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2-13 15:30:12 字数:3869
腊月二十八傍晚,白书记匆匆赶回家。胳肢窝夹一小捆报纸卷着的粉条,另一只手提着干部过年特供的一斤半猪肉。这年腊月小,只有二十九天。明天家家户户就要尽家所有,置办菜肴过大年。
院里飘荡着油炸红薯丸子的香味。母女两人灶上灶下正忙着上油锅。白书记分明闻到,油是纯正的香油,而不是菜油或其它杂色油。“炸虼蚤呢。”当地人把除夕夜前一天晚上上油锅炸啥叫炸虼蚤。想以此风俗消灭四处跳跃而吸人血的虼蚤。卫红见爸爸回来,立即迎上来,接过爸爸带的东西,拈一个香喷喷的丸子喂爸爸嘴里。撒娇问:“香不香?”
“香,真香!”公社书记的味觉与老百姓没啥区别,老百姓吃着香的,书记吃着也香。老婆坐在灶下烧火,脸烤得通红。见男人,半怨半嗔:“你还知道回来呀,知道今儿啥日子吧?还以为当书记了,有公家女人陪你,忘了咱娘俩呢。”
白书记说:“当姑娘面,咋说话呢。工作忙,公社的水利大会战,也是今天才放假。”
“饿了先吃些炸的啥,炸好了,再给你做饭。”老婆终于露出关爱男人的神情。白书记说:“吃先不忙,你让我烤会儿火,快冻僵了。”
老婆起身让男人坐灶口,卫红拿只碗,将炸好的东西每样拣些,送给爸爸。大人说话,女儿只听,不便插言。
老婆搬来火盆,盆里蓄满木炭,要男人挟几个火炭放里面,把火引着。白书记见木炭,忙问:“哪儿买的木炭?比我日子还滋润呢。公社的旧房子,又潮又冷,今年才分二十斤炭,半个月就烤完了。”
老婆满脸得意之色:“你不知道吧?你们公社开拖拉机的小杜,今年冬可把咱家照顾周全了。烧的烤的吃的,人家三天两头送。小伙子长得排场,嘴甜,人又聪明勤快。”
白书记闻言大惊:“他送你啥你就敢要啦?你咋糊涂成这样子?我告诉你,这个杜志刚今年考上大学了,家里地主成份,公社没让他去。他送东西来,是想腐蚀拉拢我。”
“我没问他啥成份,那么好的小伙子,哪能跟地主扯上边?你公社也糊涂,知道他地主成份,还敢让他开拖拉机?这事怨你不怨我。”
卫红手里忙着捞炸熟的丸子,这时也插言:“爸,毛主席说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他老人家家里也是地主成份呢。”
白书记把手里的碗重重放灶台上:“你胡说啥?没你小孩子插的嘴。”
老婆不像公社治下的群众,书记说一,群众绝不敢说二。她端起火盆往堂屋走,边走边说:“火你也别烤了,饭你也别吃了,都沾着地主气。刚吃下去的,去外边吐了。吐不净,我拿粪耙来帮你扒。”
“我三个月没回来,看你们都弄些啥鬼明堂事。”
“还有更吓死大书记的,你站稳听好了,小杜早认我做干妈了,你也沾个光,做干爹呢。你看咋办吧,白书记。”
卫红密切注意着父母的交流,她决心,如果爸爸坚持与妈妈过不去,她将使用最后的杀手锏。
是原则战胜老婆,还是老婆战胜原则?白书记面临最痛苦的选择。但现实问题是,老婆会伺候他吃喝,陪他晚上睡觉,会用柔软的身体温暖白书记。原则这家伙冰冷如铁,缺少温情的一面,更不会令书记在温柔乡里欲仙欲死。第二天过大年,白书记再不因这件小事与老婆没完没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通红的炭火盆塞桌子底下,关上大门,堂屋里温暖如春。一家人和和气气过大年。
白书记过罢年去公社上班,叫杜志刚去他房子。关起门来,很严肃地跟杜志刚谈过一次话。白书记说:“杜志刚,你用尽心事巴结我家那口子,用意我很清楚。不管你咋哄她、讨好她,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想在我这讨到好处,你打错了算盘。该干啥你认真干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与家庭的肮脏历史划清界线。”
“我没想着从你这讨啥好处,也没有啥野心。”杜志刚故作高傲地说完,起身欲走。白书记叫住他:“我话还没说完,你记住一点,不论在啥场合,不要向谁炫耀我老婆是你啥啥干妈。我是共产党员,不弄这些歪门邪道,也绝不允许你叫我干爹。一旦听说,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杜志刚没答话,拧身出门。
杜志刚一如暨往地与干妈、干妹妹来往。
阳春三月,春风送暖,漫山花开。公社信用社主任请杜志刚帮个忙。信用社安置一个营业员,请杜志刚开拖拉机去帮忙拉行李。营业员家住区政府所在的集镇,到公社翻两架山,五十多里。杜志刚把拖拉机开到区集镇,依照信用社主任交待的地方,把拖拉机开到门外。等候他的人一见他,立即像只宠物鸭子,张开翅膀摇摆着丰满的身体扑到杜志刚面前。灿烂笑容就是杜志刚一路看到的山花烂漫。
“杜志刚,是你来接我吗,从学校毕业,再也没见过你,还以为你上高老庄了。”姑娘的脸兴奋得像擦了胭脂,站他面前一尺远的距离。由于意外和惊喜,丰满的胸部剧烈起伏着。她叫兰彩霞,是杜志刚高中同学。在那一届同学中,杜志刚帅气又有才学,是女同学们最崇拜的人。而正是这个兰彩霞,最喜欢他,多次向他暗示过。
“我是个山里的农民,毕业回去唯一的出路是修地球。不像你们是城镇户口,等着安排工作。咋的,没分到县城单位,分到我那老山沟里了?”杜志刚也意外,但他早不是学生时代容易激动的杜志刚了。生活的磨砺,他变得苍老,也变得沉稳、内敛。
“等分配还不如你种地,待业青年那么多,接受的单位就那么几个,狼多肉少。没有硬关系,轮不到。今年我爸银行系统内招,我总算有了工作。找工作这么难,哪还能挑挑拣拣?我一直还担心呢,这下放心了,有你在身边,我啥也不怕。”兰彩霞性格本就开朗,在老同学面前,更变得喋喋不休了。杜志刚催促她装上行李快走,兰彩霞坚持要杜志刚到家里坐会儿。她的弟弟们上学去了,只有妈妈一人在家。听说是女儿的老同学来接,妈妈高兴又热情,一杯水没喝完,一大碗面条,上边卧两颗荷包蛋已送到杜志刚面前。杜志刚有些不好意思。兰彩霞把筷子塞他手里,微笑地盯着他:“吃吧,吃完再走。不吃今天就不走了。”妈妈也站旁边催他快趁热吃。
吃饭的时间,妈妈说:“彩霞娇生惯养,没离开过家。到你们那工作,你要照顾她我才放心。”
“没问题,我就把彩霞当我妹妹。”杜志刚回答。妈妈笑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闲谈间,彩霞妈问杜志刚:“小伙子,娶媳妇了吗?”
杜志刚说:“没有呢。农村里,娶个媳妇不容易。”
“那倒是。不过也不急。你们年轻人,前途要紧。找对象靠缘分。缘分不到,阴差阳错也说不成。”
兰彩霞说:“以你的条件,恐怕是你挑三拣四吧?”
“我家成份高,好姑娘不嫁给我。”杜志刚如实说,彩霞妈说:“社会在向前发展,历史问题现在也不太追究了。你年轻,只要积极向上,我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吧。”
兰彩霞的行李也不多,两只时下正流行的棕箱,一大包用塑料纸包好捆结实的被褥。彩霞坐在一只箱子上。进山的沙石公路,前两天才下过雨,灰尘并不大。路面不平,拖拉机颠簸得厉害,兰彩霞坐不稳,双手抓着车箱前边的铁栏杆。杜志刚开拖拉机,座椅在铁栏杆外边。两人靠得很近,杜志刚注视前方专注驾驶,兰彩霞面向后,看一路掠过的风景。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声音震耳欲聋。两人说话,都把声音提到高八度。杜志刚已习惯,而兰彩霞是第一次坐这种高级的交通工具,既被不时飘来的柴油烟味呛到,又受不了刺耳的声音,还害怕摔倒,双手把杜志刚背后的铁栏杆能握出水来。
“啥时间,有大轿车就好了。你这车,真不是人坐的。”兰彩霞高声抱怨。杜志刚听清楚了。他回答说:“我这车本来就不是拉人的。你将就着坐吧。大轿车会有的,飞机也会有的。你呀,努力工作,当了县银行的行长,拔笔款子,给我们公社买一辆。我这辆拖拉机,是我们全公社唯一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是书记和社长的专座呢。普通老百姓,想享受一回,还巴结我。”
“这么说,你还给足我面子了。哎,啥时学会开拖拉机的?”
“这玩意儿,一看就会开,不用学。”
“我知道你聪明。别大意啊,我可不想让你倒到沟里去。”
“放心吧,拉着咱班上的大美女,我哪敢大意。”
两人一路说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山里飞奔。
公路到一条河沟,马上要开始爬第一座山。杜志刚把拖拉机停沟边,拿只塑料壶下沟灌水,要给柴油机加满水。兰彩霞也爬下车厢。她四处观望,像在寻找啥。
“你要干啥?”
兰彩霞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看哪儿有厕所。”
杜志刚取笑她:“我给车加水呢,你倒想放水。荒山野沟,哪有厕所。你看哪里能行,就在哪里方便吧。”
“你给我看着,有人来给个声气。”兰彩霞羞红了脸。毕竟,方便不是啥雅观的事,当男人面,总羞于启齿。杜志刚指着河沟的高草棵子说:“你去那儿,有人来了,我就喊,别过来,我同学在尿呢,不想让你看见屁股。”
“你坏蛋。”兰彩霞擂他一拳,往高草那边走。估摸她刚蹲下,杜志刚就喊:“有人来了。”吓得兰彩霞搂起裤子就要往这边跑,杜志刚哈哈大笑。气得兰彩霞扔他小石头。同学间的无拘无束使这一路变得很快活、轻松。到桃花盛开的山坡,兰彩霞要求停下来,杜志刚就停。两人去观花,折花编花环,兰彩霞戴头上,摆姿势让杜志刚看。路旁有青青草地,兰彩霞也要求去坐一坐,有茶园,要去看茶叶。眼看日落西山,还有一座高山等待翻越。杜志刚有些着急,便对兰彩霞说:“不敢再耽搁了,天黑前赶不到,路上不安全。”
“跟你在一起,我啥也不怕,玩儿够再走。”
“天黑了,我把你拉树林子里去。”杜志刚说。兰彩霞指着前边山沟黑油油的松树林,大方地说:“不用等天黑,我这就跟你去。你还能吃了我。”
“我不吃你。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说,孤男寡女钻树林子,我会干啥?”
“只要你敢,我这辈子就赖上你。”兰彩霞盯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怕你,行了吧。我们是不同的两个阶层,我是社会的下层贫民,你是贵族。我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你那时不理我,就是这原因?”
“是的。”
“不是嫌我丑,跟你不配?”
“你是大美女,班上男同学公认的,没人说你丑。”
“我终于找回自信了。”兰彩霞得意地张开双臂,在花草丛中做出飞翔的样子,忘乎所以。因为曾经喜欢这个男人,暗恋这个男人,她对他毫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