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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篇(1)

作品名称:与你并肩晴空之下      作者:凯勒      发布时间:2022-02-17 13:39:00      字数:3409

  我曾问过我的病人们一个问题,回忆对他们这些时间感知障碍的人来说是什么。他们中有人给我的答案稍显苍白:回忆像摆在床头柜上的照片,你不会经常拿起来看它,但你知道它就放在那里,让你倍感心安,随着岁月荏苒,颜色慢慢变淡;有的答案略显精致:回忆是你不开心时扔到海上的漂流瓶,如果某一天足够幸运,你会在海岸线游荡时发现它躺在礁石间,打开瓶子里面也许会多出点东西;我也见过比较贴切地答案:回忆是隆冬落地的初雪,落在掌心唯美冰凉,踩在脚下松软踏实,等太阳出来渐渐融化后,它又变成了容易让人滑倒、坚硬地冰...
  每次等他们走后,我会锁上房间,拉上窗帘,让自己靠在那张椅子上,对着镜子问出同样的问题:
  回忆是什么?
  那是你曾给我的答案:回忆可以不是一个过程,而是生命中几个重要的片段,就像是块玻璃碎片,你会在最无助的时刻跑去海边埋下它,然后淡忘它。直到某一天,你再不经意走到那片海滩会偶然想起它,再挖出它时,它已被海浪与沙粒磨掉了当时扎手的棱角,变成一枚晶莹剔透地宝石。
  于是不久后的某个夏日。
  我遇见了你,即使中间过了那么多年,辗转了那么多地方,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还是找到了我,我有想过你在我消失后,对着地图皱眉沉思的样子;也想过因一时之间毫无头绪,独自跑到酒吧消沉买醉的身影;挺着一副娇小的身躯,挤在地铁站漫漫人海中候车的画面...或许我们不该计较谁先找到了谁,让另一方心存愧疚,权当命运使然,安排我们必须经历数次无比巧合的重逢。尽管这一切在别人眼中看来,不过是你正巧来探望病人。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天刚好是一个不温不燥地上午,阳光刚好不太毒辣,又刚好透过窸窣不安地林叶缝隙,洒下斑驳陆离地细碎光点。一切都是那么刚好,空气拂过手边,如海浪般缓慢流动,也让一切动作放慢下来:门前缓缓落下的栏杆、树枝间蛰伏着地悠悠蝉鸣、树荫下坐着轮椅乘凉的老人脸上即将绽开的笑容。
  我一眼认出了你,即使几片荫翳疏影倏然闪过你的面庞。想不到你如今留起了披肩长发,发色由灰白色过渡到发尾的青蓝色,轻微的驼背被一件胸口装饰着黑色蝴蝶标本的白色翻领衬衫、棕黄格子的百褶裙掩饰得完美无瑕。你站在门口右侧,伸出涂有天蓝色指甲油的食指抵住脸蛋,疑惑地看着双手插兜、站在门口左侧的我,纵使我们的视线时不时被来来去去的行人打断。
  这是场美妙的邂逅,你一定也在想“这个人看着好面熟,她会不会是过去的...”但你没立刻上前认出我,起初我以为是眼镜的问题。依照过去对你的了解,你肯定愿意冒着认错的风险,上前问我是不是那个人。
  你变了吗?我当时在想,难道连你也会变吗?在我眼中,你不再是穿着白色衬衫和短裙,带我在巷头巷尾上蹿下跳的小姑娘了。想想也是,毕竟我也变了。我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在此期间,我们一定都遭受了社会的打磨,变得冷漠寡言,变得自私麻木,但你留给我的印象至今仍为香甜。
  “嗨。”
  为了你,我先抬手打起招呼,因为我确认那个人是你。
  但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你愣在原地,没有说话。这下陷入认错人尴尬的人变成了我,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你不是认不出我怎么办?而是你根本不想认出我,看到我是医生,与你心中对我的预想落差太大。
  就在我几近失望,盯着脚尖,找好理由开脱时,一只柔软的手拉起我的胳膊,温暖着我冰凉的手心。我赶忙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
  “嗨。”
  你微笑着看向我,不知怎地,我在你的微笑中看到了俏皮的暧昧。
  我们在长椅上聊了很久。你先是听我抱怨一通近况,不知不觉,话题转移到你的现状。那天上午,你只说了一句实话:“曾经两家开在街角的咖啡店如今都不见了呢!一家换成了花店,一家变成了酒吧,好奇怪啊。”随后你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手也摇来摇去,很明显你在说谎。说到最后,你可能编不下去了,提议出去走走。
  我没拒绝你。
  而是带着疑惑跟你来到一片麦田。那是介于黄昏之前的一段时间,日光醇厚,透过麦秆缝隙隐隐发亮,余晖的红光舒展在金黄的麦浪上,让我彼时沉浸在鸡尾酒色调般的醉意中。你牵起我的手,徜徉在泥土小径上,直到找寻一处空地坐下。我隐约听见你说,不是每个人身陷死胡同时,都有抓住稻草的天赋。见我出神地望着在麦浪中若隐若现的小房子时,你突然从后面抱住我。
  “我们都一样。”你的脸颊贴得很近,呼吸吐出的热气轻轻挠动我的耳朵,“我们屁股下面就是老房子当年的位置。”
  你这无心的动作轻柔自然,处处透露着少女的气息,也许是你口中青苹果糖片的香气。你的眼神流露出的迷离与空洞,仿佛伸手轻抚着我一般,扰得我呼吸急促,只好轻轻把你推开。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问。
  你没有说话。当意识到我并不是讨厌你时,你笑了。你终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站起身,背着双手向麦田深处轻快地跑去。
  你又一次从我身边带走余晖。头顶吹来一大片酒红色的卷积云,我没去追你,而是坐在云影下注视麦田,怎么也拼凑不出老房子的模样。
  我小时候见过它很多次。觉得它越来越清晰时,我只有七岁。隔窗注视它,仿佛照一面镜子。我们都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那年父亲与母亲在桥尾遭遇车祸,冒烟的车头被人发现时,母亲的身体冷得像冰。警察给我看的照片上有三只手抓在方向盘上,我认出其中戴腕表的手是父亲的。他们说父亲当时坐在副驾,整个人被埋在安全气囊中。我急忙摸到下一张照片。父亲蜷在救护车厢里,拿着呼吸机面罩吸氧,望向镜头,眼神和我当时一样茫然。
  后来保险公司调用监控,桥头当晚没其它车辆驶过。追尾嫌疑被排除后,他们越分析越诧异,全车只有主驾车头受损严重。录像中车是笔直撞向栏杆的,全程没减速过,桥面连条刹车印都没发现。
  葬礼那天,父亲紧握我的手,远远站在冰棺前。听身旁穿白衣服的人说,母亲的婚礼也是匆忙举办,没几个人来。她甚至连张学生时期的照片也没留下,陪父亲道谢时,我连这些叔叔、阿姨的姓氏都叫不上。之后他们聚在某处角落嘘寒问暖,如同把葬礼当成其他形式的同学会。我倏然想起母亲说的一句话,你的一生是寻找哪些人可以来参加你葬礼的面试,这群人显然都不合格。
  夏季的日光毒辣,屋外的人躲在阴凉处扯着衣襟。大堂没开空调,却凉意刺骨。我转过头,视线与顶门进来的老人碰到一块。
  他是大堂中唯一身穿墨绿色马甲的人,两侧装有拉链的口袋鼓鼓囊囊。他身材干瘦,面颊透红,双肩因呼吸一起一伏;胡子干净整齐,蓬松的白发却乱蓬蓬地。他走到冰棺前,伸出颤抖着沾满泥土的手,将一朵不起眼的小白花轻放在五颜六色地花圈中。再往后,他的身影淹没在陆续献花的人海中。
  回过头,父亲那边的人闲谈起来。母亲在他们口中失去了名字,每句话都用“那谁”或“那女人”替代她。
  当我面对想疏远的人、心存隔阂的人,以及绝对不会原谅的人时,才会像他们那样用身份或外号称呼别人。
  他们先是庆幸父亲摆脱麻烦,然后提到母亲的病。我认为母亲最重的病就是记性太好,我也一样,对别人说的话耿耿于怀。没过多久,他们一一走来劝慰父亲,又蹲下身摸我头,假惺惺地说我可怜。
  接下来的环节,父亲听知宾的话抱起遗像。这本该由长女--我来做,但父亲看我年龄尚小,怕抱不稳摔坏相框为由,揽在了自己身上。我拽着他的衣角穿过大堂,走到队伍最前面。去火葬室的路上,清凉的风吹乱头发,我抬头整理时,惊喜地发现空中有雪片飘落。
  这时知宾突然带头念起:“要多拿些去用啊!”
  他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虚幻缥缈。难道母亲能听到他们的话吗?我微微张开嘴,想学样子对母亲说点什么,可颤抖了半天嘴唇,始终说不上一个字,最后只好迎着雪片张开手掌。
  知宾又喊了几声母亲的名字,接着耳后传来密密麻麻地啜泣。
  我哭不出来,低头藏起表情。我印象中,母亲长期处于焦躁不安地情绪中。她时常痛苦地翻滚在沙发上,嘴中发出瘆人的呜咽。只要一见到我,她必定惊叫着抓起头发,掩面往楼梯上逃。下一秒,撕心裂肺地哭嚎弥漫在房间各个角落,伴随接二连三地摔杯子声。我惊慌失措,只能躲在窗帘后陪她一起掉眼泪。
  “再看一眼吧。”父亲向前推了下我的肩膀。
  我凑上前,冰棺里的母亲血色全无,身体也脱水缩小一圈,干巴的皮肤帖在骨头上...我本应感到害怕,捂嘴退缩到一旁,但那一刻我竟有点不舍。我端详了她很久,等工作人员把冰棺推进焚烧室,才发觉以后要见不到她了。
  父亲蹲下身,拉住我的手放到嘴边:“橞洙,你母亲近些日子不能等你放学了。她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不怕。”
  我的回答让父亲感到惊讶,他快睡着的双眼张得很大。
  “她以前不也总躲着我。”我又说。
  “这次不一样。”
  我使劲看着烟囱里冒出的烟,想找出哪一片灰烬属于她。
  之后一段时间,我尝试理解父亲说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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