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雨越下越大，看样子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
　　苏文雪把斗笠解下，又帮妹妹苏文月脱下斗笠，放在小木桌上。她又把那扇用短木棍支起的小木窗放下来，以免狂暴的雨水洒进来。
　　“小月，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吧，等雨停了就回家去。别担心，下这么大的雨，爹爹和哥哥也是回不了的。”苏文雪安慰着一脸愁容的妹妹。
　　两姐妹相拥着坐在简陋的木条凳上，听着雨水重重地打在厚厚茅草所铺的屋顶上，发出奇怪的声音。
　　“姐姐？”苏文月轻声道。
　　“嗯？”
　　“听张妈妈说，温家的伯伯前几日派人来与爹爹商量，今年就要把你迎回去了，是真的么？”
　　苏文雪脸上微微一红，半晌，轻声说道：“嗯，娘亲曾经提过。”
　　苏文月侧头看着姐姐：“姐姐，你喜欢温家哥哥吗？”
　　“这……我，不知道……”
　　“那，温家哥哥喜欢你吗？姐姐这么美，他一定是喜欢得不得了的吧？”
　　苏文雪的脸更红了，半晌才应了一句：“……不知道……”
　　这门亲事是苏老爷和温老爷在早年就定下的，两家是世交，儿女们在年幼的时候也是见过的。这样知根知底的姻缘，自然也是令两家人都放心和满意的。
　　忽然，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马蹄声。很快，那声音便到了草屋前。只听得有人大声说道：“主君，请稍等，待属下到屋里查看一下。”不久，虚掩着的木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年青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上披着一袭灰色的带头笠的斗篷，已是湿透，不停地滴着水。他一眼便看到了昏暗的屋角里坐着的两位姑娘。他马上停在门口，拱手道：“姑娘，在下莽撞，多有得罪了！”然后，他便退了出去。
　　苏文月惊恐地发现那年青人的打扮根本不是附近的村民或农夫的装扮，甚至不是湖州本地人的装扮。她有点惊慌地看着姐姐，怎么办？如果外面来的是坏人，她们该怎么办？苏文雪也是脸色苍白，但刚才那年青人的举止甚是有礼，不象是个坏人，让她稍稍放了一点心。她轻轻地拍了拍妹妹微微颤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久，那年青人又出现在门口。他彬彬有礼地抱拳一揖，朗声说道：“两位姑娘，在下与主人路过此地，恰逢天雨，无处躲避。这一路仅看到此处小屋。能否恳请允许在下的主人与在下借此屋角之处容身，暂避一下风雨？在下等决不敢冒犯姑娘，请姑娘放心！”他一面说着，一面低垂双眼，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苏文雪呆了呆，半晌，轻声说道：“公子不必多礼！奴家姐妹也是借此屋避雨而已，并非此屋主人。况且，此屋也是附近村民筑来，平日里能给行人方便的。两位请进来吧。”
　　“多谢姑娘！”那年青人又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随即，他便与一位身披白色斗篷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那人虽然被湿漉漉的斗篷包着，但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华贵气质。那高个子男人走进门来，便对着姐妹俩抱拳作了一揖，温和地说道：“本君打扰两位了。”他那双眼睛在苏文雪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苏文月，轻轻地点了点头，便走到另一边的屋角。他身上的斗篷也是一直在滴水。
　　先前的年青人上前帮主人把湿透了的斗篷脱了下来，但是里面的衣袍与脱下的斗篷并无两样，毫不留情地往地上滴着水。年青人低声说道：“主君，属下包袱里还有干衣。请让属下为主君换上干衣吧？以免贵体着凉。”
　　主人道：“不可！此处还有两位姑娘在呢，本君怎可如此无礼？”
　　“可是，主君贵体重要！再者，事急从权。属下请两位姑娘转身回避，两位姑娘如此仁厚，想必不会怪罪属下的。”
　　那主人似乎怒了，低声喝道：“不必再说了！”那年青人只好禁声了。
　　其实那供行人歇脚的草屋很小，宽不过两丈，长也不到五丈。他们说的话全都落在苏文雪姐妹耳中了。两姐妹看着那两人就如刚从水中捞上来一般，脚下的水已形成了一个小水塘了。姐妹俩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于是，苏文雪说道：“两位公子，这雨也不知要到几时方住。两位若不及时换衣，怕会感染风寒。出门在外，事急从权。我们姐妹便背过身去回避吧，请两位不必介意。”说完，她们便站了起来，挽手走到墙前，背对着他们，面墙而立。
　　那年青人大喜，大声说道：“多谢姑娘如此善解人意！”
　　那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请恕本君冒犯了！”
　　两人再不多话，迅速换下湿衣。整理完毕，那年青人抱拳说道：“姑娘，在下等已换好了，多谢两位所行的方便！请两位归座吧！”
　　苏文雪姐妹俩又静候了半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苏文月惊奇地发现，那两人不仅已换上了干爽的衣服鞋袜，而换下来的湿衣等物也不知所终了。除了地上那一大摊水迹表示他们刚才确实是穿着湿衣的。难道他们直接把那些衣物都扔到门外去了？而她的这个疑惑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换过衣服的主人显得那么俊朗而潇洒，而他的那位年青的随从也是帅气而干练。
　　主人抱拳对着她们行了一礼，说道：“姑娘，本君方才多有得罪，实在惭愧！”他的眼睛毫不避嫌地看着苏文雪。苏文月突然觉得这个人好讨厌。
　　苏文雪脸上微微一红，侧身还了一礼，低声道：“公子不必多礼。出门在外，彼此行个方便罢了。”
　　那人目光炯炯，深深地看着她：“敢问姑娘高姓？家住何方？”
　　苏文雪低下了头，半晌才说道：“奴家姐妹乃是前面不远的苏家村人氏。”
　　“原来是苏姑娘。”那人又深深一揖，似乎非常高兴。他转头对那年青人说道，“吩咐他们准备一下，等雨停了，送两位苏姑娘回府。”
　　“是，主君。”年青人便走到门口，似乎对门外说了几句，便又转回来，“主君，是否需要用些干粮？”
　　那主人眼前一亮，笑道：“正是呢，如今也快到午时了，应该请姑娘们暂且用一些干粮才是。”
　　不久，一个黑衣人便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裹，那年青人便接了过来。苏文月终于明白了，原来，屋外还有人的！只不过没有进来，一直在外面淋雨罢了！而刚才他们换下的湿衣，大概也不过是交给了门外那些人罢了，果然也算是“扔”到门外了。
　　
　　苏文月停了下来，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素素又换了一盅热茶，递到母亲手中：“娘，您说了那么久，累了吧？歇一歇吧？”
　　苏文月慢慢地喝了两口茶，三十多年前的情景似乎仍历历在目，仿佛昨日才发生过。是啊，她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聪明如阎素素，她大概也能猜到那两人的身份了。她想起司马浩云曾说过，她的姨母可能曾是太上王做太子时的侧妃，那么，那两人，说不定正是凤家的人，也可能是凤翎的叔伯辈。只是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母亲记恨至今？难道是凤家的人竟把美貌的姨母强抢了去，献与当年的王太子？素素试探地问道：“娘，那两个男人，是不是有人姓凤？”
　　苏文月苦笑，半晌，才慢慢说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贵人姓‘司马’，名‘明华’。”
　　司马明华？那不是太上王的名讳吗？素素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与太上王见过了！
　　素素呆了半晌，轻声问道：“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凤翎家的叔叔或伯伯？”
　　苏文月温柔地看着女儿，轻声道：“另一个，名叫‘阎则明’。”
　　“是爹爹？娘亲，原来你们是那样认识的呀？”原来她爹阎则明以前就是跟随司马明华的，难怪当初她提到父亲的名字，当年的楚王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只是，既然父亲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追随司马明华了，怎么父亲仅仅只做到区区一个守备之职？难道当年父亲曾得罪了太子？
　　苏文月淡淡一笑：“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但是，娘，你明明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与爹爹认识了呀，怎么却不知道名字呢？而且，娘，爹爹那时候那么年轻，一定很帅很俊吧？”
　　“嗯，那时候呀？我并没有怎么留意他。我那时才十五岁，根本没有在意过那些年青的男人，除了，除了那个男人！”苏文月叹了一口气，说道，“他那双眼睛当时就让我觉得特别讨厌！”
　　素素一下子便明白了母亲所说的那个男人是谁了。太上王司马明华当年已是东宫太子，那时正是年富力强的年轻男人，他会如何看待那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呢？尤其是那么美貌出众的苏文雪！
　　“娘，后来怎么样了？”素素有点担心地看着母亲。
　　苏文月出了一会儿神，幽幽地说道：“那天的大雨一直到午后才停了，雨后居然还出了太阳，我记得，当时天上有一条极其美丽而壮观的彩虹，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大雨之后的村道十分泥泞，他们用马匹送我们回家了。等我们到家时，爹爹和哥哥已经回来了，正派人到处寻我们。我们一到家，就被爹爹命人把我们分别关到房间里了，没有爹爹的首肯，不得出房门半步。我不知道，那天，爹爹是如何把那些人打发走的，也不知道，爹爹究竟有多么生气！因为，爹爹根本没有来看过我，也不许娘亲来看我。
　　我被关了一个月之后，娘终于来看我了。娘追问我那天的事情。我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娘听了之后甚是难过，她说，那位贵公子派人来接文雪了。我很生气，那个家伙果然是不安好心的。娘说，爹爹很生气，但是那人的来头极大，我们苏家根本得罪不起，那派来的人说了很多要紧的话，所以爹爹又气又急，就病倒了！我求娘，千万不要答应那个人的要求。娘只是流眼泪，她说，如果没有接到文雪，那些人是不会走的，因为那个贵公子不是别人，是当时的太子爷！我说，那一定是骗人的！”
　　苏文月长长地叹息着，她当然知道那些人没有骗人，当时她从那小草屋里出来，看到屋外围着的那十多个黑衣劲装男人时，她就知道那个有着一双讨厌眼睛的被唤作“主君”的男人绝对不是普通人！
　　“娘！”素素忧伤地看着母亲，她也在拼命地想，如果她当时在那里，她要如何帮助她的姨母逃脱司马明华的魔掌？
　　苏文月苦笑着：“苏氏虽空有些家财，在湖州也算是大户人家，但是族中并无人在朝里做官，只是平头百姓，如何能与当今王族相抗？后来，听说姐姐主动请求爹爹答应那司马明华的要求。爹爹就更生气了，大骂文雪不守妇道，败坏门风！但是，爹爹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即便告诉那些人，文雪早已许了人家，那些人根本不听！后来，文雪就被那些人接走了！听说，姐姐要求在天黑之后离开，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姐姐离开的时候，我还被关在房间里，也没有去送一送她！”苏文月的脸上无限哀伤。
　　“娘！”
　　“其实，爹爹是非常疼爱文雪的，她走了之后，爹爹大病了一场，娘也病倒了。文雪的事无法与温家交代，而爹爹对于文雪此次被强行接走的事情也是十分的气愤，便让人对温家说，文雪于春末之时感染风寒，不治而殁了，请温家退婚另聘佳人。还为文雪办了一场法事。温家便只好退了婚。但是，那温家哥哥听说文雪殁了，他便也病了，那年秋，也殁了！”苏文月的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温家哥哥那年才二十岁！听说，他咽气前请求与文雪合葬，生前不能为夫妻，但求死后能共一处相依相守。温家伯伯便亲自来求爹爹，要为两家儿女举行冥婚，把文雪的灵柩迁走与温家哥哥一起合葬。爹爹十分愧疚，但又不能告知对方实情，只能狠心拒绝了，只说文雪于处子之身下葬，不能再惊动她了。此后，温家便再也没有与苏家来往了！”
　　“娘！”素素紧紧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那温家的公子实在太可怜了！但是，文雪姨母呢？她是否知道她的未婚夫竟为了她而以身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