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篇(2)
作品名称:与你并肩晴空之下 作者:凯勒 发布时间:2022-02-18 11:17:53 字数:4366
那是母亲不在后的第一个雨天。下午第一节课前,窗外阴云密布。我记得那节课是语文课,老师在台前朗诵课文。点名让学生回答问题时,天空忽然黑得像夜幕降临。接着豆大的雨点打在窗上,积水顺管道口哗啦啦地喷溅,闪电照亮云层,随后响雷阵阵。我们的目光齐刷刷瞥向窗外,都被吓了一跳。
放学时,我站在屋檐下,目送一起躲雨的学生被迟来的家长陆续接走。在此之前,有几个冒雨离开的家伙。等雨的学生指着他们湿透的身影,笑得前仰后合,一致认为他们可怜极了。之后,那些人失去兴致,开始打量我,这里唯一的女孩儿。他们眼神中的寒意通过雨水溅在我的腕上,似乎在问“女孩儿不该被娇生惯养吗?怎么像我们这群混小子一样没人接啊?”
我紧抓书包背带,想冲进雨中逃走,却没勇气迈出脚步。
另一处房檐下,还有一个躲雨的女孩儿,她像一朵被风拂乱的小白花,微微颔首,视线静静游荡在绵绵细雨中,似乎也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我们很像,比如都留着少见的发型。母亲走后,我决定留长短发,邋遢到搭肩也不修剪,任由一边挽在耳后,一边垂在面庞。她是双马尾,下半身的暗红格子校服裙做过修改,剪掉两条背带,加了一圈束腰。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保安快关门封校时,她才把掌心伸出屋檐,像在感受雨势变化,过了几秒她缩回手,挺起双肩,作势准备离开。我猜测雨势是变小了。她突然瞥了我一眼,我赶忙把目光投向别处。再转过头,她已经钻进雨中,也没把书包顶在头上避雨。
真是奇怪的家伙,我一边想,一边学她的样子,冒雨踩着大大小小地水坑往家里赶。
刚进家门,我便感到衣服沉沉地,满是雨水的重量。脱掉黏糊糊的鞋子,把衬衫和裙子丢到沙发上,甩动湿漉漉地头发走进淋浴室,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
出来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不语,手里攥着我的衣服。我想开口喊饿,却发现沙发背上的白色绒毛软塌塌地粘在一起,依稀记得他说过天鹅绒不能沾水,不然时间久了会发霉,但我忘了这回事。
父亲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我知道他这是要发火了。
“湿衣服别丢沙发上!我虽然没跟你说过,但你该知道吧?”
“对不起。要是你下午来接我就好了。”我看向窗外的雨,觉得这不是我的错,“雨当时下得太大了。如果我不趁雨势减弱的时候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家...”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等了半天,只是悠悠道:“算了,我不该怪你。”他仰头瘫在沙发上,手腕遮在眼前。
我不敢坐到他身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他罚站了半个小时。我的小腿隐隐酸痛,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我小心翼翼,“我...饿了。”
“我一会儿去给你买晚饭。”
“我想吃炸鸡汉堡。”我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听同桌说学校附近新开了家汉堡店,她爸妈昨晚带她去吃了。”
“吃什么都行。”
“那过两天的家长会你有时间来嘛?”
他没再说话。
我眨眼看着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
没过几个月,父亲带了个陌生女人进门。她面庞清秀,穿了件斜露一边肩头的浅蓝色连衣裙,扬起握住真皮钱夹的手腕,夸张地扭动着身体。父亲提过她是医院的同事。我还看到一个男孩儿,和我差不多高,正躲在女人身后东张西望。
我事先做足准备,掌心还是沁透了汗水,木讷地站在玄关处,本想听父亲的话迎接他们,看起来却像在阻拦他们进来。
父亲打破尴尬地沉默气氛,向女人介绍起我。
“我和你提过。我女儿,橞洙。”
“我知道。”女人蹲下身,保持平视我的高度,“小橞洙和她妈妈一样好看呢!”她打量我时,眼瞳一闪一闪地。
我偏头把眼神藏在短发后,一阵窃喜,却不敢表达。
父亲看时候差不多了,拉住我的手问。
“我想重新组建一个家庭。橞洙,你看行吗?”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眼神无比诚恳。
“行吗?”他见我犹豫,又问。
“行...行。”我脸热得发烫,不知道怎么拒绝他。
之前为我挑选特长班时,父亲也是这样。他通常先问我喜欢什么,我回答不上来。于是对着传单念出一长串名词后,又问我喜欢吗?我说都差不多吧,其实内心怕得要命。我不懂如何拒绝别人,结果惹上一堆麻烦。
谁知从第二天起,那女人就经常出入我们家了。
后来某一天下午,天空又下起大雨。这次,躲雨的人多了男孩儿。我们离得很远,数不清中间隔了几道水柱。
等女人赶来,我才想起往男孩儿身边凑了凑。她撑着一把大黑伞,手中只握着一把小蓝伞。
伞是给男孩儿的,我不用想都知道她把我忘在脑后了。
“来,橞洙。这伞给你!”她出乎意料地停在我面前,把伞递给我。
我慢吞吞地接过伞,始终不敢相信这把伞是给我的。
“过来!”她探身招呼男孩儿,“快进妈妈伞里。”
女人的话让我想起了某个雨天来撑伞接我的母亲,她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一时分心,竟以为她在招呼自己,于是忘记撑伞走出屋檐,结果被头顶倾下的水柱浇湿了头发和半身衣服。
离开前,我刻意眺了眼仍在躲雨的孩子。改校服的女孩儿还在那里等,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的眼神与上次截然不同,我想她在嫉妒我。
走在街上,手中的伞骨好几次迎风被翻成酒杯的形状。我望向几步外的女人,渴望她此时能看我一眼,但她和男孩儿躲在顶风撑起的伞面后有说有笑,根本无暇看我。我只好笨手笨脚地把伞面翻折回来。
“橞洙。我看你平日总一个人回家,是因为跟其他孩子出去玩了吗?”女人斜撑着伞,露出半张脸问我。
我摇摇头。
我根本没有朋友。在学校里,男孩儿能无忧无虑地在操场上追逐打闹,但女孩儿不行,她们喜欢坐在花坛旁娇声娇气地讨论家庭。我不会说谎,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有个奇怪的母亲,所以我融不进她们的圈子,彻底沦为班里边缘的存在。
“你们今天在学校过得开不开心啊?”
“开心!”男孩儿抢着答。
我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他在说谎。
他体格精瘦,面色暗沉,只要走快几步就要停下,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有时还手扶路灯,呕吐不止。其他同学围在旁边看,没人愿意走上前帮忙,还摆着一副嫌恶地表情对他指手画脚。
“你和橞洙经常碰见嘛?”她问男孩儿。
“还好...吧。”我躲在伞后支支吾吾。
我们的教室在上下楼,他比我高两级,每次走楼梯都能撞见,但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只好装不认识擦肩而过,有时不小心瞥到他,那穿过人缝投来的求助目光又是多么刺眼。
接着是一阵沉默。他还会说谎吗?与其说,我巴不得他说谎。
我忐忑不安地望向他,发现他也在看我,连忙缩回目光。
“我和橞洙啊?”
“是啊。”
“我们压根不在一个楼上课呢!”他说得那么顺其自然。
“这样啊。”女人的语气略带失望,“还指望橞洙在学校多帮帮你呢。”
“会的,我相信橞洙会的。”他说。
我听得双手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冻得,日后连学也不敢上了。
时常窝在屋里一整天,无聊就到窗前看看街上,寻找和我一样可怜的事物:小到被车撞到瘸腿的流浪狗,再到上学迟到的女孩儿...
最后是几条街外一间不堪入目的老房子。它的红砖外墙东倒西歪,院里的老树倒是养得不错,旁边挨着几间石头房子。等落日余晖洒向院子,那里又像一座可怜的小城。
两年后,镇长决定让镇子参选市文明镇。精致的洋房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镇政府规定每户新楼加盖一层,但我们家又多盖一层,我猜身为外科医生的父亲用了特权。不出所料,第三层单独用作我和男孩儿的房间。虽然不再和他挤一间房,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来到窗前,老房子矗在光鲜亮丽的楼宇间,像白净画布上的一块脏斑。听说镇政府给了房主人一笔修缮款,但老房子始终没翻新的迹象。镇长起初说尽好话,再到无功而返,最后气得跺脚离开,扬言要推平那里建一所公厕。
有天,我背靠沙发脚,仰头问沙发上读报的父亲。
“那是谁家屋子啊”
“哪间屋子?”他头也不抬,“镇子最近不一直在变化吗?”
“还有哪间?现在只剩一间破屋子了。”
“你说你外祖父的房子啊。”
“啊?”我有点惊讶。
原来是母亲那边人的房子。我对外祖父印象模糊,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一次面,我以为他住得很远,没想到就在旁边。
“我没提过吗?”
“好像吧。”我含含糊糊,不想惹他多问。
“你们聊到老房子了?”
女人步态优雅地走出客厅,她端着杯托,用汤匙搅动咖啡,坐到父亲身旁,远离我的一侧。
“那是母亲的杯子!”我惊声尖叫。
“没有呀。我从没动过你母亲的东西。我甚至还担心你们不小心把它们打碎了,于是自作主张把它们放进柜子里了。这是我照样子买的。橞洙也喜欢嘛?反正我挺喜欢的,不得不说你母亲的眼光真不错。”
她要是生气怪罪我,我才觉得舒服。但她没有,一次也没有!她只会用温柔的气势压倒我,以至于我屡次陷入自我谴责与厌恶中。
“对了,我以为你和橞洙说过这件事了。”她转头问父亲。
“这不是还没到时候...”
“什么?”
他越隐瞒,我越想知道。
“是这样,橞洙。镇上不是鼓励我们翻新房子嘛。咱家也是,翻新后宽敞多了。”她环视了一圈客厅,“还比其他人家多一层楼呢!我和你父亲其实无所谓,只是希望你们住着更舒服些。”
我笃定她只是想让男孩儿过得舒服。
“但镇政府最初不同意我们这样做,即使提你父亲的名字也不行。我们百般无奈下,提出一个交换条件...”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父亲抓着头。
“为什么?橞洙早晚要知道。”女人说,她转头看向我,目光中不怀好意。
“我们想到你外祖父的房子。反正他上了年纪,没什么力气大修大补房子了。说不定过不了几年,他人也不在了。按照法律,那块地皮将归你母亲继承。可你母亲也不在了,所以它到时候是属于你的。橞洙...”
提到母亲时,她没因同情而停顿。她把母亲当做了工具,这有点激怒我了。
“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吧...”
父亲抬手挡在中间提议。
“闭嘴!”我对他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想这个家不也是你的嘛,橞洙。那你不如做点贡献...”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受委屈般看向父亲。
“你们做了什么?”我质问父亲。
“我们拿老房子换了三层楼...我们是想先和你商量的。”他优先强调,“但看你还小,所以想以后告诉你...”
“什么叫换?”
“等你外祖父走后,那片地就归镇政府所有了。那个位置不好,房子坐南朝北看不到太阳,将来卖不上好价钱。橞洙,你再想想看。镇长一高兴,你父亲是不是也跟着好过...”女人小心翼翼地帮腔。
想到老房子日后变成公厕,我打心里厌恶。
“这不公平!外祖父知道这些吗?”
父亲的目光移向窗外。女人悻悻地捧起杯子,将脸瞥向别处。
我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为外祖父愤愤不平。
“你们真自私。”我一刻不想多待,起身朝楼梯走去。
“橞洙!”父亲想拦下我,却被女人用一句话按了回去。
“让她一个人静静吧,她以后会明白这些。我们现在可以商量...”
我捂住耳朵,快步下楼。他们每当讨论起男孩儿,就神秘兮兮地避开我。前脚迈出家门,后脚就响起碎裂的声音。我猜女人又把杯子摔了。既然在一起总吵架,两人干脆分开得了。
走在街上,我和两个学生擦肩而过。黄头发学生抢走了戴眼镜学生的烤肠,他在前面跑,另一个在后面追,两人始终差几步距离。路边家长厌恶地盯着他们,以为两人在追逐打闹,便低头教育自家孩子。孩子沉下脑袋,左耳听右耳出。说实话,我如今十分羡慕他们,身边有个时刻关心自己的人,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回头看眼家,它小得看不见了。
我不知走了多远,直到停步在老房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