着门,想不通他为什么说谎,“我有急事找你!”
  门板不再晃动,像被重物顶住般。
  “他不会开门的。”
  寻声望去,街边站着的女孩儿,正是之前一起躲雨的女孩儿,她的身边仍没家长、结伴回家的同学。她的话音既让我愤怒,又令我震惊。我以为她的声线该符合甜美的样貌,嗲声嗲气,却没想到粗糙沙哑,像嗓子喊哑的人说话。
  “你怎么知道?”
  “你没发现他一直躲在门后吗?我在那后面看你好久了。”
  她指向街角的绿色邮筒。
  “他只是没听到!”我不愿相信她,扭头继续拍门,“我放学回来了!快开门啊!”
  我佯装住在这里,但说的话连自己也不信。
  我本想告诉女孩儿,她错了,我不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虽然我在另一个家快可有可无了,但这里有和母亲最亲近的人--外祖父,他不会放任我不管,会替母亲好好疼爱我。
  女孩儿杵在原地,势必等出结果,然后拆穿我的谎言。知道她在盯着我,我心虚又愤怒,明明能赶走她,却总认为外祖父会开门。我更想看她说错话,失望离开的背影。
  “求你了...”我默念。
  哪怕外祖父开门装装样子也好啊。
  我越等越心慌,用指甲划着门板,声音也不再坚定。
  “我说过他不会开门...”
  “我知道!”我转身向女孩儿坦白,“我说谎了!我不住在这儿,还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边朝她喊,边不争气地抹眼泪。
  “我只是想提醒你...”
  她也许没想过结果变成这样,连忙转身逃走了。
  我慢慢转过身,视线移到那扇严丝合缝地门上,仍心存侥幸期待外祖父会推开门,对我说句迟来的:“橞洙,对不起。”
  我也许会稍微原谅他一下。
  “橞洙,我可算找到...你了。”
  回过头,父亲正撑腿大喘粗气,狼狈的模样像跑丢了半条命。即使如此,我倍感欣慰,还以为他会留在家里安慰女人呢。
  我飞快跑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我在,我在。”他抚摸着我的背。
  “我不该跟你顶嘴...”
  “你没事就好,橞洙。”
  此刻像是巧合,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外祖父站在日光下,两个镜片闪闪发亮,我看不清他是否表达出歉意,只知道他正远远瞅着我们。
  “看好你的孩子,离这儿远点。”
  他似乎烦透了,说完又用力关上门。
  “橞洙,我们再也不来了。”父亲抱住我,“去吃点东西吧。”
  我点点头,想对父亲挤出笑容,却哭得更难看了。
  父亲牵我穿过街道。有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不同。我们在附近找到一家餐厅,挑靠窗位置坐下。起初,我们两个沉默地对坐发呆,他盯着我,我盯着桌面,直到他突然咳嗽一声。之后,他聊起一些我小时候的趣事: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有一次骑在母亲的背上,看到市场里有人把一只扑棱翅膀的肉鸡活生生丢进滚着开水的锅中拔毛,我那时快气哭了,接连捶打母亲的后背,指责她为什么不去制止那群人的野蛮行为,可母亲说他们也没办法,这就是生活...说完他咯咯笑着,这让我更感到难为情了。
  接着,我们又聊到了母亲。
  “她也喜欢坐你那个位置。”他说,“她当时披着淡黄色短发,穿着白净的工装坐在窗边,像一束沐浴在日光下的郁金香...”
  母亲走后,父亲三天两头给我讲他们相识的故事,我听得厌烦了,于是把头扭向窗外。一辆银色轿车停在窗前。男人走下车,拉开后门把手,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女人搭着男人的手,优雅地走下来,最后车门后蹦下来个小男孩儿。
  “我们以前也这样。”
  “是啊。”
  “橞洙,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声对不起。你母亲走后,我有段时间真的有点不知所措,真的...”
  他把头埋进手掌,声音跟着低沉下来。
  “尤其每当看到你的时候,我一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抬起头时,双眼泛红,“我没有她那样的能力,我...我甚至处理不好和朋友的关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默默倾听他。
  “我那晚不该让她开车的。”
  他突然伸手砸向桌子,周围的食客、服务生被吓了一跳,他们探头望向我们。我也被吓了一跳,之后,他瘫软在座位上。
  “你知道的,橞洙。”他望向我,试图得到宽恕,“我从来不喝酒,但那晚...你母亲的生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递给我一杯...酒。我喝下去时才发现不对劲。”
  “太晚了...那已经太晚了,橞洙。”他沉吸口气,“我以为那段路没问题。真的...她只要...她只要稳住心态开过桥,我们就到家了。她那天真的...很正常,从派对开始到结束...她都表现的很正常,我从没见过她有一天那么正常过。”
  说完,他沉下脑袋。
  “我也能留住她。”我说,“如果那天放学,我需要她来接我,她就不会去生日派对了。”
  母亲的身影愈加清晰。父亲说她那段时间处于保护阶段,但我觉得她从未如此渴望被人需要。父亲让我凡事不要麻烦母亲,以至于我不得不避开母亲走。我现在终于想明白,母亲感受不到对别人的用处,所以长期视自己为累赘。
  “不够多...是我做的不够多。”父亲哭出声,像只沙哑的鸭子在叫,“我们本可以过得更好,橞洙。”
  我不懂什么算更好,茫然地望向窗外。
  那家人还在车旁。男人在接电话,女人的脸色随之变得阴沉。男孩儿待在中间左顾右盼。女人抢过手机放到耳边,大概过了几秒,她举起手机砸向地面,给了男人一巴掌,之后又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男人看眼地上的手机,赶忙钻回车里,点火掉头去追。
  男孩儿愣在原地,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要不是我们隔着玻璃,我真想上前抱住他,然后轻声安慰:“我们其实一样。”
  “你不会丢下我吧。”我莫名问。
  “你是我女儿,橞洙。”他的眼神空洞,有些心不在焉。
  这句话不像在对我说,而是在提醒他自己。
  “可偷偷拿走他的房子好吗?”我不想再称那人叫外祖父了。
  “我们只是拿回属于你母亲的东西。”父亲坐直身子,“那边没人看得起你外祖父。他喜欢酗酒,整夜整夜地喝,喝完就打你外婆和你母亲。街坊邻居都说他是恶鬼,她们根本逃不掉。”
  父亲用了十分钟让我了解到外祖父阴暗的小半生。我相信了他的话,不知道是他描述的过程太详细,所以显得真实。也许因为见过了外祖父,觉得被他关在门外丢人现眼,所以不得不接受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回去吧。”我的脑袋乱成一团,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情愿。母亲留给我们的东西,终究不该让别人白白分享。
  回到家里,一股怪味儿从玄关外的餐厅飘来,有点像夏天垃圾箱旁的气味。我捏起鼻子,想挥手赶走它。
  父亲脸色紧绷,“坏了!”他径直朝客厅跑去。
  我慢悠悠地跟上。白炽灯光下,女人发丝凌乱,跪在餐桌旁,用抹布擦拭地面。地上有滩淡绿色液体,顺桌腿一滴滴往下淌。她膝旁摆放一个塑料盆,等抹布吸满液体,就用力往盆里拧。
  桌上还有两盘菜。茄条软趴趴泡在油里,上面飘着浓烈的熬醋味儿,另一盘排骨糊得像盘焦炭。很难想象,有人能做出这种东西。
  男孩儿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衣服上也有淡绿色液体。我怀疑那是他的呕吐物,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站得很远。
  父亲焦急的眼神在他脸上转来转去。
  “又是胆汁。我不是说别给他做油腻的东西吗?”他抬头斥责女人,“我就离开了一会儿!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他们快吵架了,我此时只要靠墙站着,不让他们注意到就好。
  女人站起身,抱住脸,“对不起...我真被英良吓坏了。他吃下去没多少,就忽然晕厥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抱起他,拍打他的脸,大声叫他的名字。好在没过多久,他就醒过来了,但又和以前一样吐起来,止也止不住...”
  我在一旁幸灾乐祸,“我要是吃这东西,肯定吐得更惨。”
  父亲用手掌拍下额头,“橞洙,这时候你就先别添乱了,去楼上待一会儿吧。”
  我一蹦一跳离开客厅。上到二楼时,听到他们大声谈论起男孩儿,我难得有兴致把身体贴在扶手上,津津有味地偷听起来。
  “我们必须商量英良的事了,再拖半个月会死人的。”女人说。
  想到冰棺里的人换成男孩儿,我浑身不由震了下。
  “我们总得试试吧。又不会要了她的命,你只要下定决心就好了。实在不行就让我去问...”她又说。
  “不行!”父亲果断地拒绝了她,“你以为她身体很好吗?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拿到你想要的,我拿到我想要的...”
  父亲犹豫片刻,“再给我点时间想想...”
  啪!摔盘子的声音又来了,我赶紧跑回房间,锁上门。
  夏日夜色姗姗来迟,街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我站在窗边,凉风穿过纱帘拂过脸颊,连鸣笛声也变得轻快。不经意瞥到老房子,它如今成为一颗棘眼的沙粒,我恨不得它原地消失。
  “眼不见心不烦。”我索性拉上窗帘,跳到床上。
  我中途醒来,摸黑下楼,走出卫生间,已经凌晨两点了。一楼客厅的灯还亮着,我没注意谁在里面,只闻到呛鼻的烟味儿,伴随阵阵压低过的咳嗽声。
  翌日清晨睁开眼,看到父亲坐在床头,轻抚我的头发。我盯着他看,他的眼窝和葬礼当天一样又黑又红肿。
  他见我醒了,笑着说:“橞洙,快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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