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王耕田在象棋比赛结束的第二天，收到惠兰的来信。报奶奶健康、报秋季收种情况、诉劳累相思之苦。最后，透露重大喜讯：他亲爱的惠兰怀孕了。看到这个喜讯，王耕田先喜后忧，喜忧参半。他没有像年轻人那样高兴地跳或唱，而是一遍又一遍重温惠兰在字里行间透露的各种信息。惠兰是个灵巧又聪明的人，信中只言好而绝不言困难。正所谓千里路上，报喜不报忧。结婚、生子，普通百姓视为人生之大喜，王耕田却暗暗埋怨，这个小生命，来得真不是时候。惠兰要照看奶奶，要种家里的承包地，要管好一个家，哪有时间和精力怀孕生子哺育小孩？生孩子的最佳时机应该在他毕业之后，而不是今年的上学之初。
　　惠兰的来信一下子把王耕田的心事拉向遥远的家里，他甚至责怪起自己，为什么不像杜志刚一样，趁运动会期间，回家看望奶奶和惠兰。王耕田再也没有心事关心运动会的赛事，而是一个人回宿舍，关起门来，爬床上给惠兰写回信。
　　向来很少下地干农活的长贵支书，今年秋忙季节，破天荒地帮女儿收包谷。惠兰和奶奶在地里掰包谷棒子，长贵一趟趟往女儿家里背。中秋的艳阳，晒得长贵满脸油汗，脸膛发红。大背篓装平就有百斤，他仍然命令惠兰再沿背篓口插一圈，又多装四五十斤。惠兰心痛爹，父女两人为多装少装而争执。长贵对女儿说了句心里话：“你让爹多背点，爹有力气。以前呢，你在娘家，爹指靠你和你妈，懒惯了。爹是个农民，还能干不了农活？耕田读大学，爹要让女婿安心读书，不用操心家里。等我女婿毕业了，拿高工资了，爹脸上光彩。等到我和你妈老了，还指望女婿孝顺呢。”
　　一番话，说得惠兰眼圈发红。她说：“爹，耕田父母早早去了，他说过，你和妈就是他的爹和娘。你们老了，他就是你儿子，跟我哥一样供养你们。”
　　“爹信耕田说的话。”
　　背着沉重的背篓，走在路上，村里人碰见了，都要好奇地问候长贵一声。长贵高兴地回应村民们的问候，一遍遍重复着女婿说过的话。人们用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们的支书。
　　李翠翠在路上碰见气喘吁吁，将背篓歇在路边田坎上的长贵，瞅瞅四下无人，一边心痛地掏手帕擦长贵脸上的汗，一边数落他干活太狠，不知道珍惜身体。同时悄声埋怨：“好几天你都不去我家了，只顾了女儿，把我都忘记了。”
　　“你没看我在干力气活儿呀，白天累一天，夜里再跑你那累个半死，我还能背动吗。”
　　“你不是能得很，说搞一夜女人，白天照样腰腿刚强吗？”
　　“你得了吧，等我忙过这一阵儿，闲下来了再对付你。”长贵说。想想，他又自言自语，“我当个村干部也够可怜的，白天黑夜两头忙。”
　　李翠翠意谓深长地笑一声：“把小头剁了呗。”伸手在支书裆里摸一把，目送长贵背起背篓离开她。心里盘算，支书忙着没空，是通知主任还是通知会计呢？要不，去通知单身木匠吧，木匠的家具跟他做的木活家具一样硬梆……
　　惠兰让奶奶半下午就提前回家做晚饭，傍晚背一背篓包谷棒子走在路上，心里就一阵阵发潮，坚持到家，喝一杯温开水。原以为是在地里渴了，喝杯水心里能好受些，谁知一杯水下肚，刚转身，胃里便翻江倒海，急匆匆跑出大门，到院边就大口吐起来。长贵撵出门忙问惠兰咋啦？奶奶闻声从厨房赶过来，见状，示意长贵别问了。长贵猛然省悟，转身去屋子里给惠兰倒漱口水。
　　奶奶从背后扶着身体一阵阵抽搐的孙媳妇，接过长贵拿来的茶缸喂孙媳妇嘴边：“好娃哩，先漱漱口，想吐就吐，别憋着。”
　　“奶奶，我心里难受得很。”惠兰吐得两眼都是泪。奶奶悄声问：“你这个月是不是到时间身上没来？”
　　惠兰有气无力地说：“拖五六天了，我以为是这阵累的。”
　　奶奶喜上眉梢，对着惠兰耳朵说：“瓜娃哩，你是有喜了。”说罢，又面向苍天，喜极而泣：“老头子啊，我的儿子，我的媳妇，咱们王家又要见一辈人！我对得起你们呀！”
　　奶奶扶惠兰回屋里坐下，忙去厨房里给孙媳妇煮荷包蛋。长贵早跑上大路，他要把女儿有喜在身的好消息告诉老婆，让老婆来教教女儿怀孕期间注意怎么做。
　　这天晚上，做妈的过来陪女儿，向女儿传授做女人的经验，与奶奶一起服侍女儿的吃和喝。第二天，长贵两口子都来帮忙，惠兰仍要去地里劳动，大人们一人数落了她一顿，她只好居家干点轻省的家务。
　　从这天起，惠兰便成了奶奶和爹妈的保护对象，绝不允许她干一点重活，不许她下一次地。不允许她一大早起床，不允许她洗凉水脸，不允许她吃生冷食物……一长串不允许让惠兰不知该咋吃咋喝咋过日子了。王家三代单传，农村里叫金线吊葫芦。老人们最担心的，是麻绳偏逢细处断。传宗接待，繁衍昌盛，使家族的大树枝繁叶茂，是每一位老人的心愿。奶奶从此把孙媳妇保护起来，倍加宠爱，并不过分。只是，想着地里又收又种的农活儿，惠兰坐不住。惠兰在知道自己怀孕的头半个月里，因为强烈的妊娠反应，明显消瘦。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呢？她犹豫再三，拿不定主意。她想等待丈夫来信主动问她。自从送走他，至今一个月了，他只给她写过一封信。在这个情感交流只能靠书信往来的时代，新婚燕尔的惠兰希望天天能收到丈夫的问候。等候了半个月，思念的煎熬，使她毅然在寂寞的秋夜给远方的丈夫写信问候，并带去怀孕的重磅消息。
　　王耕田的回信，不是惠兰想象的那般喜悦，在问候了奶奶和她的身体之后，而是提出了一个两人都要面对的困难：我上学需要三年时间。早早有了小孩儿，你和奶奶在家咋生活？你带娃，承包地咋办？不种地，你和奶奶还有娃靠啥生活？我觉得，我俩要娃的最佳时间应该等我毕业之后。那时，我的工资待遇也提高了，我们有了养娃的经济基础。我也能在你身边帮你……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读着丈夫的回信，惠兰不知所措。但丈夫在信的最后再三叮嘱惠兰，不要把他列出的困难告诉奶奶。不能告诉奶奶，惠兰向谁诉说呢？
　　这天中午，小草放学直接到姑姑家。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小姑娘明显长高了。小姑娘传承了张家姑娘的相貌特征：瓜子脸，小巧而微翘的鼻子，大而深的眼窝，毛乎乎的长睫毛眼睛，下嘴唇略比上唇突出，额头饱满略显突起，不语先笑，天真烂漫。她秉承奶奶的旨意，接姑姑回娘家。小姑娘吊着姑姑的胳膊说：“姑姑，奶奶叫我接你回去呢。”
　　“姑姑忙，走不开呀。”惠兰故意逗她。小草不依。她说：“我们有可多可多的好吃的，奶奶舍不得吃，要你回去，我们一起吃。姑姑，你到我姑父家，好长时间了，咋不回去呢？”
　　小草的话把惠兰逗笑了。“姑姑出嫁了，这就是姑姑的家。你爷爷和奶奶不要我了，我咋回去呀。”
　　“你骗人。”小姑娘当然不理解“出嫁”的真实意义。在她的小脑袋里，认为姑姑永远是她家的人，永远和她住在一起。她拽着姑姑的胳膊不松手。惠兰跟奶奶打过招呼，简单收拾一下，与小侄女手拉手回娘家。
　　虽说娘家在一个村里，不同的两个自然村落，相距不过两里地，惠兰出嫁后，确实很少回去。她不是不想爹妈，不想天真可爱的小侄女。小侄女从婴儿时起，就在她怀里哭、笑、呀呀学语，骨肉亲情，这辈子也无法分割。只是，家里太忙了。地里有干不完的农活儿，家里有猪有鸡，一日三餐、浆洗缝补、晾晒收拣回来的粮食等等。只要不是累极了坐下来歇歇，农村的家庭，家庭妇女确实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哪能懂得大人生存的各种艰辛呢？
　　妈妈炖了一锅羊肉，烙锅盔馍，两口子守着饭桌，等候女儿回来，一家人共同享受。女儿有身孕，长贵想来想去，昨天去集镇里，买了只羊后腿回来。羊肉热性，天气渐凉，为女儿补身子。长贵支书中午留在家里吃饭的日子屈指可数。像今天这样有耐心地等候女儿，恐怕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也许是女儿嫁出去，家里突然变冷清了；也许是男人一天老一天，难以安分的心终于要慢慢归于小家庭。总之，长贵支书今天的表现令她的老伴感到了温馨和鼓舞。大半辈子糊里糊涂过去了，吵过闹过打过骂过，男人的心就没在这个家。一直以来，家只是他疲乏归来的小旅馆，而具有法律约定的老婆只是他小旅馆的女招待。服务于他，却不是他心底相亲相爱的女人。高兴了亲热一回，是客人对服务女招待的馈赠。在张家庄这一方小天地里，村庄几个不安分的女人分享着本该只属于她的男人。她恼恨而无奈。只能等待男人在岁月的磨砺中，在身体一天天衰老中主动收心。
　　惠兰在吃饭时，小心谨慎地向爹妈说出了王耕田来信的内容。长贵小口品尝着焦黄的锅盔，极富耐心地听完女儿的叙说，果断地说：“两口子结婚，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啥困难不困难的。别听他的。也就三年，熬熬就过去了。家里头忙不过来，你妈去帮忙，地里的事儿，以后由我，你们都别操心。”
　　老婆根本不放心男人随嘴说的话。她看着男人：“你说话可要算数，不能说过就忘了，跟闺女扯白话。”
　　长贵没理女人，而是转向惠兰说：“爹说话算数。你写信告诉王耕田，安心读书，别操心家里。”
　　惠兰感激地看着爹妈，点点头。小草一直转动着脑袋听大人们说话。她啃骨头，小手和嘴角全是油。这时突然对惠兰说：“姑姑，你生小弟弟了，我给你帮忙哄小弟弟。我可喜欢小朋友了。”
　　“小草乖。小草长大了，懂事了，姑姑没白心痛你。”惠兰抚摸着小侄女的头，夸奖她。小草得意地咯咯笑。奶奶逗她：“你姑生了小弟弟，每天绑你背上背着，尿你一身，看你咋办？”
　　“我叫弟弟尿爷爷身上。”
　　小孩子天真的话把大人都逗乐了。
　　吃过饭，母女俩私下里说了阵女人间的话，就要回去。妈妈留她住一晚，她不放心奶奶。妈妈把半只生羊腿装了，让她拿回家。惠兰高兴地拿了，小草还要去姑姑家，姑侄俩手拉手回家。
　　惠兰走后，长贵对女人说：“娃必须生，不能听王耕田的。”
　　“生就生呗，人家也没说不让生。”女人嫌男人罗嗦。长贵进一步解释：“他如今上大学，咱惠兰终究是农民。早早有娃，就拴住他了。”
　　“你把谁都想的跟你一样，女婿你也不放心。”
　　“这人呐，这山望着那山高。啥事想长远些，总没坏处。世上吃净粮的男人跟农村老婆闹离婚多得是。我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在我闺女身上。”长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