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30 14:01:24 字数:4645
长贵支书腰里别两包好烟,不畏三伏天中午滚烫的骄阳,走村串户。见男人,先掏出他的烟,给人散。村里人受宠若惊。只有支书光临寒舍主人敬烟上茶的惯例,哪见过支书由先散烟?莫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男人眯眼瞧火辣辣的太阳,太阳已过中天,正往西天挪,不是从西边升起的呀。日了怪了……长贵支书接下来脸上笑开花,硬气地高声告诉他治下的臣民:“我女婿考上大学了!”
听到的人长舒一口气,蹦到嗓子眼儿的小心脏回归原位。在接受了子民的一番恭维与祝贺,并附加许多诸如“你家风水好,后辈出人才”“你祖上有德,福荫子孙”之类的舔沟子话之后,又去下一家。
女人反感男人的张狂劲儿,骂他说:“你咋是个舔肥沟子咬瘦球的货。”
长贵支书瞪眼:“世上人,谁都这样,农民是这样,乡里区上再到县上,领导干部也是这样。你懂个屁!”
女人用这句俗话形容此时的长贵,确实贴切而精辟。他就是个“舔肥沟子咬瘦球”的人。女人只所以敢这样说他,也是因为王耕田。长有几次过话,说王家想娶惠兰过门,长贵就是不松口。背地里称王耕田“王家那小子”,从没有听他称过“女婿”。人家考上大学,马上张口“我女婿”闭口“我女婿”叫得亲,莫非这之前,王耕田还不够资格当咱家的女婿?
王耕田考上大学的爆炸性新闻,不到半天时间,传遍张家庄各家各户。也不怪长贵支书欣喜若狂,逐户炫耀。张家庄三十几年的社会主义历史阶段,还没出过大学生,王耕田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仅凭这个第一,也值得村庄全体人民骄傲,何况长贵是这个村庄的领导者。既使他没有早早把王耕田以“女婿”之名抓在手中,他也能当仁不让,担当骄傲和炫耀的带头人。当然,“我女婿”之份量比毫无亲缘关系要重得多。既显示长贵支书“未卜先知”的识人眼光,也显示他现有身份的晚辈长江后浪推前浪,比村庄全体子民优秀一大截。女婿虽非自身优良基因遗传塑造,有道是“女婿半个儿”,敢不敢由于没血亲关系,而不恭敬称呼他为“爹”?
丈人大张旗鼓在村庄高调炫耀他时,王耕田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在半人深的包谷地里,穿身短裤和背心,忍受着密匝匝青纱帐的热汽蒸腾锄草。由于参加师范招考,由于最后时刻冲刺复习,由于教学等诸多原因,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别人地里,追肥和锄草早清畔了,他家承包地,仍然是庄稼与杂草齐生,秋水共长天一色。别人躲在阴凉的家中喝茶歇伏,王耕田仍然要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毒辣的日头把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晒成了猪肝色,脸和胳膊褪一层白皮,包谷剑一般的长叶,在胳膊和腿上,划出一道道渗着血珠的伤口,汗水流进伤口里,像给伤口上撒盐。清早去地里提一大壶凉开水,熬不到中午,壶已喝空。盛夏的人体,像干透的大地,再多的雨水淋进去,都消逝得无影无踪。水从口里进,润过嗓子和肠胃,马上加温成热汗,从每个毛孔渗出。这种骄阳似火的天气,就是不干活,蹲地头晒一天,也会晒掉人半条命。
惠兰抑制不住激动和兴奋,把爹从乡上捎回来的,大红面烫金字的地区师范录取通知书送到地头,当他看到亲爱的人在庄稼地里老牛一样辛苦时,她鼻子发酸,嘤嘤哭了。所有的激动与骄傲瞬间化成心痛与辛酸的热泪,喷薄而出,在她秀美的脸颊,留下两条泛光的小河。
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既使你这辈子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你的妻子、家人还是这块贫瘠土地上的农民,你仍然是个农民的儿子,与这块生养你的土地血肉相连。
王耕田看到了站在地畔烈日下的惠兰。惠兰刻意穿着粉红的短袖衫与黑色的短裤。这身搭配好看穿着又合身的夏装,是亲爱的人去县上考试时,特意买给她的礼物。她只在亲爱的人面前试穿过一次,便细心收起,想他的时候,捧起来贴身比划,甚至捂在胸口。在这大地山川都绿成一色的季节里,那亮眼的一抺红色,骄阳下,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王耕田扔掉锄头,穿过茂密的庄稼,向惠兰走来。他边走边问:“天热得个火炉一样,你跑地里来干啥?”
惠兰抽泣着,没有回答。王耕田心里紧张,担心奶奶出了啥事。待看清惠兰闭嘴抽泣的神情,心里的担忧更增添几分。七十多岁高龄的奶奶是他心中时时刻刻的牵挂。
“出啥事儿了,你哭啥呢?”
惠兰抬手抹一把泪水,把另一只手里已捏出汗的通知书送到王耕田面前。王耕田双眼被灼烧,慌忙在短裤上擦擦手,接在手中,看一眼,立即合上,一屁股坐地上,闭上眼睛。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他如狡兔般猛站起来,张臂抱住惠兰,紧紧地抱住她,脸伏在她的肩头,放声痛哭。
两个相爱的人,把喜悦、激动、辛酸以及此刻所有的各种情感都化成了热泪。正派而从不在人前与爱人有丝毫亲热言行的惠兰也忘了这是在田间地头,在任何一双眼睛都能看到的旷野,在宽阔的大地与晴朗的天空之间,回以爱人更热烈的拥抱。
“惠兰,我亲爱的惠兰,我终于考上了,我十个月的熬更守夜得到回报,我做梦也想的大学为我敞开了大门。”宣泻过后的王耕田仍然搂着他亲爱的未婚妻,喃喃低语。
“你考上了,这是真的。”
“你刚才也是激动的流泪吗?”
“我是看到你累成那样,心痛你。”
“一切都会改变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惠兰,为我们的美好明天欢呼吧。”王耕田在爱人面前,像个豪情满怀的诗人。惠兰热烈回应:“是的,我相信。”
生活,终于向王耕田展露了美好的一面。不论他是哭、是笑、是高兴还是感慨,大家都应该为他欢呼。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我们这个年轻共和国的天之骄子,录取比例只有百分之几,真正的从一碗清汤里潎出的油水珠子,而不是二十一世纪初大学疯狂扩招后的部分大学生,徒有其表,才智泛泛,华而不实。作为当时的农村青年,社会制度的二元制极端分化,农民青年摆脱艰苦农村生活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考大学。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身份立即从农民跃升为机关干部或企业厂矿的工程技术人才,质的飞跃,令农民子弟对考上大学更加热忱、更加向往。因高考落榜而抑郁成神经病者、自杀者、剃度出家者不乏其人。每年的公历七月中、下旬,全中国不知要上演多少现代版的《范进中举》。
最初的激动与狂躁渐趋平静,两人携手来到地畔的树阴下,王耕田把录取通知书翻开,再仔细看一遍,指着他的名字问惠兰:“该不会还有一个叫王耕田的考生,地区师范把通知书送岔了吧?”
“肯定还有一个王耕田。”惠兰说。
“有的话,他会在哪里?”
惠兰拍着自己的胸口,一本正经地说:“他在我心里。”
“让我跟他见一面。”王耕田说着,就揭惠兰的短衫,惠兰飞红了脸,没有阻拦,也没有扭捏,顺从地让他揭起腹胸,少女丰满而如凝脂的肌肤诱惑着王耕田,他大胆地把脸贴上去,轻轻摩挲,轻轻触碰。处子第一次与异性肌肤相亲,心跳快如战鼓,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美妙的感受,几乎令她窒息、呻吟。王耕田的头抬起注视她的那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贴近,冲动地亲吻对方。
知了躲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仿佛在喊:渴呀渴呀渴呀——渴……
长有来过话,说是乘王耕田暑假有时间,叫王家选良辰吉日,把惠兰娶过去。王耕田奶奶问长有:“他丈人说没说,有些啥要求?抬头嫁女,低头接亲。我们得听女方的。”
长有回道:“长贵哥说了,啥要求不提,你们有多大脚穿多大鞋,尽能力办就行了。”
“这样说的话,我们反而难长。啥叫尽能力办?用家底操办,是尽能力,发动三亲四友借钱,也是尽能力,去银行贷款,还是尽能力。不划出个明朗的道道来,这事难办。”奶奶说话底气十足,不再一味地委曲求全。长有说:“你没有明白长贵哥的意思,他不提任何条件,是让你们不必考虑太多,手上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
“他丈人是说,按我们的意思办?”
“对对,长贵哥就是这意思。”
“孤老婆子可没料到噢,他丈人这么通情达理。不过呢,话是邪说,理是正行。应该咋办,我们还咋办,该有的礼行一点也不能简。只求一点,哪里办得差了,不如他丈人的意,叫他多包涵。”奶奶说。
“我长贵哥还说了,日子你们定,酒不必买,他家有。腊肉也有,让侄女婿去背些来。张家户大,不必全认亲,只认他一房爷爷辈以下。总之,一切从简。我哥还说了,咱侄女婿九月就要上大学,别花空家底,把上大学耽误了。”
“他丈人对田娃上大学倒是上心。”奶奶语气略有讥讽之意。长有只顾说得得意,并未觉察。他猛灌下半缸子凉茶,抹把嘴说:“那当然。我侄女婿,张家庄开天辟地第一个大学生,要走州过县,去地区上学。百年前,我们张家出过秀才,戴顶子的,见县老爷不用下跪。如今,张家的女婿延续祖上风光,我哥当然上心。逢人就说一番。好烟不知道散出去几条呢。”
“我田娃要是没考上大学呢?”
“这不是考上了嘛。猪在圈里捂不白,羊在山上晒不黑。是啥就是啥。早一年,就成了我张家门里女婿,我哥也没嫌弃呀。”
“那倒也是。”奶奶一字一句,拉长腔调。话锋一转,说开闲话,“我倒是听上辈人讲,你们祖上那个秀才,是花钱买的。说他五十岁了,还尿床。从路边扯把麦苗回来,要家里人包韭菜饺子吃。到丈人家吃回干笋,问清是竹子,回来就把凉席剁成片,下锅煮着吃。”
长有斜一只眼看奶奶,回道:“秀才就是买的,也说明祖上有钱有势有门路,有人想花钱买个官做,还找不到门路。其它的话,是嫉妒张家的人编排的,那么傻,还能读书?我不信。”
奶奶不再理论,两人笑一回,喝茶,再商量些接媳妇的细枝末节。媒人的责任,是“钎担牙子两头戳”,出王家门,又去张家汇报。聪明如长有的媒人,两头灌蜜糖,拣好听的说,抱怨的话,烂他肚里。哄到结婚,混到手一房水礼,一双鞋。糊涂的媒人,好话坏话两边互传,传来传去,婚姻传散了,两头挨骂。
王耕田从地里回来,扔了锄头,猛灌一大缸子凉茶。茶是川雄嫩叶泡的,大茶壶里晾着。凉水盛满一大盆,放在场院边。嗓子不冒烟了,立即到场院边,脫了背心,撅起屁股,头脸塞进凉水盆里,好一阵儿不想离开。奶奶不能下地干农活,总是把后勤工作做得细致、周到。熬好的绿豆粥揭开锅盖晾着,一盘炒洋芋丝,一盘凉拌黄瓜,两个小菜,是祖孙俩丰盛的晚饭。太阳落山,奶奶就在孙子睡的屋里点起艾绒,把讨厌的蚊子熏出去。让劳累归来的孙子能睡个安稳觉。
小饭桌摆在场院边核桃树底下。树下扫得干干净净,地面沷几盆凉水,凉爽、又不起灰尘。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大地的燥热慢慢消散,山峦四围,村庄在大山的臂弯里像个即将进入梦乡的孩子。杜鹃鸟藏于山林里,把悔断肠的一句话重复到底。当地有个传说,把杜鹃叫剁错鸟。说是杜鹃是一位后娘死后化身的。她在人世时,虐待丈夫前妻的儿子,一直存心害死他。吩咐亲生儿子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去山上的地里种芝麻。分给哥哥的芝麻种子是炒熟的,弟弟种子是生的。她叮嘱两个儿子:谁种的芝麻出苗了,就能回来。不出苗,就别回来了。兄弟俩背着种子上山。两人到地里,尝各自的芝麻种子,又互相吃对方的。弟弟发现,哥哥的芝麻种比自己的香。哥哥爱弟弟,就把种子交换了。结果呢,哥哥芝麻出苗了,弟弟种的没动静。哥哥不忍心弃下弟弟,一直陪着。半月过去,不见亲生儿子回来,便上山去找。亲生儿子哭诉他种的芝麻不出苗。一计未成,又生一计。一张床,放两个枕头,一个是稻壳芯的,一个装块石头。她吩咐,亲生儿子枕稻壳芯的软枕头,丈夫前妻的儿子枕石头芯的硬枕头。兄弟俩睡觉,弟弟觉得哥哥的枕头凉快,又作了交换。深更半夜,后娘持利斧,来到弟兄俩床边,摸到石头枕上熟睡的人头,狠狠的一斧下去。结果,亲手杀掉了亲生儿子。后娘气死。死后化杜鹃鸟,每年夏天,夜夜哀啼:我儿剁错,我儿剁错。
祖孙俩坐树下吃饭。奶奶向王耕田说了长有过来提结婚的事。王耕田爽快答应。他正想着去上学后,奶奶没人照看,结了婚,由惠兰照看奶奶,他心里踏实。两个人自送奶奶去看病,感情急骤升温,你亲我爱,难舍难分。马上走到一起,也是两人巴不得的。
商量具体细节,直到村庄所有的窗户都没了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