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小英能够从遥远的草原归来，得益于党和国家的拨乱反正，适时地揪出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反革命集团，才让她获得了新生。她父亲何志贤也被平反昭雪，所有的不实罪名都被统统清除。她这次回来，除了处理一下父亲的相关事宜之外，就是想见见朝思暮想，日夜思念的女儿。
　　她从千里之外的草原赶回来，风尘仆仆，带着一身的清新气息。她和孟根能走到一起，是天作之合，是上天的安排。何小英无比珍惜这难得的姻缘，也从心底爱这位朴实的蒙古汉子。他们在一起放牧，一起去远方流浪，孟根把他蒙古汉子的豪爽与豪迈，展现的淋漓尽致，让何小英如醉如痴，为他而癫狂。看见了孟根，就让她感受到草原的宽阔与博大。那黝黑的脊背像草原隆起的丘壑；明亮的眼睛像夜空里的星星；坚强的意志像横荡的疾风。何小英依靠到他的胸膛里，觉得像依靠在一座山岗一样，让她心里格外的踏实。他那有力的臂膀，好像天上雄鹰的翅膀。渐渐地，她的一颗破碎的心，被一双巧手给缝合起来，并给敷贴上疗伤的良药，没有多长时间，竟然痊愈了。
　　尽管大草原有寒风，有狼群，可是她身边有孟根！无论他们走去哪里，都让她信心百倍，无所畏惧。她原本是个柔弱的女子，被草原里的日日夜夜，硬生生地锻造出了一个蒙古女人。他们之间很快便产生了无限的情感，也让他们陷入火热的爱恋之中。他们很快便有了爱情的结晶，他们的儿子巴特尔降生了。
　　孟根是个善解人意的蒙古汉子。他深深同情何小英的遭遇，并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分担她内心的痛苦。用无微不至来形容他的爱，是不为过的。无论是生活的方方面面还是生活的细节，他都做得极其细致。他想用自身的温暖，焐热她那颗冰冷的心。
　　事实如他所想，何小英的一颗心在慢慢地回暖着，心中升腾起一片爱意。像草原上流淌着的河流，虽然百转千回，却还是流入她的心田里。孟根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射进她的心灵，驱散了阴冷，让她重新鼓足了生活的勇气。随着她怀孕，她和孟根的爱情结晶，在她的体内孕育着，也让她对生命的价值观，有了新的认识。她从此不再悲观，不再彷徨。
　　随着孩子的降临，蒙古包里多了男孩子嘹亮的哭声，给这个家带来了无限的幸福。婆婆其其格天天都乐得合不拢嘴，照顾孩子，包括起居饮食，根本就不让何小英伸手，全部由她来完成。何小英怕累到她，毕竟岁数在那里摆着呢。其其格可不这么想，能伺候儿媳和孙子，是她心甘情愿的，再累也高兴。这位蒙古老太生孟根的时候，就已经岁数很大了，如今六十多岁了，才抱上孙子，都快把她乐疯了。孩子抱在怀里，恨不能一刻都不撒手，看不够也亲不够，笑眯眯的一张脸，像开出的一朵花。
　　何小英是汉族人，蒙古人的饮食习惯，她还是不适应的。她的蒙古婆婆居然做起了汉族人的饭食，一碗大米饭，一盘炒鸡蛋，像模像样地端到她面前时，不禁让何小英热泪盈眶。既然是一家人，就要努力地找一些契合点。何小英也在努力地融入这个家，所要做的第一点就是口味的融入。奶茶和奶制品，平时她是不动的，她想的是，要想适应，就要从制作奶制品开始。
　　当她天天都去接触羊奶和牛奶的时候，那味道很自然地由鼻腔涌入，到心腹之中。因为有了一颗心去对待它，这个味道便有了服帖于心的感觉。这个感觉让她慢慢地适应了，蒙古包里的一切便都装入心怀里。
　　出了月子，何小英谢绝婆婆的好意，便开始和婆婆一起去忙活起来。挤奶，制作奶制品。烧炉子，煮奶茶，再背着筐去远处捡干牛粪，这些活计，她都抢着干，让婆婆很无奈，两手一摊。“你都干了，我干什么？”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汉族儿媳。
　　这些活计，让她从不会到完全掌握，一个地道的蒙古家庭主妇，便培养了出来。时间在改变着一切，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不能改变，是因为拒绝去改变。随着儿子巴特尔的一天天长大，何小英原本单细的身材，也变得丰腴健美起来，白净的肌肤有被草原上的风给吹黑了，一个活脱脱的蒙古女人，就这样给培养了出来。
　　在草原的漫长岁月里，何小英的还是不能改变对远方大森林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思念也愈发沉重了。在那片遥远的大森林里，有父亲和妹妹的遗骨，有她的亲骨肉，还有她永远都不能割舍的亲情。如果不是被迫害，她断然不会离开，来到千里之外的大草原。此时此刻，她站在大草原，一颗心已经飞往大森林之中了。她就是这样，一颗心分担着两地，两边都放不下。
　　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了让人惊喜的消息，她的父亲何志贤沉冤昭雪，彻底平反了。她喜极而泣，积压在心中的块垒，此时都化为一颗颗晶莹的泪水。这一刻，她感觉到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突然消散了，她豁然见到了光明。
　　她因为逃亡而来到边远的草原，如今，她已然是自由之身，这时方才觉得眼前世界的通透。天空的辽阔与草原的无边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让她的目光不再受到约束，可以尽情去瞭望。草原尽头就是森林，十几年了，她一直把回去的想法按压着，这一刻，把它释放了出来，一下子弹射起来，跃上天空。这颗心是属于森林的，是属于那片山野的，此时却阴差阳错地落入草原之中。她身在草原，却始终没有扎下根，她这颗心是属于大森林的，那里有她的根，是她心灵的归宿。
　　孟根得知了这个消息，也为她感到高兴。这些年，他们在一起，体味到了幸福与快乐，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她内心的伤痛。那是不忍直视的伤痕，虽然经过岁月的修复，已经完全愈合。他们在一起放牧，一起生活，也能看见她阳光洒脱的笑影，可是，她的笑容背后，还是隐隐作痛的伤悲。她之所以不能忘记这些，是因为牵挂，千里之外有她不能割舍的牵挂。
　　当这个好消息传来，孟根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陪同妻子，一起回大森林，去了却心中的夙愿。那一夜，他们夫妻俩，坐在蒙古包外面的草地上，望着遥远的星空，他们相拥在一起，感受着这份宁静所带来的心灵慰藉，风儿轻飘，似乎把他们的心也捎到了远方。
　　他们的儿子巴特尔，已经十二岁了，听说阿爸和阿妈要去长白山大森林，他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嚷嚷着要去。孟根觉得带上儿子，不是不可以，他长这么大了，还没有走出大草原呢，是该让他见见世面了。于是，他们一家人就这样走出大草原，来到大森林之中。
　　没想到，在大街上就碰到了自己的女儿，何小英有些情绪失控，忘情地把她揽入怀中。女儿长这么高了，何小英的记忆只停留在襁褓里的那个小婴孩，粉嫩嫩的小脸，肉嘟嘟的小手，好像一转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这么个大姑娘，太神奇了，十几年如一场梦，她还在梦中，没有睡醒呢。
　　这孩子的眉宇间，总是有自己的影子，真像小时候的自己啊！何小英泪水涟涟，激动不已，却把李心莲给吓到了。面对这位突然到来的母亲，她有些惊慌失措。前段日子，柯红艳就迎来了她的生身之母，并给她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李心莲从心里羡慕她，虽然嘴上不说。她们一直都是不错的好朋友，还有陆青林，这些林场职工的子女，足有十几个，都在乡里的中学上学。
　　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想这个妈就真的来了，着实把李心莲吓到了。自己是有妈的，崔美子是她的亲妈，你是干什么的？急吼吼地跑上来，就搂住她，想干什么？她面前的这个女人，泪流满面，眼里所包含着的火热，是内心热量的释放。她眼里所释放出的热量，像两颗火炭，把李心莲给烫到了，她受不了这份热量，极力挣脱这个女人的双手，转身跑回家。
　　那个女人像个疯子，嘴上喃喃自语着，步履踉跄着，追随而来。李心莲害怕极了，跑进院子，就立刻插上大门。那女人追过来，推门不开，便使劲地拍着推着。李心莲害怕她真的闯进来，忙使劲地倚住大门，不让她进来，嘴里喊着：“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别来我家！你快走！”
　　“孩子啊！我是你妈呀！开门啊！”外面推，里面顶，一时间，声音传到屋里，崔美子忙趿拉着鞋，跑出来看。李心莲看见母亲出门来，如释重负般地喊着：“妈，快来呀，外面有个女疯子，非说是我妈，我哪来的那么多妈呀？你快来，把她轰走！”
　　崔美子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就已经明白一大半儿。她走过来，很平静地拉开孩子，安慰着她。“让妈妈来，你去上学，有什么事，放学回来再说。”说完，她却拉开门栓，打开了门。
　　那个女人扑进院子，看见李心莲，伸手想去拥抱她，她却灵巧地一闪，从手边钻过，轻灵地跳出大门外，一路跑去，汇同在大街上等她的陆青林，两个人一起向学校跑去。
　　“孩子啊，我的孩子啊！”何小英一边喊着，一边追出门去，却被崔美子一把抱住。
　　“小英妹妹，小英妹妹，听我说，不要吓到孩子，你还得给她一个时间，好不好？不能着急啊！”崔美子真诚地说着，让何小英平静了下来，刚才的话很入心，她听进去了。
　　两个女人相隔十几年了，再次见面，已经物是人非，宛如一场梦境。这两个女人有着不同的人生境遇，她们的心却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两个人彼此凝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握到一起时，彼此感受的温暖，不禁热泪长流。
　　两个善良的女人，因为善良，让她们备受折磨。在严酷的生活面前，她们都选择了隐忍，以自身的柔韧去面对生活的磨砺。她们都是经过了生活与时间的双重考验，现如今，她们以从容的姿态，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还能挺直自己的腰身，把自己坚强的一面展现出来，足也展露出生命的本色。此时，她们才是生活中的强者，也让她们有足够的信心，去面对生活中的磨难。
　　何小英的一家，站在崔美子面前，让她心有惭愧，双手合十，表示崇敬。她把一家人往屋里让的时候，却想到了什么，不觉有些后悔。礼节性的礼让，是朝鲜族的待客之道。客人来到家门前，哪里有不敬客的道理。可是，眼前的客人非同一般，对于她来说，是不能让的客人啊！
　　何小英怎能不知道崔美子的难言之隐呢？屋里有个她一生中的死敌，是一生都绕不过去的人，此时，她没有一点后退和迟疑，迈步向屋里走去。这时的何小英，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何小英，一个涅槃重生，脱胎换骨的何小英回来了。
　　崔美子伸手去拉她，被何小英轻轻推开。她已经来到这个人的身边，不能转身离开，而是要勇敢面对。这个世界已经光明通透，笼罩在头顶的那片乌云已经散去，让她有底气去面对一切。
　　屋里的一切，让何小英万万想不到。这个当年穷凶极恶的造反派头目，已然威风不再。只见他歪斜着身子，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个小毛毯。身边还有半碗饭，他的嘴边粘着饭粒，胸前围着一块白布。他口眼歪斜，脸色苍白，胡子拉碴，两个颧骨突出，怎么都无法和当年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看见何小英进屋来，李东根犹豫了一下，眯缝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他还是认出了她。他吃了一惊，抬手指着，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嘴里呜咽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好像那些话在喉咙里被绞碎了，一个完整的都吐不出来似的。
　　这个世界如此造化弄人，一个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个是被一脚踩到地上，想翻身都难的人，此时，好像两个人的位置发生了颠倒。李东根一脸的惊骇，何小英却是一脸的骄傲。一时一刻的荣辱，在这一刻没有了可参考性。荣耀只是片刻的辉煌，如同昙花一现，匆匆的色彩，还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印象，就自行凋落。耻辱不见得会把一个人活活弄死，心有天地壮阔，冷霜冰雪不过是一个自然状态，忍过冷寒，便是姹紫嫣红的春天。
　　何小英心里的那点仇恨，无处发泄，却自行消退了。老天已经替她惩罚了这个该死的罪人，自己又何苦再去仇恨呢？如果他还是一个健全的人，真说不定去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出出心中的恶气。她想过无数次发泄仇恨的方式，当她真正面对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她想恨都恨不起来。
　　老天爷替我惩罚他了！她这么想着，一股轻松感袭来，让她精神焕发。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高傲而尊贵地蔑视着他，然后淡淡一笑，转身离开。李东根充满了无限的绝望，看见她越是心情舒畅，他的内心越是煎熬。一个人眨巴着眼睛，干嘎巴嘴，一脸的落魄。
　　李东根做梦都不会想到，何小英竟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想过无数次与她相见的场面，没有一个场面与这个场面相近。他喜欢这个女人一脸幽怨的样子，目光里充满伤感，却让她有着别样的韵味。他想起一个人来，对，是林黛玉，何小英绝对和她有一拼。她的身上居然有这样的东西，是别的女人身上所没有的，他之所以对她情有独钟，就是这种韵味在吸引着他。
　　他是见不到她好的，当她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来显摆，让他的心灵很挣扎，很受伤，仿佛有千百把钢刀，在心口上来回穿插，痛楚难忍。他脑子里的思想，怎么拱都拱不动脑子里的弯弯绕，万分的纠结，让他觉得自己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找不到门，摸不到窗，他想出去，又出不去，这时候，他快要疯掉了。
　　在无限的苦痛之后，他感觉着自己已经没有了痛苦，灵魂轻飘飘地，漫无目的，自由自在，这时候，一道光亮闪动而来，他的渴望得到了满足。
　　崔美子送走何小英一家，回来时，发觉李东根已经没有了气息，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崔美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无神地呆坐在炕上，脑子里乱糟糟地放映着往事的一幕一幕。这里面有多少情节值得她留恋呢？她也说不清。
　　门开了，李心莲放学回来，很俏皮地跳进来，给她做个鬼脸，想逗她一笑。崔美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搂住她，忍不住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