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结婚日子选在农历七月初四。这天，王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宾客盈门，人声鼎沸。
　　大清早，喜鹊在院前大椿树上喳喳叫。它是上帝派到人间报喜的天使。王耕田穿套没上过身的新衣裳，白衬衣，蓝长裤，黑凉鞋，头发剪成方正的平头。他原准备剃光头，保持以往风貌。惠兰不同意。说快上大学了，该留头发，光葫芦是农民的形象，去上学遭人耻笑。有媳妇管，只能依媳妇。在知客总管，媒人长有夫妇，迎亲王耕田的亲姑妈，专司放鞭炮的愣头青，两个挑礼的表弟，二十四个精壮抬嫁妆小伙子陪同下，共三十二人，简单吃过早饭，放鞭炮启程，浩浩荡荡，去迎娶新媳妇。当地有讲究，去迎亲的队伍人数必须双数。好事成双。
　　王耕田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去接新娘。
　　家里由王耕田的姑父当总管，指挥众邻里烧茶、上烟、借桌凳、厨房做菜准备待客饭食上蒸笼做八大件蒸碗。请昨晚赶到的鲁校长主司礼房，负责主笔记账上礼，村主任长富负责收礼、清点现金，配合鲁校长。没分职务的闲人聚堆打牌，村庄女人们，穿红着绿，穿戴自己压箱底的好衣裳，聚厨房大显身手。有的小媳妇大姑娘化了妆，脸上粉白墙，脖子漆黑，再热出些汗，一道白一道黑，呼应着城市的斑马线。有的喷过两块钱一瓶的香水，人前走过，散发出近似红薯发酵将要腐烂的味道。最扎眼的女人，是寡妇李翠翠。她上身穿件宽松的浅绿色府绸短袖衫，下穿湖蓝色短裤，脚上一双白凉鞋，短头发用烤烫的竹筷子卷过，起几道大波浪，硕大的胸放任自流。上身动，胸便动。像两只钩子，钩着男人们的魂。照面的男人，都要说句骚情话。翠翠大声回应，毫不拘泥。翠翠的优点是，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席面。村里妇女们虽然暗里提防她挖墙脚，过事却离不开她。老相好嫁闺女，她不受女主人欢迎，只能到王家来卖弄。她心里喜欢年轻的王耕田，也勾引过他，被王耕田拒绝。村里男人，像样些的，她一个媚眼，男人就不知他姓啥了。王耕田是她碰到的第一个不上钩的人。那时，她就想，这家伙肯定有暗病。可别风风光光地娶到村里的人尖子，只做摆设。
　　王家放启程炮仗，山呼海啸，张家早听见了。放鞭炮迎接的小伙子把一万响长鞭一头挂路口树上，点支烟等候。路口摆接风桌子，铺大红被面，一壶酒，四个酒盅。女方管事的执壶，迎接男方知客。惠兰被众姐妹围在房里，叽喳喳说私房话。昨晚，是惠兰做姑娘的最后一晚，照例由相好的众姐妺陪着，闺房话从天黑说到天亮。昨天赶来填箱的客人散在院里，引颈眺望，新郎官前边一露头，那边鞭炮就响了，这边手忙脚乱吹烟头点鞭炮迎接。男方知客快步上前，抱拳当胸：王府今日请我为头，备水礼，牵牛羊，吆骡马，抬花轿，到张府上迎娶贵府千金。礼行不到，还请贵府高抬贵手。
　　张家总管抱拳还礼：喜鹊叫，贵客到。鞭炮响，迎快婿。淡茶一杯，知客大人鞍马劳顿，请下马饮了此杯。说的是茶，端上的是酒，而且是双杯。知客问：喝的什么酒？总管答：迎客酒。知客问：端的什么杯？总管答：龙凤双喜杯。知客不再问，双手接双杯，一饮而尽。总管欲再端酒杯，知客抢两杯酒在手，回敬对方。女方总管反问：喝的什么酒？知客答：娶亲酒。总管问：端的什么杯？知客答：并蒂莲花杯。总管不再问，接酒在手，爽快而饮。两人接着还有问答，一方答错，另一方便不喝酒，要罚对方。宾客们围观，呐喊助威。男方迎接队伍被堵在路口，直到两人问答结束，酒喝得一方向另一方小声讨饶，接风桌子撤走，队伍才能进院。
　　长贵家院子，高搭彩棚，洒扫干净，红灯高挂，宾客盈门。王耕田拿出香烟，给丈人家所有来宾发烟，满屋满院，一个不落。
　　彩礼担进长贵家堂屋。拼两张大桌，男方知客摆礼。女方受礼的至亲齐聚，知客以女婿对至亲长辈的称呼点名，人到桌旁，说几句客气话，捧走礼品。主家、外婆家八色礼，米，挂面为主，酒、糖及糕点为附。家族至亲长辈四色礼，四捆挂面加酒糖糕点。长贵站一旁观看，心里满意，脸上带笑。
　　摆罢礼，上茶。
　　别以为是请来客喝杯茶。这份茶是每碗四个糖水荷包蛋，小侄女小草染两个红脸蛋儿，颤巍巍端一碗送到知客面前。王耕田享有最高荣誉，由惠兰羞答答端来。端茶人不走，等你吃完了收碗。这碗所谓的茶，好吃难消化。吃完，空碗里放红包，收碗人才接。若没备红包，就等着出洋相吧。迎亲和媒人的，由惠兰族里的小姐妹端上，所得红包比前两位要少。
　　接下来开席。新人为大，新郎官这天有个上席坐。席开不久，知客领新郎给来宾敬酒。一圈酒敬下来，八大件的第四个汤碗蹄膀上桌，主家开始敬酒。酒在乡村的红、白喜事中，占待客的主导地位，一定要让所有客人喝尽兴。一遍遍敬酒，是必不可少的待客礼行。逢喜事，不喝倒几位壮汉，喝高几个酒徒，不散场。
　　宴罢，启嫁妆。嫁妆从屋里一件件抬出来，摆满场院。所有箱柜钥匙，交送亲中最低辈的拿着，送惠兰的最低辈是小草。女方准备晚上闹新房的干鲜果品全锁在里边。计划闹新房的人拿红包到小草手里讨钥匙。外边绑嫁妆，屋里迎亲劝惠兰换嫁衣。绑嫁妆有讲究。箱、柜、桌等上边的小物件，如暖水瓶、穿衣镜等，人家咋放，抬嫁妆的人咋绑。暖水瓶和玻璃镜子都立着，考验绑嫁妆小伙子的本事。母亲不舍女儿，拉着女儿哭。母女俩哭一场，迎亲人再三劝，惠兰才止住，故意磨蹭，等时间。讲究男方大红灯笼亮了新娘才进门。同一个村庄，路程近，惠兰磨蹭到傍晚才出门。浩浩荡荡的嫁妆队伍开路，知客和王耕田走第二拔。惠兰穿一件大红褂子，由穿戴一新的迎亲姑姑领着，走第三拔。长有夫妻为男女一对媒人，当地称红叶，排在队伍第四拔。惠兰家族的四辈送亲殿后。村庄男女，一看新娘穿着打扮，二看娘家陪嫁的嫁妆。年轻人和小孩拦在路边讨喜糖、喜烟。知客与王耕田，一路发喜烟喜糖。
　　王耕田家宾客眼巴巴从太阳落山盼起，终于盼到抬嫁妆队伍打头阵回来。真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放炮仗的早早准备好，要吓唬新娘子。大红灯笼点亮，新娘一出现，鞭炮就响了。王耕田家的鸡被吓得飞上房，猪在圈里以为是大地震，左冲右突大声嚎叫找地方逃命。客人拥在场院里，挤着闹着，夹道迎接。惠兰低着头，受大家注目外，还要提防放鞭炮的人使坏，心慌得不知脚如何迈开。
　　婚宴在新媳妇进门就开始张罗。今晚的重头戏是闹新房。
　　王家最招眼的一帮客人，仍然是以鲁校长为首的教师队伍。这支区别于农村人的、谈吐文明的队伍中，多了一位特殊客人。她就是不离姐姐左右的杨华。杨华一看到羞答答走进场院，左闪右挪躲避年轻人往脚前扔爆竹的新娘，便盯着打量她，发现新娘子非常漂亮，身材端庄，五观秀气，腰身婀娜。特别是秀美面孔上那个挺拔小巧的鼻子，更衬出新娘出类拔萃的美丽与娇俏。配王耕田，确实郎才女貌。教师们挤堆观看新娘的队伍里，赵绪民感慨连连，不住声叹息。刘保成默默无语，双手抱胸，除了羨慕、还是羡慕。杨欣和几个年轻的男教师藏了一块浸透红墨水的毛巾，捉住王耕田，抹他个大红脸。再想去抺惠兰，惠兰抢先进屋，一头扎进新房，大家在场外没堵住。新娘进了新房，恶作剧的人再不便去骚扰。
　　
　　赵绪民的媳妇吕秀珍与他彻底离婚，不要孩子。两人不吵不闹办过离婚手续后，吕秀珍梅开二度，嫁给她村里的新贵韩得水。韩得水领一帮壮劳力在北山开煤矿，当包工头。两年时间，一跃而成方圆几个乡的首富。听说，今年又当选为县人大代表。
　　刘保成至今仍光棍一人。自那个叫夏小满的悄悄离开后，好心人又给他介绍过两个姑娘。家境太差，没人看得上。最近，村里一个男人在外边打工，出事故死了，留下家里的小寡妇和两个小孩。有人撮合他去上寡妇门，他正在犹豫。寡妇比大姑娘还抢手，见天有媒婆领光棍汉上门说亲。若不及时下手，恐要错失良机。是拣个寡妇凑合过一辈子呢，还是干脆打光棍？或者，干脆辞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去外边闯荡一番，赌一把人生成败？
　　王耕田一举考上大学，又娶娇妻。大、小登科，书尽人生得意。参加婚礼的民办教师们集羡慕嫉妒于一身，各有感慨。
　　婚宴在新娘一行全部到家，嫁妆放置到位后开始，屋里、屋外的场院摆满，宴席是当地极富特色的八大件。四个小拼盘先上，八道大菜一个一个拉开距离慢慢上，留下充足时间让客人喝酒。宴席持续到近午夜才散。喝吐的、喝到不省人事，柴堆、猪圈呼呼大睡的、喝得发酒疯的，醉后百态，应有尽有。本村客人散尽，安排送亲等主要客人睡了，闹新房的压轴节目正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