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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有活儿 15、闲不住

作品名称:锔匠传奇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2-01-27 20:49:54      字数:5204

  14、有活儿
  
  中秋夜的下半夜的时候,杏福爹才到了福兴镇。又饿又渴,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躲在墙角落里,心里直骂自己倒霉透顶。劫道没有劫到东西,让女儿知道了根底,还丢人丢到姑爷家去了。这张老脸丢尽了,真想用刀削自己的面皮。怀里抱着刀,摸黑又回到镇子外一个破庙,从豁口里进去,找到一个草窝躺下去。这里是与表弟会合说好的地点。表弟到的时候,杏福爹迷迷糊糊卧在草窝里睡觉,觉得有人来,猛地醒来,见了表弟,才从梦中回过味来。揉揉眼睛,坐起来。表弟从怀里掏出烙饼,递给杏福爹。
  杏福爹接过就咬,“呀呸”一声说:“嘛味,酸臭!”
  表弟嘿嘿一乐说:“哥别嫌弃,多少日子不洗澡了,身上酸臭到骨头缝里了。将就点吧。怎么着?你不吃,我吃,这是嫂子烙的饼,专门捎给你的。”
  杏福爹皱着眉头,看着烙饼,纠结半天,才压抑住要吐的冲动,张开嘴咬了一口。吃下后恶心半天,强自忍住才没有呕吐。两人看着黑乎乎的庙顶,沉沉睡去。
  天还没亮,杏福爹就醒了,推了推独眼,独眼打了几个哈欠,揉揉眼睛说:“哥,这么早,再多睡会呗。”
  杏福爹摇头说:“镇子里乱,得早点去看看,福儿的安全要紧。不知道昨晚他们住哪儿啦。”
  
  富贵已经开工了。开工地点,就在一楼一间闲着的屋子。虽然闲着,却也干净,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靠墙角有一个火炉子。最主要是西墙开了窗户,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屋子里很是亮堂。孙老板的两件瓷器,是一对花瓶。却是有年头了。看上去就让人舒服。孙老板说这是明朝的花瓶,祖传的,可惜日本鬼子轰炸的时候,震倒摔裂了。
  孙老板是一个经商的,自然话多,在别人开来,却是个话痨:“小师傅,你看你看,这这,多好看,蓝莹莹的,海水纹,这个,海马纹,这山水草木,还有画的这人物,衣衫飘逸,神态悠然,仙风道骨啊,可惜,可惜,裂了纹。一对啊,都伤损了,这小日本真不是玩意。你知道,我抱着俩瓶跑反,就没有碰一下,回家放条案上,就遇到飞机轰炸……这么巧呢,好几百年没坏,就让我赶上了呢。”孙老板扶着花瓶,对富贵指指点点,时而痛心疾首,时而矜持得意,祖传之宝,价值连城,我有你无,虽然破损了,有点小小嘚瑟一下也是必然。孙老板一边说,一边问富贵:“你看,能修不?好修不?”
  富贵点头说:“没问题。能锔好。”
  接过瓶,转着圈看,随口说:“怎么没字啊?你说是明朝就明朝啊?”
  孙老板一听不干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你知道不?我祖上在明朝当过大官。那可气派了,八抬大轿,鸣锣开道……后来,改朝换代,弃官经商了。嗨,给你说你也不懂。锔好你说价,就算加上吃喝也不算事儿,行不?”
  富贵听了忙道歉:“老板,我随口说着玩的,其实我不懂的,”当听到“吃喝不算事”时,眼睛一亮说,“真的?那,修得满意,我在这儿住还要钱不?”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各算各账。要是我看了满意,说不定就免了你们的房钱饭钱。”
  “真的?那我先感谢了。”富贵收拾家伙什儿,坐下,抱起一个花瓶,仔细端详。
  凡是精于手艺的人,早已经做到胸有成竹,心脑手合一,这是经过不断思考实践的结果。不是有个词叫如臂使指吗?手指和使用的工具,化而为一,可以专心致志而不受拘束,不受外物干扰,因而成为一种境界,这就是工匠精神。什么心灵手巧,什么过目不忘,这些只是付出的辛苦比常人多而已。不信,可以瞅瞅富贵的手,那层茧子,那茧子的位置,就已经告诉你,一切成就绝非偶然。
  富贵端详着花瓶,孙老板就站在一旁看。他想看富贵怎么干。虾腰陪着看了半天,富贵也不动手,心里疑惑:“小师傅,行不行啊你?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我可就吃了大亏了。哎,你这盯着看就能锔好?”
  富贵用手抚摸着花瓶,笑着说:“你是说我干不了这活吧?”
  “不是,你光看不干活,啥时候锔好?”
  “我摸就是为了锔。对裂璺儿摸熟了摸透了,锔的时候就得心应手了。”
  孙老板伸直腰,一手捶腰,一手揉脖子,半信半疑说:“好好,你好好摸,慢慢摸。我去忙了。”
  孙老板走了,却是不放心,一会儿转来看看,一会儿过来瞄瞄。见富贵专心干活,这才放心。
  富贵心里有了主意,裂璺儿不太长,每个花瓶不过一拃多一些,只是裂璺儿,没有碎茬,是最好的情况。遂将花瓶在腿上放稳,双腿夹住,开始钻眼,不一会儿工夫,在两个花瓶上共钻了十二个小孔,打最细最小的铜鈀子,沿着裂璺儿各打六个。鈀子闪着金光,在蓝色之间,仿佛有了生气,码在树上,又仿佛是树上的金叶子,码在山石间,如同阳光照射的一抹金辉。调好油灰,颜色与花瓶蓝白极似,拇指摁着抹去,轻轻揉搓着,好像抚摸婴儿嫩脸,猛一看,裂璺儿几乎分辨不出。
  富贵舒了一口气,点上蜡烛,慢慢烤一遍,然后吹灭蜡烛,将两个花瓶放好,打量着,就听耳边有声“哥,哥!”
  富贵入神,头一句没听见,待听见后,忙回头见杏福站在身边,弯腰在他肩头附耳叫呢。原来杏福不见富贵回来,肚子饿了,就下楼找,正好听到富贵收拾的声音,找到了门前,看到富贵修补好了花瓶,正在擦拭。“哈,福儿,你看,一晌就锔好了两个,挣了一块呀。走,给店老板送过去。肚子咕噜一声,这才想起晌午错了,忙说:“福儿,饿了吧,走,吃饭去。吃什么?”
  福儿羞涩一低头说:“吃啥都行。”
  两人收拾好挑子,放好,抱着花瓶刚要出屋,就见孙老板走过来:“吆,补好了?这大半天忙的,辛苦,辛苦。”就伸手接。
  富贵说:“你先验看一下怎样,满意不?嘿嘿,等着老板请吃饭呢。”
  孙老板接过一个,瞪大眼睛,转着花瓶,不住啧啧有声,看了一个溜够,赞叹不已:“这手艺,啧啧,这手艺,绝了。怎么说呢?嗯,好像比原来还好看。”
  “那,老板饭钱房钱就免了?”
  孙老板笑着说:“吐口唾沫砸个坑,说话算话。住店吃饭全免。另外,商量一下,你要能多住几天,还能多挣几个钱。这镇子很大,有两千多户呢,大多是做买卖的,谁家没有瓷器?我有个朋友张老板是开当铺的,也有好几件要修补的瓷器,小师傅你看如何?”
  富贵看着福儿,沉思一下说:“好吧。老板你这么仁义,我也不能说走就走。活多呢,就多住几天。”店老板忙引着去吃饭。
  
  15、闲不住
  
  富贵忙着活计的这两天,新和县城被解放军攻克,也就是说,新和解放了。消息是从新和过来的人说的。因为经商买卖或走亲,被围在城里。县城一解放,这些人才能启程回家。经历了生命的大起大落,愈发感到国军的腐朽无耻和贪生怕死。他们绘声绘色讲述解放军攻城的经过,说解放军多么英勇,多么不怕死,国军本来吹嘘要守半月,结果不到三个小时就被攻入城内,真是兵败如山倒,枪炮响了没几声,就投降了,城里百姓可高兴了,枪炮还响着的时候,就把着门缝看热闹,后来枪声稀疏了,干脆跑到大街上看,国军垂头丧气到处乱跑,有的抢百姓的衣服换,有的藏在猪圈马厩草垛里,一个个威风不在。老百姓都跑到街上欢迎解放军,不知是有人组织还是早有准备,小红旗满天飘,嗓子都喊哑了,据说,城里的鞭炮都卖光了,解放大军真厉害啊,秋风扫落叶似的,国军说完就完,大军留下人维持秩序,看守俘虏,其余的继续南下。
  杏福拉住富贵的手兴奋地说:“解放了,俺家乡也解放了。不知道那个王本天抓住没有?”
  富贵说:“不然咱们回去瞅瞅去?”
  杏福白了一眼说:“不是真心话,哄我呢,是不?”
  “不哄你,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就陪你回去。”
  “哼!就不听你的,才几天啊,让爹娘笑话。”
  “可是你说的,我不怕走路,也不怕背你过河……”
  “不许再说……”杏福小拳头敲在了富贵的身上。
  
  孙老板真的说话算话,引来几个客户,孙老板对他们吹呢,说这个小师傅别看人年轻,手艺好着呢,干活利索,还有点艺术头脑,简直了,你不让他为你锔的话,就糟蹋宝贝了,说真的,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于是,几个老板半信半疑的来了,看到小师傅,又看看锔好的两个花瓶,一个个瞠目结舌:哪是破裂的花瓶?分明新崭崭的;哪是锔的补丁,简直是锦上添花。神锔啊!虽然见过锔匠,大多是粗活,锯大缸啊,钯锅啊,绕街转。这锔活这么精细的还真少见。
  富贵的回家行程被拦截下来。送来的瓷器二十余件,大的花瓶,与腿比高,小的酒盅,只有鸡蛋大小。还有盘子碗之类,大小不一,木盒木箱皮箱一大摞,里面大多衬着棉花绵纸还有绸缎,防止磕碰。再防止也架不住兵荒马乱,枪炮无情,四下捣腾。好东西哪经得起折腾?尤其是这些东西,更容易破碎。一不小心,磕了碰了碎了,惜胜的呢,心肝肺都疼,磕了碰了还好,好歹还能修补,碎成渣渣沫沫,就只能仰天哀叹了。
  富贵一一打开验看,当面说清问题所在,老板们点头。富贵说:“各位老板,东西很贵重,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锔好的东西。如果放心呢,就放在这里,如果不放心,还是请拿回去,咱们一个一个来,好不好?”
  有放心的:“行,放这儿吧。”
  也有不放心的:“那,我就先拿回去,等师傅有工夫再拿来。”
  就这,富贵初步觉得够干几天的。
  杏福也跟着高兴:自己的男人……嗯,就是自己的男人,没结婚也是自己的男人……男人有本事,自己脸上有光,心里自豪。不过,自己也要干点什么才对。有手有脚,啥活都会,闲得慌,不能吃闲饭。于是,小声对店老板说:“大叔,白吃白喝很不落意,我啥都会干,店里有活干不?”
  孙老板一时愣住:看去小小年纪,倒是很机灵。思忖着说:“这个,这个,说实话,前些日子店里冷清,你也看到了。这几天倒是热闹了,来了几拨人住,人手不够,我正想找人帮忙,你来做不是不可以,就是你男人同意吗?”
  杏福忙不迭地说:“同意,同意。我去跟他说,没事的。你看,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打打扫扫,跑跑颠颠,我肯定能干好。钱多钱少没关系,反正也不是长干,反正也是白吃白喝白住,就是干活习惯了,闲得慌。”说着看着店老板的脸色,心里直打小鼓。
  孙老板一听,简直乐喷了,这孩子,说话真叫逗。起先说白吃白喝不落意,后来又说钱多钱少没关系,哈哈。嗯,看着就是一把好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行。正愁人手不够呢,这现成在这儿等着呢:“看你一张小嘴,叭叭的,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不给你活。那好,别委屈了你。这样,客房清扫被褥洗晒,就归你了,干好了,工钱嘛,不亏待你。好不好?”
  杏福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好好。我去和富贵哥说一声,马上过来。”
  说着就找富贵。
  富贵正忙活呢,典当铺老板张老板用手托着举着一件瓷器,正说个不停。富贵坐着很端正,微笑着静静地听他白话。
  张老板小心翼翼边说边转:“这是定窑瓷器,脖儿特别细,肚子又很鼓,到了底又收了,宝贝啊。日本人还没投降那年,是一个大户人家来当的,说是年后来赎当。你知道当时当了多少钱?乖乖,四十现大洋。贵吧?他要五百,我还成四十。这年月,谁有那么多现钱啊。给他四十也不少。再说,他要赎当呢。你看,这是宋朝的,据说,宋徽宗把玩过,你看这个瓶,白色中还有点黄,还有点泪痕呢,你看这儿。这个胎质特别薄,施釉很薄,不是很薄,非常薄,里面点根蜡烛,能照见影儿……哎呀,总是价值没法算。不过,那家人家早跑了,估计再也不回来了,他是汉奸。知道他要跑,该再压一压价的,十块也不少他的。嗨,就是这儿磕了一下,有道璺儿,就是瓶口这儿……”
  富贵瞄见福儿走过来,忙说:“张老板,这样,瓶儿先放下,让我琢磨琢磨,放心,到时候你看了一定会满意的。”
  张老板小心翼翼放下瓶子,看了一眼杏福说:“这是您媳妇?呵,你们说你们说。我明天再过来。”转身走了。
  杏福赶忙说:“哥,我想在店里干点活,老板答应了,就是打扫客房,拆洗被褥……”
  富贵抬眼望着杏福:“不行。你受苦还没受够啊?我说了,不许你再受苦,你在王家受的苦我不许再有了。好好歇着,有我呢……”
  福儿盯着富贵:“哥,我闲的不好受,我不会累着,我看你这么辛苦,想帮一帮。也就几天的事儿。”
  富贵拉着杏福的手说:“我想让你幸福,不让你受罪。听我的好吗?”
  杏福眼眶里浸出泪水:“哥,我不想当闲人,我有手有脚,年纪轻轻能干活,不怕苦不怕累。我不想让你养着享清福。以后日子长着呢,难道光让我看着你吃闲饭?我可受不了。”
  “不是,福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的心意。你那么小就被苦水泡着,我要你好好的,不要再吃苦受累……”
  “哥,你别说了,我明白。可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那样,干点活就是受苦受累,就是遭罪。我觉得吧,在这里为自己干活,与给王家干活不一样。王家不把我当人,逼着我干这干那,动都不动就打我,犯一点错,就被毒打,在王家,我还不如他家的一只狗一只猫。可现在呢,我是为自己干,也是为咱们家,那,你都那么拼命,我不能拉后腿啊。我不为别的,就为了幸福生活,为了自己干活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有苦和累?年轻轻的,不干活那成什么了?我愿意,就不苦就不累。我觉得活得有劲,不干活就不得劲,就配不上你。”
  一番话从杏福口里说出来,小嘴叭叭的,不带打磕的,说的心里话好有道理,倒是让富贵目瞪口呆:这是福儿?怎么见识这么高?是啊,为自己干活,与被逼着干活怎么能比呢?富贵看着杏福心里很感动,自己说的对福儿好,就是轻视了福儿,这不对。他一把拉住杏福的小手说:“对不起,我错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就让咱们俩去挣。”
  杏福靠在富贵胸前,轻轻说:“哥,你能这么说,我就踏实了,肯定能干好。”说着就走,“哥,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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