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 踪 3

　　梁云走出黛湖公园门口时，又觉得有人在其身后拉了他一下，他忙转过身来，见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太，手里也拿着一张像豆腐干一样大小的纸片，要送予他。这老太显然与之前的那位老太不是同一个人。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上次的判断有错，看来她们不是有病，而是自己见识太少。散发这种传单，在她们看来，也许无异于在广布“福音”。他也意识到了在这世界上，许多事是他不知道、不了解的，乱下结论必然会犯错。
　　他连忙接过纸条，见与上次写的是同一句话：
　　 
　　神爱世人直到将他的独生子赐给我们，
　　叫一切信他的，叫一切信他的(纸上是如此重复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显然这是由同一个人写下后，再在复印机上一批批复印出来的。
　　“你们是不是有一个组织的？”他问老太。
　　老太想了想后问他：“你是不是问我是哪一个教会组织的吗？”
　　很明显，老太搞错了他的意思，但他不想于此多浪费时间，因此只是敷衍地道了一声：“也对吧？”
　　老太马上向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她所在教会起来，但他眼下哪有心思去听这些关于教会的知识？出于礼貌听了一下便对老太道：“我要去找一个人了。不过，顺便问一声，上帝能帮我找到她吗？”
　　“这我不知道了。”老太道，“我可以告诉你：相信上帝，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帮助。”
　　“不能帮我找到人的所谓帮助，又有什么用？让我立即找到人，对我才有意义。”他说毕就要离开。
　　“我给讲一个神父与上帝的故事。”老太不让他走，想用讲故事来吸引他。
　　“今天我没有时间听你讲了。”他急着要去文兰公园找白梦，因为他觉文兰公园也是白梦可能去的地方。这公园虽不大，但它在青莲寺的马路对面，名气是很响的。再说，离白梦家也不远。
　　可老太还是缠住他不放，一定要让他听故事。
　　“找人不在早，是在巧。”老太道。
　　他想想也有点道理，无奈地道：“好吧！不过，你先别讲故事，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
　　老太点头道：“你想问些什么事？”
　　“你们这样认真，有人给你们发工资吗？”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我们是义工，不需要发钞票的。”老太道。
　　他第一次听到“义工”这个叫法，但他立即想到应该与义务劳动差不多的概念吧？但又问道，“你们一分钱不拿，天天在外义务劳动，家里人没有意见吗？”
　　“我不知道别的人，”老太道，“我家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你连一个小辈也没有吗？”他重新打量着老太。他想，她可以没有父母，因老太已有六十多岁的样子，父母可能都老死了；她也可能没有丈夫，因为可能病死了。但怎么可能没有一儿半女呢？
　　“没有。”老太垂下了头，仿佛有难言之隐。
　　“哦，你没有嫁过人吗？”他随口而问，没有顾及人家的感受。
　　老太看着他的眼睛，大概觉得他并无恶意，问他道：“你真想听一个过气老太婆的倒霉故事吗？你听着，我都告诉你。我嫁过人，但嫁的是一个死人。”
　　他瞪大了眼，尽管这时阳光灿烂，但他后背上仿佛有一股凉气逼人。他后悔刚才没有立即离开。在他的感觉中，这位站在面前老妇人绝对不是一位正常的人。
　　“你不要以为我在瞎讲，骗你。”老太见他一脸疑惧的样子，因此，怀疑他不相信自己，“我这么大一把年纪要骗你干什么？”
　　“我没怀疑你在瞎讲。”他声明道，“可你怎么会嫁给一个死人呢？”
　　“你年纪太轻，恐怕会听不懂。”老太有点顾虑地道，“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旧社会的养媳妇？”
　　“我听说过，”他忙道，“祥林嫂就是的。”
　　“对，可我比祥林嫂还不如。”老太道。
　　“这不会吧？”他想不出还有比祥林嫂更不幸的人。心想祥林嫂已是多么不幸！嫁过两个丈夫都死了，儿子也被狼吃了，又被骗去一生的积蓄，只为了捐一条门槛。
　　“祥林嫂还拜过堂，有过孩子，可我连丈夫的脸也没见过。”老太一脸痛苦地道，“他们为了要我照顾年迈的婆婆，骗我说与自己订婚的男人就要回来了，让我先过门去做了养媳妇。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总不见要与我拜堂成亲的男人回来，他们一会说这，一会说那，就是不告诉我，我这男人早就在海上死了。”
　　“是这样！”他感到太残忍、太可怕了，又忍不住地问：“他是船上做的吗？”
　　“是一个学开船的（实习驾驶），在一场风暴中翻了船，船上几乎没有人活下来的。”老太停顿了好一会道，“可他们一直瞒着我，到解放后才知道。他家被划为富农时，富农的帽子还由我顶（戴）的，因为婆婆太年迈了，我在几年前才摘了帽子。”
　　他想到，说起来这老太应是（航海）业界老前辈的遗孀，便有了一种亲切感、同情感，他也知道点有关地富反坏右的事，因此道：“你很倒霉，你恨她们吗？”
　　“不恨。”老太道，“也恨过，但恨又有什么用？”
　　“你当时最恨的是谁？”他问。
　　“我那位大姑姐（丈夫的胞姐），都是她一手操办的。”老太回忆着道，“她为了自己要出嫁，让她妈——我婆婆到我家里说，说我丈夫写信回来说，要我先过门去照顾婆婆，他不久就会回家了。也怪我父母不好，贪了她家的一点彩礼，就替我做主，把我送到她家里去了。”
　　“你这位大姑姐太坏了。”他深表同情地道。
　　“嗯，”老太又沉思地道，“她把我骗到了她家里，服侍她妈。她自己出嫁时，她又把家中许多财产都带走了。”
　　“现在她还活着吗？”他觉得自己问得很唐突，因此心中有点不安起来。他不想惹这位前辈的遗孀不高兴。
　　“她们都死了。”老太道，“我婆婆早在解放后不久就死了，大姐（大姑姐）是在一年前死的。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小时候我常见到他们的，（他们）长大后就不大见到了。在大姐（大姑姐）的丧礼上，总算又碰到了他们。说起来，我是他们的舅妈，但与我只说了几句话，又忙他们的去了。我已是个孤老，还好有人介绍我进了教会……”
　　他同情地道：“这也算是上帝的拯救吗？”心中想，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
　　“我会得到永生。”老太却仿佛很满足地道，还露出了一丝笑容。老太又不失时机地问他：“你想听听神父与上帝的故事吗？”
　　“好吧，你说。”他不想让她失望，这时心想就是马上赶到文兰公园，也不见得真能找到白梦。
　　“说的是一个山里的小镇上下起了一场大暴雨，”老太慢悠悠地说道，“洪水开始淹没了全镇，一位神父在教堂里祈祷，求上帝让水退却。有人驾着舢板来到教堂救他道：‘神父，赶快上来吧，洪水越来越大啦！’神父说：‘不！上帝会来救我的，你先去救别人吧。’过了不久，洪水淹过了祭坛。这时，一个警察开着快艇过来，跟站在祭台上的神父道：‘神父，快上来，洪水还在上涨！’神父道：‘你快去救别人，我要守住我的教堂，上帝会来救我的。’又过了一会，洪水已经把整个教堂淹没了，神父在水中紧紧抓住了教堂顶端的十字架，还在求上帝让水退走。一架直升飞机飞来，放下了绳梯，飞行员大叫道：‘神父，快上，不然要被淹死了！’神父还是意志坚定地说：‘你还是先去救别人。上帝会与我共在的！’神父最终被淹死了——但他是上了天堂。上帝问他道：‘我一次次派人来救你，你知道吗？’神父道：‘知道，最后一次你还派了一架飞机。’上帝又问道：‘你不知道会被淹死吗？’‘也知道，’神父道，‘但镇上还有其他人需要他们去救。’上帝笑道：‘你合格了，在天堂与我永远在一起吧！’”
　　“你是说，你也像那神父一样在救人吗？”他问老太。
　　“你懂了。”老太笑道。“你愿意与我们一起拯救世人吗？”
　　他为难地道：“容我再想想。”心想这样一个无法验证的故事，就能让人彻底相信吗？后来他也听到过《神父与上帝故事》的其他版本：有的意思与老太讲的这版本意思，还相差甚远的。如其中有一个版本说：神父上了天堂，见到上帝后很生气的质问起上帝：“主啊，我终生战战兢兢的侍奉您，为什么你不肯救我！”上帝说：“我怎么不肯救你？第一次，我派了舢板来救你，第二次，派一只快艇去，第三次，我以国宾的礼仪待你，派的是一架直升飞机，结果你还是不愿意接受。所以，我以为你急着想要回到我的身边来，可以好好陪我。”这个版本要告诉人们一个道理：生命中有太多的险难，皆是由于人们自己的固执与愚昧所造成的，当别人伸出援手之际，千万别忘了，惟有我们自己也愿意伸出手来时，人家才能帮得上忙！
　　“你还要想什么？”老太道，“你看我现在多幸福！”
　　他很吃惊，可怜地看着老太想：她说她现在很幸福？幸福到底是什么？不过，他也想幸福不像是空气、阳光那样是实有的东西，只是每个人主观上的一种感受。除了爱——爱情乃至伟大的母爱外，其他的东西也不见得一定能引起幸福感，如一杯酒，对喜欢酒的人，或者说对喜欢酒、又买不起酒的人来说，得到它当然会感到很幸福。但对不喜欢喝酒的人来说，并不会引起幸福感的。
　　“我为你高兴，你在‘上帝’那里找到了幸福。可我也有我自己的幸福。”他想到春霞对他的爱，一种幸福感也油然而生。
　　“小伙子，你可能在恋爱，感到很幸福。但在‘上帝’那里的幸福才是永恒的。”老太道。
　　“我相信，”他道，“但我真要去找一个人了。”
　　老太像叹一口气后，终于道：“你去吧。有空时，好好看一看那纸条上的写的话。”
　　“你放心，我会仔细看的。”他离开了老太和黛湖公园。
　　他在文兰公园也一无所获。从公园出来，他本来想进马路对面的青莲寺看看的，但见时间已近中午，想到小春霞可能早已在家等着自己了，就往回家赶起来。白梦到底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她父母是否已找到她？这些问题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使他一点开心不起来。
　　 
　　回到家里，已等了他多时的春霞搂住他，撅着嘴，用水灵灵的黑玉般的眼睛盯着他。
　　在路上，他想过怎样向春霞解释他出门原因的。他相信如果把情况如实地告诉春霞，春霞不一定会相信，弄不好倒会产生很大的误会，甚至落一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结果。因此，他觉得还是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一下较好，首先想到的是，推说接到公司电话，去了一次公司，但想不出公司让去的理由，自己又不是船上领导，对一个普通船员来说，公司以往除了通知上船，一般连直接打电话也不会的。第二个想到的是，说哥哥让他去了一次，但也要找一个像样的理由，也就是说，哥哥到底有什么事非要他匆匆赶去不可，自己又不是与哥哥一起做生意的，哪有什么事需要他一早就赶过去的？他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最后想了一个理由，是去黛湖公园看雾景的。虽然觉得也很不妥，但勉强还说得过去。
　　
　　“去哪里了？”春霞终于问他。
　　“去黛湖转了一圈，看雾中的景色。”他按想好的话回答道。
　　“那里雾也很大吗？”春霞仿佛已被他带偏了方向，仍毫无矫作地搂着他脖子问。
　　“还用说？”他道，“平时看上去很平常的小岛，在雾中看，朦朦胧胧像是仙境一般。”
　　“我也要看。”春霞叫道，又问他，“你为什么一个人去？”
　　“下次与你一块去吧。”他看着春霞明亮的眼睛，心中觉得很过意不去。
　　“嗯！”春霞点头表示同意，又问道，“明天还会有大雾吗？”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
　　但春霞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有点莫其妙地道：“你是不要我一起去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他道，“我多想每时每刻与你在一起。”
　　春霞幸福地看着他，矫情地道：“你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我可以对天发誓。”他道。
　　“谁会相信你们男人的发誓？”春霞双眸含笑道，但过了一会问他道，“你真的去看雾景了吗？”
　　“你今天怎么啦？”他感到春霞似乎对他有所怀疑了。
　　“你真是一个人去看雾景了吗？”春霞说出了藏在她心底的疑问。
　　“相信我，我只是一个人在外面转了一圈。”但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撒谎，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已是未婚妻的春霞，还想到自己只是受了白梦外表的迷惑，才一度认为春霞没头脑、太粗俗，只会跟着广告、潮流跑；现在看来春霞的坦率，远比白梦的虚伪要好！至于春霞在用钱方面的靡费，他此时感到也是无可厚非的。现在的年轻姑娘谁不追求时髦、高档的消费？她是那么年轻美貌，她有资格享受一般人难以享受到的流金溢彩的生活。自己不是还有一大笔存款吗？为什么要吝啬？为什么要怕不够花呢？李白不是也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吗？似乎为了要补偿春霞，他问春霞道，“今天我们上普兰顿国际大酒店吃晚饭，好吗？”普兰顿是市里首屈一指的大饭店，也是春霞一直想往的地方。
　　“呜哇！”春霞松开勾着他脖子的手，拉住他转起圈来，然后悄悄的告诉他：“来啦！”
　　“什么来啦？”
　　“你不要装糊涂！”
　　“哦，明白了，也好。”
　　“也好个什么？你可要没有儿子啦！”
　　“本来就是你‘谎报军情’，该罚你……”
　　“哼，你敢？”
　　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春霞飞快地到了电话机旁，抓起话筒。
　　“他在家，喂，你是谁？不愿意说就算了，你等着。”
　　梁云早就主动过来，接过听筒。他听到了白梦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打来的，也像是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喔，喔……我知道了，我就来……好，好……”他放下听筒，对春霞道，“我们改日再去‘普兰顿’吧！”他此时心乱如麻了。
　　“她是什么人？她要你去什么地方？”春霞眼里闪着委屈曲和恼怒的亮光。
　　“以后告诉你，现在我得就走。”
　　“我不许你走！你一定要说清楚，她是谁？”春霞真的拦住了他。
　　他沉默了一下，解释道：“一位朋友的亲戚，她有点事需要我立即去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你们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春霞对他彻底怀疑起来。
　　“真没有，我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他恳求地道。
　　“为什么不能现在说？”春霞的目光已变得像审判官一样冷峻了。
　　“没时间。”他无奈地道。
　　“那我除了现在有时间，以后也没时间了！”春霞道。
　　他感到很为难，一时间叫他怎么解释得清楚呢？而那边“失踪”的白梦急着要他去的。听上去，声音很微弱，已气息奄奄的样子，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他一横心道：“我走了，回来告诉你。”
　　“你走，你走，我什么也不要听了！”春霞伤心地哭起来。
　　他抚了一下春霞的肩头，说了声“等我回来！”就不顾一切地匆匆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