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陕南师范是本地区唯一的大学。坐落在这座小山城的东北角，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城市给王耕田的震撼不是一般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从田野走向城市，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像突然从天而降，根本无法适应。乡村的小与静，城市的大与闹，使习惯于乡村的王耕田浑身燥热、头晕目眩。自从十四岁走出中学大门，乡村间教书与劳作，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能上大学。王耕田身边站着杨华，两人各背着行李包，王耕田一只手里拖着杨华的大红皮箱。站在淡红色大理石镶嵌的师范大学大门前，身边流动着匆匆而过的人群。王耕田由于激动而泪流满面。
　　杨华理解这位大她六岁的大哥哥的激动与感慨。姐姐杨欣叙说过王耕田的身世与经历，杨华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同情他。当然，还有些单纯的杨华没经历过艰辛生活的磨砺与人生苦难的洗礼。她的理解是表层的，洞穿不了王耕田的灵魂深处。她掏出手绢，默黙送到王耕田面前。王耕田摇摇头，挥手擦去泪水，小声问杨华：“你不会笑话我吧？”
　　杨华严肃回答：“我不会。你是生活中的強者，是不甘向命运低头，积极向上的人，我将以你为人生的榜样。你说，我会笑你吗？”
　　“我十四岁成孤儿，十五岁回农村，虽然教书，实质上仍然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除了过捉襟见肘的穷日子，尽最大努力吃饱肚子以外，从没有想过到城市生活、进大学校园。在你们应届毕业生看来，上大学不过是顺利往前走了一步，而对我，却是不可想象的。”王耕田望着远方，感慨万千。杨华点头。有人在校园门外以校园大门为背景，拍照。杨华拉起王耕田的手，快活地说：“走，我们也去照一张，留个纪念。所有的困难和艰辛都过去了，我们用最好的状态最高兴的心情，迎接新的生活吧。”
　　杨华青春靓丽，开朗大方，像一只迎着朝阳振翅的鸟儿。她的精神状态感染了王耕田。两人选好位置，杨华紧挨王耕田站着，招呼照相的师傅为他们拍照。师傅喊一二三要压快门，杨华拉上他一只手。王耕田觉着不妥时，已定格了。
　　大学校园在迎接新生季，热闹非凡。确切地说，像个人声鼎沸，人流涌动的农贸市场。杨华和王耕田分在不同的校区。杨华是应届考上的，属正规大学生。而王耕田，是从在职教师中选拔的，属于地方政府的在职培训，学校称他们为代培生。正规大学生毕业，面向全省分配，而代培生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变了的只是户口和待遇。
　　报名处挂着显眼的牌子，王耕田要让杨华先报名，送她去宿舍安顿好，他再去报名。杨华接过他一直拖着的皮箱，笑着说：“我还没那么娇气，各报各的吧。晚上，我们出去逛逛，我请你吃饭。”
　　王耕田只得依她。
　　代培生报到处，王耕田报了名，领了报名的导向资料，依资料的说明导向，再一步步完成报名的一系列手续。这处报名的，都是像王耕田一般大，胡子拉碴的新生，操各处方言，穿着普通而过时。稀有的几个女同学，也是人老珠黄的年纪，典型的乡下妇女打扮，一看就知道是结过婚生过孩子，被男人、田间地头和粉笔灰打磨过的人。大家见面，虽不熟悉，却彼此点头，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你是哪个县的？若彼此来自同一个县域，感情上马上亲近不少，自报小地名，握手认老乡。每一张面孔，或多或少都留有无情岁月耕耘的犁沟，其间是洗不净的乡间尘土和风霜积垢。既使是女同学，伸出来的一双手也关节粗大，老茧满掌。如其说他们是天之骄子，是新入学的大学生，还不如认定他们是一群换了身干净衣裳的农民。畏畏缩缩的言行举止，短时间内，恐怕很难改变。他们聚集的报名处安靜而秩序井然。
　　杨华所到的应届大学生报名处，则拥挤而吵闹。这里，是高中同学相见的热闹场。以前是同学，又考上同一大学，这种见面，年轻的脸上书写着得意与激动，大声而亲热地叫着名字，相互跑到一起，女生相互拥抱，男生见面则夸张地擂对方一拳表示亲热。只有男、女老同学见面，才只说亲热话，不动手动脚。他们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学业、爱情、事业都将在这里启航，高兴与得意是理所当然的，拥挤、吵闹、甚至是有些粗鲁也可以原谅。躁动是青春期男女的共性，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成长过程，年龄大的过来人不必去苛责。杨华没有熟人。她所毕业的高中，文、理两个班，只考取三人。那两位过秦岭，考入省城的两所高等学府，只她一人考入地区师范。不然，关心她的姐姐也不会委托王耕田。想到王耕田，杨华心里非常妥帖。他的确像一位好兄长，一路照看着她，上下车，沉甸甸的皮箱由他包着拿，根本不让杨华动手。坐在同一座位上，他对她敬而远之。两人照相时，她故意挨紧他，而在师傅要按快门时，她故意抓住他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回避与不安。这样规规矩矩的男人，三年大学生活，绝对是她可以依仗的兄长。
　　杨华的秀美与入时穿戴引起了不少男同学的注目。有位大胆的男孩径直走到她身边，热情问候：“同学，也是才来报名吧。你一个人是吧，拉着箱子不方便。你去报名，箱子给我。”
　　杨华看着他，不知所措。男孩报之一笑，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嘴唇上初生些茸茸的胡子，白皙而略长的脸上，突出几颗青春痘。这是男孩青春期的鲜艳旗帜。偏分头，上身白色短袖，下穿警蓝色长裤。脚上穿一双白色有几道红杠装饰的运动鞋，显得轻便而充满青春活力。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程宏伟，家在本市。也是今年入学的新生。我报过名了，过来接同学。你若不放心，请看我的录取通知书。”说着，掏出他与杨华一模一样的大红色烫金字通知书给杨华看。杨华看一眼，相信了他，点头微笑，算是从此相识。杨华挤入人群，报了名，领取了报名导向资料。程宏伟拖着杨华的皮箱跟着她，陪她一路办完各项报名手续，送她到宿舍楼门口。
　　“谢谢你，程宏伟同学。我叫杨华。”杨华接过皮箱，大方而热情地向程宏伟告别。她若不就此打住，这个男孩要一直跟着她。程宏伟双手插进裤兜，热情相邀：“杨华同学，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你熟悉一下这座城市。”
　　“谢谢你，我今天累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需要的话，我去找你。”杨华拒绝得很有分寸。程宏伟不失时机报出他的具体位置：“我在男生公寓五号楼二零七房间住。你记住了。”
　　“我记住了。”杨华微笑点头，转身上楼。程宏伟目送着杨华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楼梯转弯处，才恋恋不舍，大步离开。
　　王耕田打量着他的住处。这是一栋新建的学生公寓楼，楼梯踏步上，残留有刷墙滴落的白灰浆。涂料和油漆的味道仍未散尽。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屋子里，进门两侧挤满四个白钢管双层架子床，八个单开门的小木柜，一边四个，夹在两张床中间，上下各二。窗户也是阳台，一边是厕所，一边是洗漱水池。床分上下两层，一张白茬木的多层板算作床板，王耕田分在六号铺。值得庆幸的是，六号进门左侧下铺。如果每晚睡觉，还需爬那六寸宽，拇指粗钢管梯子的话，王耕田肯定会崩溃。床宽三尺左右，上鋪离顶多则三尺。下铺与上铺间的高度，人坐铺上，脑袋可以伸直。一只白炽灯管，附在天花板上，开关装在进门右侧。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房间內床与床之间狭窄的过道上。两堵墙，把床与阳台分开。中间的门，只有个门洞。八个人一个房间。八个人如果都立在过道里，也只有耗子能在人腿间的缝隙里进出。一、三、四号铺上铺有被褥，但没人。二、五、七、八号铺仍空着。王耕田打开行李，开始铺床。
　　被褥行李是亲爱的惠兰为他精心准备的。王耕田请教过师范毕业的叶建设。叶建设讲了大学宿舍的具体情况。惠兰依照床的宽度，为他准备了一床新褥子。单子拿了两床，被子是娘家的陪嫁。只带了秋季的换洗衣裳，冬天穿的，到时间再买。以往的一点积蓄，结婚时已花空，中心小学透支了他下半年的工资，他全部带在身上。他本来要给惠兰留一半，惠兰说她有私房钱。出嫁时，爹给了她一笔钱，哥哥嫂子给了一笔，妈也私下给一些，加起来，若仔细花，能用两年。王耕田上学的头天傍晚去岳父母家打招呼，长贵又送了女婿一百块的路费。
　　就在王耕田铺床，往六号小木柜收拣衣物时，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大家见第一面，先点头打招呼，再自我介绍。到傍晚，八个人都来齐了。这方小天地的八位，从一号起，分别是陈思远、吴明、杜志刚、贺小朋、张玉贤、王耕田、戚韶华、刘波。大家出身相同，年龄差距较大，杜志刚最老，额头上三道明显的犁沟，左手食指与中指前端，被烟草熏成了老抽酱油色。一问年龄，他已满三十岁。话少，一根接一根抽不错的香烟。吴明、贺小朋、刘波三个，看起来比较年轻，也都二十二三岁，刘波的上嘴唇，还有才挤过青春痘的红色疤痕。其余几位，跟王耕田相当。八个男人，只有小个子吴明和娘娘腔贺小朋不抽烟。六只烟囱一起冒烟时，吴朋跑阳台去开窗户，贺小朋立门口。
　　杜志刚最先提议：“为了尽快熟悉各位，以便对号入座，我建议，都把名字写纸上，贴在床头。”
　　戚韶华补充：“同时标明来自哪个县，是否结婚。”
　　“又不是查户口，写个名字就行了。”大个子张玉贤否定戚韶华的补充建议。张玉贤正烦恼。他睡王耕田上铺，铺好床，试睡几次，都不满意。床设计的太短了，他睡下去，头脚顶床头钢管。坐起来，脑袋离天花板距离多不过两寸。若伸腰或激动时稍不注意，脑袋就有撞天花板的可能。而且，从下铺上上铺，钢管梯子太软，他一百八十多的体重，每压上去，就颤乎乎，整个两层床的钢管架子都跟着呻吟不止。
　　敞开着的门口，不时有人伸进脑袋窥视一眼，过道里走路与说话的声音从未停止过。整个下午，学生公寓区的大喇叭都在播放音乐。一时是铿锵的流行歌曲，一时是舒缓的轻音乐。王耕田想起杨华说过的话，告别室友们，出去找杨华。
　　女生公寓在另一片区域。王耕田向公寓管理员打听清楚，沿着校园内整齐的林荫道，缓缓走着，顺便熟悉他将要学习和生活三年之久的校园。路灯藏在林荫道高大而浓密的树木枝叶间，洒到铺着方砖的人行道上，明暗斑驳。一丛丛的菊花，花蕾结满枝头，正等待秋风的爱抚，渲染金秋的姹紫嫣红。春天与秋天两季绽放的紫薇，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繁花满枝，随风舞动。其它的亚热带典型植物，如棕榈、女贞，来自热带的芭蕉、美人蕉、滴水观音、红掌等，遍布林荫道以外的绿化带，把校园装点得如同花园。教学楼、教研楼、图书馆、篮球场、网球场等一应设施，在通明的灯光映照下，显现出和谐与恬静的美丽、大气。三五成群的学生们，漫步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或谈笑风生，或指指点点。更远处，城市的灯火像银河倒倾，铺卷而去。更遥远的山峦，隐藏在夜色中，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