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天黑以后，两人才赶到。信用社和农机站都在公社大院周围，中间隔着学校和医院。乡下的人民公社机关，一般都选址在地势宽展，人口较为集中，各大队来往方便的中心地带。公社机关外，有学校、医院、供销社、信用社等相陪衬。从兰彩霞到信用社工作后，周围的人，经常会看到，杜志刚的拖拉机回农机站院子，兰彩霞就会去农机站。别人问杜志刚与兰彩霞啥关系，杜志刚说，我俩老同学。
　　没有人见过杜志刚去信用社找兰彩霞。
　　初夏，一个礼拜六，白书记的女儿白卫红，骑辆自行车，到爸爸的单位，帮爸爸拆洗被褥、床单等。只有父女两人在一起时，白卫红明明白白告诉爸爸：“爸，我有男朋友了。”
　　“好哇，女大当嫁，我女儿有男朋友，爸爸高兴啊。”白书记不溺爱女儿，对女儿向来如对待大人，尊重她的任何决定。只有太离谱时，他才纠正或建议改进。
　　“我怕你不高兴。”卫红低头搓洗床单，不看他。白书记仍兴高采烈：“不想保密的话，说说看，爸爸会咋样不高兴。”
　　“我男朋友你认识，就是杜志刚。”
　　“你想跟他？”
　　“是的。他正在辅导我复习，今年，我们两人一起去考大学。”
　　白书记好一会不说话。白卫红说对了，他就是不高兴。这小子，白书记感觉城府太深，工心计，女儿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又不便对女儿直说。想半天，仍然扔出重磅炸弹：“他家地主成份，考大学政审关也过不去。你爸是公社书记，共产党员，女婿也应该是贫下中农，地主家庭成份，不能娶我女儿。”
　　“我早料到你会反对。爸爸，他考大学，政审一关，是你说了算。在一个人前途与命运的紧要关头，你做件好事，人会感激你一辈子。你做件坏事，人会恨你一辈子。你高抬贵手还不行吗？我真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人如果都考上大学，你的女儿和女婿都是大学生，你脸上光彩，女儿一辈子也幸福。”白卫红这次来见爸爸，洗被褥只是借口，跟爸爸谈判才是目的。
　　“爸爸给他开绿灯，违犯政策。”
　　“我不管。反正我嫁他嫁定了。他是个农民我也要嫁，想让女儿这辈子过咋样的生活，全凭你一句话。”
　　“你是在逼爸爸。是他教你的吧？”
　　“他啥也没求我，是我来求你。”
　　“你和你妈，都在逼我犯错误。”
　　“给考上大学的青年签个政审通过的字，犯多大错误，我能想得到。你爱不爱女儿，看表现呢。”
　　白卫红把老爸逼到死角。我们的白书记好半天不说一句话。他拿起一张报纸，在阳光明媚的大院里踱步，一根接一根抽烟。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有些燥热，几株石榴，叶绿如墨，花红似火。一只蜻蜓，在石榴花上停留片刻，可能意识到来错了地方，又振翅寻找它钟爱的池塘去了。
　　第二天，卫红回家时，白书记把女儿送到大门外。
　　“卫红，你们想考大学，我支持，你也得转告他，别在我姑娘面前玩啥小心眼儿。”
　　“爸，你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们当干部的一样。”
　　“爸是为你好。我不干涉你的婚姻自由。人是你认定的，尺度你自己把握，不要弄得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傻乎乎帮人数钱。”
　　“我是大人了，爸爸，好人与坏人，我分得清。”
　　送走女儿，白书记仍不放心。瞅机会，他还想警告一下杜志刚。杜志刚白天很少回农机站。
　　白卫红此行，是杜志刚求她的。卫红的小房间里，杜志刚辅导她复习功课，她的数理化底子很差，央求杜志刚有时间就来帮助她，这也是白书记很难在晚上见到杜志刚的原因。卫红妈知道干儿子是帮女儿复习考大学，伺候他们吃过饭，就早早睡了，以免打扰。至于孤男寡女深夜相处如果干了越轨的事，她并不担忧。亲上加亲，是她想要的最理想的结果。休息时，他向卫红讲述了去年高考的经历。白卫红是个善良的姑娘，因为爱上了他，也倍加同情他。他求白卫红说情，白卫红没有犹豫，满口答应了。两人的关系已发展到拥抱、亲吻的地步。有一次，两人亲吻时滚到床上，白卫红主动宽衣解带，杜志刚在最紧要关头刹住车。他安抚着被欲望烧昏了头的姑娘：把我们最美好的东西留到最美好的时刻吧。姑娘当然懂他的暗示，并理解为对方对爱情与婚姻的尊重和对她的爱护与尊重。从此，更加爱他，珍惜他。为了他的前途和命运，她不惜一切。
　　转眼之间，高考结束了，白卫红落榜，而杜志刚，由于公社改了他的地主成份，政审过关，顺利拿到省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白书记在夏天有晚睡的习惯。天气热，蚊虫多，总等到半夜凉下来了，他才上床。这天深夜，更深人静，月光如水，白书记摇着蒲扇在公社的大院外散步。突然，他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去了信用社。信用社没院子，四间土房。两间房是办公的地方，两间房住着主任和兰彩霞。办公的营业室、库房和主任住的房相通，走同一大门。营业员兼会计兰彩霞住顶头单间，单门进出。这个人直截进了兰彩霞的房子。房子里没灯，但门像是没上，人是推门进去的，根本没费啥劲儿。白书记首先想到的是贼。转而一想，不对，贼想偷信用社，不进营业室和库房，进营业员住的房子偷啥？难道是流氓？也不对。哪个女人晚上不上门，故意给流氓留着门？白书记不想惊动人，先侦察清楚再说。他轻手轻脚贴到门外，听到里面是男女亲热的声音。再仔细听，白书记气怒攻心，差点弄出声响。他听清了两人的说话声，而且确定溜进去的男人是谁。
　　第二天清早，白书记让文书在喇叭里喊杜志刚，要他到公社来，今天开大会，帮公社写标语。杜志刚听到高音喇叭叫他，匆忙到公社大院。白书记笑眯眯在门口等他。
　　“杜志刚，恭喜你考上大学了。”
　　“白书记早。是您的照顾，我才能上大学。谢谢您。”杜志刚多少有几分得意。白书记更加和善：“你表现得不错。年轻人嘛，去年政审没过关，是考验你。一个公社，考上一名大学生，是全公社的光荣。我当领导的，也脸上光彩。我们是土老帽，没上过大学。见识见识你大学通知书。”
　　杜志刚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大学录取通知书，双手递给白书记。白书识接过通知书，没看一眼，三两把撕得粉碎，变脸比脱裤子还快。
　　“杜志刚，你昨晚干啥去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忘了自己姓啥？回家去好好改造，拖拉机你也别开了！”白书记扬手把撕碎的纸屑丢在杜志刚面前，昂首挺胸，踱着方步走回他的屋子。
　　杜志刚木头般杵在大院门洞里，只感到天突然黑暗，大地在抖动，房子在旋转。不识时务的一泡热尿沿裤腿流到脚跟。兰彩霞到这里工作，旧情复燃，大胆而热烈地追求他。不满一个月，两人已偷吃了禁果。昨天黄昏，兰彩霞的窗口放着她养的一盆月季花。这是她约他晚上幽会的浪漫暗号，他赴约了。但这次的幽会，成为他此生永远也吞咽不下的苦果。杜志刚对白卫红，是三分真情，七分假意。他恨白书记，恨得咬牙切齿。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改变命运之神对他的不公。他明知白卫红痴心爱他，却因对她爹的痛恨而难以说服自己。可怜的白卫红，把少女的身心都要交给这个男人，至今却不知道，她对这个男人的唯一价值只是一次简单的利用。怨谁？谁也别怨。小人物的命运捆绑在大时代的车轮上，谁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去向。
　　过了两年，白书记调走了。村里缺民办教师，当地人都知道杜志刚两次考上大学而未上成的故事，便选他当村里的民办教师。
　　兰彩霞算是有良心，不管他是干啥的，铁了心要嫁他。不合时宜的婚姻遭到兰彩霞家里的坚决反对。选定结婚日子的这天，杜家宾客满座、张灯结彩。而兰彩霞的妈妈赶到女儿单位，将女儿锁在屋里。黄昏时分，兰彩霞弄坏后边窗户，翻窗而出，穿着一只鞋，跑到杜志刚家与他拜堂成亲。她的妈妈发现女儿逃了时，已是半夜。这时分追去，还能从洞房里把女儿拽出来？拽出来也不是完整的女儿呀！妈妈痛哭一场，三年不准兰彩霞两口子进家门一步。
　　所以，在这一届考上师范学院的代培生里，杜志刚年龄是最大的。开学所教的课程，他不用学，全会。而命运的再三捉弄，既苍老了他的外貌，也扭曲了他的灵魂。今天的杜志刚，世故、颓废、懒散、邋遢。上学由兰彩霞养家，不缺钱。打牌赌小钱，成为他消磨时间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