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波澜不惊(四、五、六)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1-27 19:56:54 字数:5440
四
皇上正在为与孙抃的闲谈而感伤,让他怀念起自己从未尽过一天孝道的生母。
恰在此时,在京养病的夏竦入宫来见皇上,刚见面便与皇上有了争执。原来他从西角门进入大内,经过太液池,见到太液池水咕嘟嘟翻滚不止,冒着白泡。他沉思着站在池边看了一会儿,内侍告诉他,这池水已经沸腾一天了,不知何因。
夏竦对皇上道:“太液池水鼎沸,乃非祥兆,主有不足,圣上应洁身自修。”
皇上听了很不高兴,合着有个天灾人祸的,都要赖在朕的身上,朕还不够洁身自好?再要修身,连皇帝也别做了,干脆出家当和尚去得了。他万分扫兴,什么兴致也没有了,匆匆返回宫中。
夏竦还没说到正事,便跟在皇上身后,碍于夏竦是自己老师,又是老臣,皇上不好驳其面子。正好到了夜膳时辰,皇上见他赖着不走,只得赐膳,夏竦顺水推舟地坐了下来。
史志聪不知前面发生的这些事,满心欢喜的将柳永的《醉蓬莱》词呈上,他还把菊部头带进宫来,让她为皇上演唱。
菊部头歌停舞罢,让本有些郁闷的皇上高兴起来。只有她才有这水平,而且自得到柳永的这首词后,每日揣摩、演练,今日在皇上面前,将这首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醉蓬莱》词曰: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
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
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
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
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
明风细。
(亭皋:水边的平地;陇首:高丘之上;
拒霜:木芙蓉花的别名;宸游:帝王的巡游;
凤辇:帝王所乘的车驾;度:度音铎,度曲,
按曲谱歌唱。)
皇上听得甚是高兴,连声赞道还是柳永有水平,就像是特意为朕今晚游园所作,夏竦却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早已捺着性子的夏竦道:“皇上请不要这样高兴,臣记得清楚,皇上亲制的《导引》之乐,曾有‘凤辇宸游’之句,柳永这首词里的‘此际宸游、凤辇何处’乃是变相抄袭皇上早期的文章,柳永大胆、无行,竟敢抄袭圣上之作。他以为人们早已忘了,可以瞒天过海,可是臣还没望。臣以为,像他这类品格卑劣之人,应当及早清除出朝堂,让他致仕还乡吧。”
皇上莫名其妙地听着,想来想去也许有这回事?
夏竦又道:“他何以知道太液池水翻腾,臣适才听内侍说,池水翻腾只是今日之事,柳永这么快就知道了,定是随时暗中打探宫内消息,否则怎知?陛下一问这史志聪便知,究竟谁在给柳永通风报信。”
吓得史志聪慌忙跪倒解释,说此词并不是柳永今日写的,已流传月余,再说柳永离京公干已经半个多月了,还未回京,这太液池水翻腾还只是今日下午之事。
夏竦冷哼一声道:“那就更说明柳永无时无刻不在打探皇上一举一动,否则他又没到过御花园,又不知皇上是否经常到园中散心,何以凭空填的词就能与现实状况一丝不爽?再者说,就算这词非今日之作,他词里‘太液波翻’何不言‘波澄’?以臣来看就是他的词咒的。”
这句话一出,连皇上都逗笑了,“你与柳永究竟有何寃仇?你说话如此不着边际,不合你朝中大员的身份啊。”
夏竦赶忙道:“没有,我二人从未有过来往,臣就是看不惯此人行为不良。”
皇上叹道:“既然没有什么龌龊,同殿为臣,何必揪住不放?本来这两日朕就要下诏除柳永为工部郎中呢,到时见面的机会更多了,你对他的成见这么深,如何相处?让朕好不担心。”
夏竦听了大吃一惊,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紧跪倒苦苦哀求皇上不要下诏。皇上道:“朕意由你来举荐柳永,让举朝上下都知你心胸开阔,柳永也自会感激你,你看如何?”
夏竦万没想到皇上提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泣道:“柳永此人志大才疏,不堪重用,虽入仕多年仍声名狼藉。让臣举荐此人,臣实不耻。愿陛下纳老臣直言,柳永就止步屯田一职上,不能再让他进一步了。”夏竦俯伏在皇上面前,“老臣自知已不久人世,陛下难道连老臣最后一点儿请求都不允吗?”
望着苍老的夏竦,面对这位几登相位的老臣,皇上却也无奈。皇上不由得叹息一声,扬扬手中诗稿,都是你惹的事,随手扔到地上,踱着步道:“既然由天引起,还由天定。去看看太液池水,若还翻沸,就依夏卿之言。”
差内侍去察看,回报太液池水仍是翻滚不止,皇上叹道:“天意如此,不予用柳。”
柳永听到此事,也只是长叹一声,这才知道当年范师爷所言,第三变却着落在这里。好在这时的柳永已非青壮年时期,许多事情都看淡了。既然是想通了,他也只淡然一笑作罢。
事情虽然是由池水翻腾引起,但在柳永心中却是波澜不惊。
五
过了几天见到皇帝,柳永请辞官,皇上道:“此时正是你创作的成熟之期,我朝虽不是必须用你来粉饰太平、歌功颂德,但你通过你的词客观上却做到了。而且词这种文学体裁眼见得已成为我大宋的主流文学,朕颇感欣慰。倘使填词再这样延续几十年,后人以‘唐诗宋词’并列称之,也未可知。故此你还不能退。”
柳永答道:“谢陛下谬赞,臣只是尽自己喜爱而已,未能想到那么多。臣职卑微,现已达退休上限。”
皇上道:“此事不用你操心,你只需好生做事,更多的填词并拓宽领域,朕自会给你个交待。”他想到正是自己的不公,让柳永蹉跎半生,痛苦不堪,再也不能辜负这位才子词人了。
想到这,传旨宣晏殊进见。
《醉蓬莱》词风波之后,柳永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皇上的许诺也没了下文,柳永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他也根本没有把皇上的话当真。
在许多人看来,柳永官运不畅是因为不受皇帝待见,其实不然,在皇上的眼里他可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在如何使用上踌躇不决、大费周章。
当年的临轩放黜只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之下仓促作出的决定,并不是皇帝的真实内心想法,换句话说,是在迫不得已情况下的违心之举。此后,皇上对此事一直深悔不已。
皇上打内心深处是非常欣赏柳永的,总想提拔重用他。奈何这位皇上耳根子软,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尤其怕谏官们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三道四,故此在使用柳永这件事上始终是缩手缩脚、畏首畏尾。
又是秋风落叶季节,这一天忽报夏竦已薨,皇上又是惊愕又是不信,前两日还到宫中看朕,虽然看上去身体欠佳,应无大碍,怎么就忽然去世了。于是传旨摆驾前往夏府看望。
次日传旨:除柳永为工部郎中。
六
夏竦终于死了!
不单对于柳永,对朝内很多人而言这都是个好消息。
在大家的印象里,夏竦奸诈、卑鄙,是个搞阴谋、制造谣言的能手,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人们至今仍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庆历四年他捏造范仲淹与富弼要推翻皇上另起炉灶的谣言,直接导致庆历新政的夭折。
面对敌对阵营一片狼藉的惨样,夏竦兴奋极了,他还不放手,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庆历七年,他又将这件已结束的事件玩出新花样,发布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说写《庆历新政诗》的石介并没有死,而是被富弼派到契丹游说发兵去了。
石介是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被贬官的,回到他的老家——山东徂徕县,庆历五年六月就去世了。一个人死了两年,竟被夏竦说得活灵活现地复活了,可见他的手段非同一般。
朝廷上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搞得皇帝也将信将疑了,他先免去富弼担任的京西路安抚使职务,又派中使持诏前往山东调查,险些真的发棺验尸。
幸亏提点刑狱使吕居简提醒中使道:“今破冢发棺,而介实死,则将奈何?况且丧葬并非一家能够办下来,必须依靠众人帮忙。可以召来询问,若无异说,即令结罪保证。”中使调查核实后,证明这件子虚乌有的案件纯是个谣言。
御史何郯对夏竦的品行有一精辟概括,一针见血。他说夏竦其人“其性邪,其欲侈,其学非而博,其行伪而坚,有纤人善柔之质,无大臣鲠直之望,事君不顾其节,遇下不由其诚。……聚敛货殖,以逞贪恣,不可格以廉耻之行;……人之无良,一至于此。”
何郯对夏竦的评价可谓鞭辟入里,人之品行恶劣,无过于夏竦这个奸人。
庆历七年三月,夏竦任枢密使。庆历八年五月,罢枢密使并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师。
但是一年后即皇祐元年(1049年)七月,皇上在宰相文彦博的建议下,特意为夏竦、晏殊、范仲淹、丁度、吴育、石中立、任中师、任布、杜衍等已下台的前执政加了官。夏竦借机来京面圣谢恩,他又以养病为由留在了京师。
京城里有这么多痛恨他的人,有人就怀疑他诈称疾以图大用,纷纷上书阻止他东山再起。夏竦为了达到留在京城的目的,不得不向朝廷写了一份保证书,主要内容是:“已离本任,就长假于东京,寻求医药,救疗残生,直至致仕以来,除寻求医药外,更不敢有纤毫希望干烦朝廷。”从这件事可见,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
皇祐三年(1051年)九月,夏竦在东京去世。皇上前往夏府去祭奠这位老臣,遭到一些朝臣反对,说夏竦也许是假死,是为了见到圣驾好当面请求复职。
一个人都死了,还被人怀疑是在玩苦肉计,是为了当官而耍手段,这个人的人品恶劣到了何等地步。
皇上一进夏府,夏竦的儿子夏安期向皇上献茶。皇上一看红色的茶托上一盏香喷喷的绿茶,心里就是一动,不像是有大丧的样子,莫非众臣的劝阻有道理?
宋时礼仪,不管是皇家还是平民百姓,居丧不用茶托,更何况是红色茶托了。
皇上心里起了疑惑,见夏安期也无意引领自己去灵堂,心里更是惊讶,只得起身径往灵堂浇奠。
浇奠毕,皇上犹豫了一下,吩咐内侍揭开盖在夏竦脸上的面幕,皇上见其颜色枯槁,这才对左右道:“夏竦都憔悴成了这个样子,他的死还能有假?”
夏竦其人已死,尚引起人主怀疑,可说是对他想掘石介墓的报应。
皇上回宫后让礼官拟谥号,朝堂內又引起一番争执。礼官初拟“文献”,被知制诰王洙封还词头,批了一句:“臣下不当与僖祖同谥。”礼官又拟“文正”,惹得同知礼院的司马光怒道:“谥之美者极于文正,竦是何等样人,乃得此谥?”最后才定下“文庄”谥号。
对夏竦其人倒可以用这几句话概括他的一生:士大夫以嗜欲杀身,以财利杀子孙,以政事杀人,以学术杀天下后世。
第五十五章浮生如梦
一
西北漫游归来,让柳永最为高兴的不是皇上的破格接见和朝廷同仁的真心赞誉,而是因为一件他想不到的出乎意料的喜事降临到身边。
在他还在成都期间,虫虫的脱籍申请批下来了,虫虫终于成了自由身。在瑶卿、秀香等人的帮助下,很快,筹谋已久的珠宝小店便开张了,生意很是兴旺。多才多艺、善良可人的虫虫终于实现了她的一个夙愿。
原来许多仰慕她的客人,平日尊重她的为人,又钟爱她的歌舞,在歌厅找不到她,纷纷寻到小店,一是来告别,二是不愿就此断了关系,愿意从此成为朋友。还有的富商则提出想投入股份,就此建立新的主客关系。也有的人带来许多各种小玩物送与虫虫,有些珍贵些的物品则请她的小店代销。而且前来看望的客人没有哪个空手离店,临走时免不得挑上几件小器物带走。更不要说东京城的众多姐妹了,有来捧场的,有来捐赠的,也有将一些珍品放在店里托她代卖的。
这就看出来虫虫真是个有心人,眼光很远,她知道歌女们谁都有一些有价值的小物件,平时又用不着,只能闲置在家中。
柳永回京的时候,虫虫正处在精神亢奋之中,忙得不亦乐乎,这乐观的情绪感染得柳永也是兴高采烈,令他非常欣慰,非常开心。
虫虫恍恍惚惚地对柳永说道:“真格的,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像在梦里一样。”她拉过柳永的手拍打着自己的脸。
柳永笑道:“你这是美梦成真,那就让这个梦永远做下去吧,我也要做个和你一样的好梦。”
虫虫和柳永的生活真正达到了轻松、惬意、舒适、充实的最美好的阶段,但是只有一件大事始终没有提上日程。
按理说,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完全可以结合,成为合法夫妻,原先阻碍着的两个障碍已不存在,虫虫脱籍成为自由身,柳永妻子已然故去。但是两个人却谁都没提这件事,于柳永来说,他可能认为自己已是风烛残年,不愿成为虫虫负担,要让她有更广阔的空间自由自在的生活;而虫虫那里竟也是同样想法,她不想为了一个“名份”拴住他,束缚他的手脚。这两个人只是从一切为了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从不虑及自身。
当然,两个人之所以谁也没再提及谈婚论嫁这桩往事,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就是都不愿再触碰那深埋在心底的疮疤。
自皇祐三年(1051年)九月,柳永被授予郎中一职后,他的生活显得平淡、舒缓了,一方面是由于年龄和心态的原因,另方面是生活中再没了临轩放黜、官场碾压、豪情漫游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照这样下去,他自可以在东京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有着对他一往情深、持之以恒感情的虫虫陪伴,他完全能够享受一个大多数人期盼不到的幸福舒适的余生。正如他自己在词中写的“风流事,平生畅”,他可以跟这许多青春靓丽的女子在一起畅畅快快的浪漫一生。
可是对于柳永这样一个一生不安分的人来说,接受这样一个美好的现实却需要一个过程,刚刚平静了一年多,他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恰在这时,刚刚协助狄青平定侬智高叛乱回京的孙沔邀他去杭州,本来就不太安静的心又冲动起来。
虫虫等人都劝阻他不要去,认为他官已做得不大不小了,年龄也已过了花甲之年,生活又很平稳,正好潜下心来研究研究填词和写些文章,没必要再去餐风露宿地经受旅途之苦了。瑶卿甚至半开玩笑地告诫他,你可别像进奏院事件似的再卷到别的什么事件里,那次就差点儿烤熟了,你再烤就该成为鱼干了。
可这些终究没能阻止住他,一是这次机会难得,又且得到圣上允准,二是柳永内心不认为自己老了,或是他不愿承认自己老了,他的身体里热血仍在沸腾,他还要认真地享受奋斗一生取得的成果,欣赏江山美人带给他的愉悦和快感。
是啊,这才是那个真实的柳永,他不会躺在他努力奋斗取得的成果上,安安静静地享受吃喝玩乐,那些在他人眼里可望不可及的金钱、美女、豪宅、田园、香车宝马,在他都是过眼云烟。他也挣得起,他也消受得起,他也能统统抛下。
柳永感慨地叹息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道路,就像一条大船在江河湖海上随风飘荡,我的人生旅途就是漂泊,漂泊,还是漂泊。即使我的人停了下来,停在了某地,可我的心仍在漂泊,居无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