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分与合

　　富贵干活回来，摘下草帽，坐下，用草帽扇着风说：“刚听说，这地要分给各家种了，合着多好，分啥，麻烦。”
　　杏福说：“是，通知要晚上开会。人家说啦，过去人们吃大锅饭，没有积极性，地越种越不行。我看分也好，不分也好，地里多长粮食就好。”
　　富贵放下草帽说：“要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咱们村，多齐心啊，队长对大家多好啊。为嘛一定分呢？大块变小块，一家好几块，来回跑，没法种。我不同意分。”
　　杏福赞同：“也是。分了地，咱俩岁数大了，好几亩地，就怕顾不过来呀。”
　　队长快七十了，腰背有点驼了，为了三千口子的生活，可以说费尽心力。他从建立高级社开始，就担任村里的队长职务，不贪不占，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村里也没饿死一个人，他与一家几口，同村里三千人一样，吃糠咽菜，一起熬过那个艰难岁月。所以他的威信很高。上级文件要求改革，要求农村实行大包干，他的心里就有点忐忑：自己是党员，不执行上级精神，怕是不行；可执行了，又担心村里人心会乱。本来张家庄搞得就比别的村好，庄稼长得好，副业也不错，还建了两个小工厂，年底分红，日值两块多，比别的村高出一大截，前几年别处乱，张家庄没乱，很稳定很祥和，人们对队长绝对信任。可这次不一样，上级有文件，你不执行，就是不与上级保持一致，那能行,还有没有组织观念？一不小心，先撤了你。
　　富贵不在组织，但非常了解三叔队长，爷爷信赖的人，还能有错？所以，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就对杏福说：“我先去三叔队长那去一趟，回来吃饭。”说着匆匆走了。
　　见到三叔队长，见三叔正在吃饭，端着碗似乎不想吃或者吃不下的样子。富贵上前说：“三叔，吃啥呢？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来对了，我正好没吃……婶子，拿一副碗筷。”
　　一个老太太拿着碗筷笑着说：“富贵来了，给碗……哎呀，还是你补过的，我去换一个。”
　　富贵站起来接过说：“换啥换，就是它。我补过的用起来吃饭香。”
　　队长皱着眉头说：“家里闹别扭了？不让你吃？跑我这里解馋？”
　　富贵说：“三叔，我不会说瞎话，就想告诉你，爷爷以前跟我说过，咱村的人心不能分开。我就想，人心不能分开，土地要是分开了，各顾各，人心早晚会分开的。”
　　队长若有所思说：“那你有啥好主意？”
　　富贵说：“分不分，不是要尊重群众意见吗？咱就搞一个群众投票，同意不同意，群众说了算。”
　　队长说：“这能行？要是群众同意呢？”
　　富贵小声说：“以我的了解，就算同意，也不过与你有意见的几家。超不过三分之一。大多数不愿意分。”
　　队长附和着说：“也是。不分，上级不干咋办？”
　　富贵说：“不干？我们群众还不干呢。分了地，牲口农具也得分，几家子伙着用，水井也是轮流用，这不是又回到三十年前了吗？谁都着急，谁都想先用，弄得不公就会吵闹。人心分了，不像补碗补盆，补好了就能用，人心补上了，也留下裂纹儿，再也恢复不到以前的样子了。”
　　队长吸溜一口气才说：“其实，好多人找过我，说的就是不想分。我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让他们分头联系一下看还有多少人不愿意分。我有个想法，咱就公开讲明上级有政策，愿意分呢，咱就给他量地，不愿意分呢，就在纸上签名按手印，反正上级也不能强迫，老百姓不同意，谁也没办法。上级说的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嘛。”
　　富贵一听大声说：“哎呀，原来你早有主意了。我瞎操心。”
　　队长瞪了他一眼说：“为咱们自己的事情，啥叫瞎操心？等这件事落实了呢，我想让你负责副业组，怎么样？”
　　富贵想了一下说：“先代理一阵子也行，有了合适人选，马上换人。前几天，县里文管所捎信来，让我去修补老玩意儿。我还没给你说呢。”
　　“哦，这样啊。好吧，好吧，先去开会。”大手在嘴巴上一擦，站起来就走。
　　会上，当队长传达了上级文件精神后，人们轰的一下子炸了。七嘴八舌的嗡嗡声，把房子差点抬起来。
　　队长吼了一嗓子：“别吵了。这样，不愿意分的站在左边，愿意分的，站在右边。”
　　好多人呼啦站在左边，还咋咋呼呼说：“分啥分？一家子干活多没意思？我看集体就是好，热闹。”
　　“光热闹啊？主要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好多事情离不开人，离不开集体。”
　　“我看也是，咱们抱成团，还有干不成的事？原来，咱们村就很好，队长心好，公正公平，没有私心，我喜欢他。”
　　“你喜欢他？人家快七十了，你才半老徐娘，你喜欢，人家要不要你还不一定呢。再说，人家里还有一个队长夫人，你想当第二夫人呀？”
　　说着说着拐弯了，人们哄堂大笑。
　　站在右边的寥寥几家，哦，就四家。四家代表尴尬地站在一起，有一个左看看右瞧瞧，犹豫半晌，缩着身子颠颠儿跑到左边队伍里，嘴里还嘟囔着“听错了听错了”，引起一阵笑声。
　　队长摆了摆手说：“这是大家伙的选择。这样，凡是不同意分的，在这张纸上签上名，摁上手印。”
　　说着拿出一张不规整的牛皮纸，打开，上面有会计刚写的墨迹，又取出一个印盒，高声念道：“我们是张家庄的群众，经过对上级文件的学习讨论，我们认为，文件讲到我们心里了。不管分还是不分，要尊重群众的选择，一切要从实际出发。我们村的实际就是集体经济发展很好，分开不利于发展。所以，为了我们村的长远发展，我们决定保持现状。没有意见的，就签名盖章，摁手印也行。从张大伯开始吧，一个个来……”
　　说着，在桌子上摊开牛皮纸，打开印盒，放在桌子上，“我先来！”队长龙分凤舞写下自己的名字，从兜里掏出私章，在印盒里使劲按了一下，拿起来倒着看了看，低头对着私章，张开大嘴使劲哈了几口，才在牛皮纸上按了下去。还觉得不解气，大拇指在印盒中捻了一下，又在牛皮纸上的私章下面按下一个鲜红的手印。队长的行动把大家的紧张气氛冲淡了，并引起了大家的的轻笑。
　　于是，群众代表上前郑重签字、摁手印……代表们一个个写下自己的名字，又用食指或拇指在印盒里用力按了一下，在自己的名字上重重地摁下去，一个个鲜红的手印，排成一个不规则的队伍，活蹦乱跳地在牛皮纸上舞动。
　　签字结束，队长拿起那张纸，两手抻着，轻轻吹了几口气，似乎要把签字吹干，然后抬起头说：“签字结束了，但是分不分还没有结果。这个意见书今天就送上去，成与不成，就看上级的决策了。不过大家要记住，今天是我们应该牢记的日子，咱们村人心不散，要拧成一股劲，进退在一起，穷富在一起。好啦，散了吧，回家等结果了。”
　　三家同意分地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去很紧张。队长说：“别着急，待一会儿我和会计带着卷尺给你们丈量土地。”三家代表脸色才慢慢缓过来。
　　意见书递上去后，县乡来了调查组，一家一家调查谈话，结论是群众是自愿的，没有人逼迫。上边说话了：“从实际出发，就算是一个试验吧。关键是看发展，共同富裕才是目的。”
　　队长觉得一块石头落地。别看岁数大了，但带领村民致富的劲头不减。他肚子里的道道多，还注意研究上级政策，所以脑子活泛，村里有点底子，就尝试着发展乡村企业，先把原来的旧砖窑改造成转盘窑，砖厂效益大增，出的砖供不应求。接着与南方一个制衣企业合作办制衣厂。人手不够，就在附近村子招工，村里的经济发展得红红火火。
　　富贵副业组也带动起来了，除了原来的加工服务项目，还开办了豆腐坊、米面加工厂，就是修补不太好展开。主要是现在人们很少把裂了的盆碗拿来修补，一是嫌麻烦，二是修补了摆在家里也不好看，所以干脆一扔了事。所以，别人都有活干，富贵倒成了甩手掌柜的，心里也有点不大好意思。
　　那三家分地的，后悔了。地按土地质量分了四块，村东西南北都有，耕种可麻烦了。浇地呢，集体浇地几十亩上百亩一起浇，轮到分地户，都过两天了，就是等也不知道白天黑夜，熬不住了，三家一起就找队长想重回集体。队长说：“回来可以，不过我说了不算。你得一家一家去说，看人家愿意你回来不。”
　　分地户一听，难住了，央求队长：“我们知道错了，麻烦队长给做做工作。”
　　队长拿起劲来也很牛：“你看，当时分地大家都签字画押，很严肃的，我不能一言堂，代表大家。想回来的话，我可以开个会说一下，成不成，我再给你们说。不过，就算回来，以后一定要听从指挥，服从领导，好不好？”
　　三家差点流下泪来：“行行行，队长说啥就是啥，以后一定好好干。”
　　队长看着三家走了，暗笑：“叫你们使坏。”说归说，队长还是在大会上说了一下，三家做了保证。都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有说啥，就算有意见，也是听队长的，三家这才放心。
　　各项工作就绪之后，富贵想到“隐退”了，就让队长安排了新的负责人，自己骑车到县城文管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