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福兴镇
作品名称:锔匠传奇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2-01-27 20:29:45 字数:4504
掌灯的时候,到了福兴镇。这是个中成县的一个大镇子,居于县南边,南北通衢,商埠如云,也是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但因战争阴云笼罩,南北大街上冷清不少。
俩人走累了,商量先住下再说,就见一个小客栈在前边不远,坐西朝东,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大门上有一块匾,上写“孙家客栈”,就是这里了。
孙家客栈可是百年老字号了。据说,当年明清进京赶考的举子大都住这里,主要是看重这儿的地理位置和居住条件。北京在北边不用解释,但客栈虽然坐西朝东,但大门却正正冲着北京城紫禁城的城门。也不知道老板是通过什么测算的,反正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认为,这是一条直通北京并通向仕途的捷径。也是巧了,住在这儿的举子,考中进士的,竟然有好几位,进入榜单的也有一百多,这更增加了客栈的神秘和引力。还得说,当年这客栈装修也是一流的,既舒适,服务又好,饭菜俱佳。要知道,人家客栈请的都是南北有名的厨师。大清被推翻后,这里举子没了,但商人多了。商人有钱,为了安全,当然首选是有口碑的客栈。没有战争的时候,这里十分红火热闹。不过,从军阀混战到日寇入侵,客栈逐渐没落,进入解放战争以后,这里是拉锯地带,买卖更不好做,客人稀少自不用说。孙老板经常坐在柜台里面,眼巴巴看着门外,但有来往的人,却没有进来的客人。忍不住了,生闷气,长叹息,过一天算一天吧。兴旺时,十几个厨工,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只有三个厨工。要知道,再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如今就是还有点老底子,否则早关张了。
客栈与一般的客栈没有不同,进门是餐厅,十几张方桌摆着,每边有两个凳子。一楼设了两个雅间,其余是客房或仓房。一楼靠里是柜台,柜台左侧是木制楼梯。楼梯木板被踩的发白,木纹明显如一条一条细线,杂乱无章。早该刷漆了,人踩上去,发出咚咚的动静。楼梯后面有后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分成两处,中间有一道墙隔开,楼与院子中间有四五米宽的胡同,胡同开有两个月门,北面进月门是马厩,旅客的马车和驴骡马就放在后院,车马都从后面的北侧门进去,北侧是一条街道,西北角堆着柴垛,东北角处,还有一眼井,井台旁有拴马桩,有饮水石头池。
南邻是一家商店,所以没有侧门。进月门是老板一家和厨房以及店伙计居住的地方,独立成院,直通小楼后门。不过,老板一家另外隔出一个小院,坐北朝南。在南侧一拉溜房子是厨房,总有五六间,其中一间敞篷,放干柴杂物以及择菜啥的,里面一排三块案板,火灶四五个:看来红火的时候,客栈买卖还真很是兴隆。厨房前边也有一眼井,井台的石头光滑锃亮,井上的辘轳架子,是枣木的,呈深红色,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年的老物件,那条井绳绕在辘轳上,垂下的一段拴着一个柳条编的水篓,就放在井台边,水篓是湿的,有人刚打过水。不用说,孙家客栈,确实是很有年代的客栈。
店老板就是孙家第九代传人,看上去四十左右,面相慈善,十分热情。兵荒马乱的,能有客人上门,是店家的希望。趁店主收拾的空档,富贵凑在杏福耳边说:“要一间还是两间?省钱就要一间,我在地下睡。”
杏福迟疑了一下,点头,就要了一间客房。
店老板领着上楼,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却是年久失修了。孙老板不以为意,边走边殷勤地说:“我姓孙,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那个孙,就叫我老孙吧哈哈。这边请……房子很干净,每天都打扫,被褥晒过,也是刚拆洗过的。看小师傅是手艺人,钯碗锔缸补锅,走南走北,手艺一定不错吧?不知道在本地住多久?这儿可有活干呢,我就有,朋友也有。”
富贵双手提着挑子,心里一动说:“本来十五前赶到家,谁知道耽误了。嗨!不能和家人团圆了。”
孙老板说:“出门在外,这是没办法的事。打仗嘛,小日本在这打过,日本投降后倒是没有打仗,安生了一年,就乱了,就是过兵,先是国军,跟土匪似的,一边抢一边跑。再后就是八路,不吃不喝不住,就是小跑着赶路。嗨。八路对咱老百姓真没说的,镇上也有工作队,十几个人呢,讲政策,安人心。还来过这儿,说共产党保护工商,让放心做买卖,以后会越来越好。嗯,就住在原来的保安队那里。你们呢,既来之则安之,着急也没用。不如先住下,歇歇脚再走。”
是的,没听错。老百姓还习惯称解放军叫八路。上了二楼,围着楼梯口,也有几张餐桌,靠近楼梯也设两个雅间,穿过去到尽头,孙老板开西侧门。道声“请。”
富贵说:“谢了。”
“哎,不用客气,对啦,哪会儿我说的,锔活有,只要小师傅手艺好,活没说的,哦,不知小师傅可有意呆几天?”
富贵看着杏福,迟疑地说:“出来好几个月了,归家心切,福儿你看?”
杏福看富贵把自己当成了内人商量,脸一红白了富贵一眼,小声说:“你一个大男人家,你做主就是了。”
富贵沉吟一下说:“呆两天也好,反正盘缠也快没了。”
孙老板笑着说:“小师傅说的是。有钱不赚,是个痴汉。我就有两个花瓶,有破损,放了两年了,就等着小师傅修补呢。先安置好,明天再说。”
杏福的父亲与独眼是表兄弟。独眼的一只左眼也是扛长工时意外受伤的。东家只给了几块钱就不管不问了,独眼气不过,晚上去东家放了一把火,跑了。忍饥挨饿混了一年多,偷偷到杏福家,与表哥商量,一不做二不休,学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想的很好,其实劫道也需要技术,本来俩人胆子小,大道不敢,小道无人,劫了几个小钱,还不够家里用的。俩人走到河堤上,看着灰蒙蒙的天,月亮干脆罢工了。叹着气,杏福爹说:“本想弄点钱过节,谁知……看来咱们不是干这个的料,还是回家团圆吧。等解放了,分了地,咱也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了。”
“种地?你觉得这地能长粮食?沙窝,没劲儿,又旱又涝,出来苗就不错,几亩地能打多少粮?你又不是不知道,咱村就没有地主,就算有地主,也养不起长工。家里好几口人,吃啥喝啥?”
“也是。其实,这地种花生还不错。”
“种花生?钱呢?种子不要钱哪?”杏福爹长叹一口气,望着远处,不知道看什么。
“表哥,你想什么?”
“想什么?想那小子和闺女。你说,他俩回家还有一百多里,路上有没有危险?”
“也是,兵荒马乱,遇上坏人可就麻烦了。哪像咱俩,想弄点钱,还挺同情人家的,你还说劫道不杀人,劫道不欺负女人,还说不劫穷人,混了两年,连个名声都没有混出来。真是!”
“咱不害人,别人可不管这个。不行,我得暗中护着点。这样,你回去给你嫂子捎个信,说我没事,就是保着闺女安全回到男人家再回来。”
“那,我呢?”
“反正你也回不去家,捎信后,家里要没事,就跟我一起来吧。”二人分手。
独眼回后墩村,杏福爹则返回,沿着杏福往北的路走去。
独眼不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就近来到杏福家中。
杏福家中像过年一样过中秋。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嫂子,嫂子!”独眼进门就喊。
杏福娘出来看见独眼,忙迎上来说:“哎呀,是表弟。才回来,你哥呢?”
独眼往院子外看了看说:“屋里说。”进屋就小声说,“嫂子。我俩路上遇见杏福了,她与一个小伙子一起。哥怕他们路上出事,就跟下去了。”
杏福娘听了说:“哦,过节也不能团圆了,这世道……那你还没吃饭吧?还有烙饼,就是凉了,我给你在锅里再炕一下。”
独眼说:“不用,凉的就行,有热水就行。”说着,拿起烙饼就吃,端着碗喝水,嘴里咀嚼着说:“我不能回家,有空嫂子去北孟家庄我家看看,悄悄告诉他们我没事就行。”吃完喝完,扭头就走。
杏福娘说:“你吃了,你哥还没吃,你拿着这个饼,给你哥……”
独眼也不说话,拿起饼,揣在怀里就走。
富贵和杏福在小店二楼靠里一间住下。让店里烩了一下带着的烙饼,简单吃了晚饭,回到客房。一张床,上面还铺着草席,一床薄薄的棉被。一个圆枕,枕头两侧还绣着荷花图样。窗户用绵纸糊上了。地面铺了青砖,靠墙一张方桌,摆着一把茶壶和四只杯子,还有一只蜡台,点着的蜡烛冒着青烟。方桌两侧各摆一张椅子,墙角处,有洗脸架,放着一个铜盆。富贵端起脸盆去打水回来说:“福儿,洗把脸。走累了,店里烧了一锅开水,灌了暖水瓶,还有很多,我去打盆热水,烫烫脚再睡。”
杏福坐在床沿上,小声“嗯”。
富贵开门出去,一会回来,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放到床前,“来,脱鞋,把脚放进去。”
杏福小声说:“哥,我自己来。”
杏福踢掉鞋,脱下袜子,双脚下水“咝……好烫!”刚沾水,马上抬起脚,水一下撩到富贵的脸上,看富贵狼狈的样子,忘了疼,咯咯笑起来。
富贵冷不防“哎呀”一声说“别闹,我看看今天脚起泡没有。来,我看看……呦,这有一个,这还有……不常走路,起泡常事。当初我跟爷爷出门,每天烫,疼得走不了路。过半年就好了。”说着,双手捉住杏福的脚丫,向里一歪,右脚前掌面,有一个血泡,左脚也有一个。遂取出一根针,在蜡烛火苗上烧了一下,刺穿血泡。杏福盯着富贵的眼睛,专注,细心,甚至还有温柔,心里一阵荡漾,竟没有觉得疼。“好啦,慢慢泡,别急,水不烫了再换一次。”
富贵把擦脚布放到椅子背上,看着杏福泡脚。那一双白脚丫在水里上上下下,肉皮泛红,双脚揉搓着,嘴里不住地唏哈着,那一种惬意,那一种舒畅,富贵看呆了。洗完脚,端出水盆,倒了,再舀了一盆水回来,自己也洗了。趿拉着鞋出去倒水,收拾干净,关门。这才感觉尴尬了。
富贵摸了一下后脑勺,走到床前,杏福不由得收缩脚丫说:“你,你在哪儿睡?”
富贵从床头卷起草席说:“我在地上。”边卷,杏福边躲,一直躲到床尾,然后,杏福站起来,回到床头。富贵把草席铺在靠墙地上说,“挺好,花钱住店,咱也享受一下了。”
杏福看着富贵把自己带的行李打开,薄褥子铺在草席上,一块砖头当枕头,身上盖衣服,躺下就睡,还不忘说一句:“福儿,今天走路那么累,睡吧。”说着吹灭蜡烛。
杏福含着泪花,忍不住哽咽着说:“哥,上床挤一挤吧。”
富贵说:“不,我怕我心乱。爷爷说过,人要懂规矩,遵守礼数。这个我明白,福儿,你的名声很重要,我娶了你,才和你在一起。”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不能让死规矩把活人捆住……哥,好人,在床上也不会坏规矩的。”
“爷爷说过,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跟这锔碗一样,必须掌握分寸,把握力度,才能锔好补好。福儿,别说了,我心里有条线。”
“可地上太凉了,又很硬……”
“习惯了,不要紧。快睡吧。”杏福睁着眼看着地上的富贵,心疼,内疚,一夜纠结,没有睡好。清晨,迷迷糊糊刚睡着,富贵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收拾地铺,卷起草席,放在一边。然后悄悄开门出去了。
富贵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草纸包着的油条、麻花,推门就叫:“福儿,吃麻花喽!”
福儿迷迷糊糊醒来,看着富贵,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一下子坐起来:“你真的买了麻花?哎呀,真香!”顾不上散乱的头发,拿起一根麻花,毫没形象的张口就咬,就听“咯嘣”一声响:“脆!香!哥,本来开玩笑的话,我都忘了,你还记得,你真好。”一双眼睛含水,情意脉脉。
富贵心里一热,忙说:“好吃就多吃点,看你这样子,没吃过?”
“还真没有。见东家吃,口水都流出来了。哥,你也吃啊。”
富贵往茶碗倒了两碗开水,递给杏福一碗,自己拿起油条吃起来。杏福吃着麻花,闭上眼睛,咀嚼,品尝,那种幸福感,让富贵欣慰。
杏福喃喃自语:“太好吃了,这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最好的东西,跟过年一样,哥,真的。”
富贵笑着说:“福儿,你太容易满足了。等解放了,咱有了钱,咱吃南北大菜,山珍海味,反正嘛好吃,嘛没吃过,咱们都解解馋,让你天天幸福,天天过年。”富贵喝了碗水说,“我去给孙老板做点活。你就在屋里等着,好好休息。”说着,提着挑子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