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整个下午，奶奶都在生闷气。她喂猪，骂猪没良心，挑食。喂鸡，骂鸡只会吃，不下蛋。钉钮扣，说如今商家都丧尽天良，做根针也做不好，一用就断……她一个人在那不停唠叨，王耕田坐家里复习功课，听着，心里只想笑。奶奶真有意思，丈人惹她生气了，气没处撒，猪和鸡遭了殃。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鱼池呀。
　　晚饭，奶奶炒的洋芋丝忘了放盐。王耕田吃下第一口，说菜没放盐。奶奶说，我放一勺盐，谁说没放？王耕田让奶奶尝。她尝过一口，才承认真是没放盐。想一想，又记起来，我刚舀勺盐，想到先倒醋洋芋丝脆些。倒过醋，炒几下就舀起了。奶奶老了，开始糊涂了。
　　第二天清早，王耕田去学校，奶奶没起床。上两节课，让学生上自习，他回家吃早饭。猪在圈里转圈儿哼叽，拱圈门，听见他的脚步声，前蹄搭圈墙上，伸着黄瓜嘴，噢噢吵着要吃食。鸡在笼里关着，咯咯吟唱，提醒主人快些开门。厨房冰锅冷灶，还没做饭。王耕田去叫奶奶，奶奶还在呼呼大睡。伸手摸奶奶额头，额头滚烫。
　　奶奶生病了。
　　王耕田摇着奶奶。奶奶睁开眼：“天亮了？我咋睡过头了？”
　　“你发烧呢，我上两节课了。”
　　“啊呀，我睡糊涂了。”说着，就要坐起来，但挺了挺身子，没力气。王耕田扶起奶奶，帮她穿上外套，靠床头墙上：“你别起床，我找药去。”
　　王耕田找来家里常备的药盒，挑出退烧的阿司匹林，放奶奶手里，又跑去倒杯水，服侍奶奶吃了药。奶奶坚持要起床，王耕田不让起来。“你睡着，我去做饭。”
　　“我能起来，还是我起来做饭。”
　　“我会做，你就安稳躺着。”
　　王耕田去厨房烧锅，添水打四个荷包蛋，加了糖，迅速拿到床边。奶奶一见，责怪他：“鸡蛋攒着，一块二一斤呢，我吃了多可惜。”奶奶在平时，自己舍不得吃一个鸡蛋，家里只有来客了，才吃几个。攒几斤，便去村代销点卖了，换油盐酱醋。
　　“有啥可惜的，咱自家养鸡下的，又没花钱买。”
　　王耕田要喂奶奶，老人不让喂。她接过碗，用勺搅搅，数清有四个，便说太多了，她吃不完，坚持要孙子张嘴，先吃两个。王耕田犟不过，由奶奶喂他，吃了一个，就说锅开了，我下面去。
　　“再吃一个。”奶奶不依。王耕田跑出奶奶房门，去厨房下碗面条，就着霜降后才剁的辣椒酱，风卷残云，几分钟吃完。又忙去揽了盆奶奶昨晩剁碎的鲜红薯藤猪食，舀了锅里剩下的面汤，搅拌几下，端起倒猪食盆喂猪。安顿了吵闹的猪，又去放鸡，捧一大捧包谷撒场里，顾不得教训不安心吃食，一只翅膀擦着脚，围母鸡转圈儿，欺侮母鸡啄食的骚情不休的大红冠子公鸡，便喊声：“奶奶，我去学校了，你多睡会儿，猪和鸡都喂了，碗放床头。你头不晕了再起来。”
　　奶奶大声答应，王耕田关上大门，小跑去半里路外的学校。
　　老师不在，学生安生不到十分钟，就闹成一锅粥。捣蛋的男孩子你逗我一下，我还你两下，高声吵闹。女孩子爱互窜，挤堆儿嘁弄啥，屁大点新鲜事，笑得没完没了。若是有男孩挑逗女孩，一群小猴子，迅速分成男、女两大阵营，叽喳喳打开口水仗……王耕田太了解这些在他面前乖张、背过他就劣根暴现的小孩了。今天是特殊情况，奶奶没起早做早饭。一般情况，整个上午，学生在校时段，他绝不离开半步。
　　今天赶到学校，情况还算好。张来财领一帮男娃在操场打篮球，女娃们操场边跳绳、踢包玩儿。远远见老师来了，有眼尖的喊一声，小土匪们一哄而散，纷纷拥进教室，装模作样坐桌上，低头写作业，装乖。
　　“我布置的任务都完成了？”王耕田背着手迈进教室。学生们异口同声故意拖腔拖调答应：“完——成——了。”
　　“好，我放学齐齐检查，没完成的留下来，完成了才准回家。”这是他惯用的方法，永不失效。
　　部分学生相互偷看，表情微妙怪异。甚至有人做鬼脸，吐舌头。他马上明白，这些都是贪玩儿而没完成任务的。中午将要放学时，先从这些捣蛋鬼入手，到时候，一个个再笑不出来。
　　二三十个一刻也不安分的小捣蛋，不说教他们识字、算数、学习知识和做人的道德规范，单是管好他们，就不简单。太宽松，小家伙给鼻子就上脸。太严，见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大气儿不敢出，问啥也不敢大声回答。王耕田摸索出的经验是：上课，完成学习任务，按要求完成作业，一定要严，不让学生有丝毫的侥幸心理。课间休息、放学后在村里、或田间地头遇见，一定要随和，充分尊重孩子们的自尊心。不是特别难缠的孩子，绝不背后在家长面前说他们的不是。当着家长与孩子的面，表扬他们的优点，回避缺点和偶尔的小小错误。对特别顽劣的学生，这当然是男孩，不得已体罚时，只限于罚站，罚多做作业，多把一个字写几十遍，绝不对孩子动粗。尊重、友爱、严肃、又适时宽松，孩子们会既爱又服老师。一味地严和一味地宽，都不利于他们的学习和成长。
　　村里十八九岁以下的年轻人，几乎都是王耕田的学生。与王耕田见面，不恭敬叫声“老师”不说话，偶尔遇到年轻人的矛盾纠纷，只要王耕田出面说句话，没人不听。没一个年轻人敢在王耕田面前放肆或说横话。这种尊重不是应酬，而是发自内心。尊重和友爱是相互的，非单方或強迫而能形成。村里老一辈对王耕田的评价，只有一句话：好娃！
　　中午放学检查，果然有几个学生没完成早间布置的任务。王耕田今天放宽政策：回去下午少玩一会儿，做好了明儿早检查，再拖沓不做，我就罚你们站着上课。
　　自知理亏的小捣蛋们一哄而散，背起书包追赶已过了小桥的伙伴。
　　王耕田赶回家，大门关闭，奶奶还躺着，似醒似睡。王耕田柔声叫她，奶奶睁开眼，含浑不清地说：“我头痛，浑身像散了架。试着爬起来两回，脖子撑不起脑袋，又只好睡了。”
　　“你躺着，我给你做饭吃。一会儿吃过饭，我背你去乡医院看去。”
　　“我不去。翻一架山，我娃背不动。娃呀，奶奶是不是要死了？”
　　“说啥呢，你还要等我结婚生儿子，帮忙洗尿片儿呢。”王耕田忍着心痛与担忧，故作轻松地说。奶奶笑得很勉強。看得出，老人病得不轻。
　　王耕田又去手忙脚乱地下面条。烧水的间隙，去拔两根蒜苗回来。面条下锅里，挖点猪油放锅里，再下把切碎的蒜苗和盐。给奶奶端一碗来，他扶起老人，仍披衣靠床头，喂了两小口，奶奶便摇头不吃了。
　　“再吃几口，从早晨到现在，你还没吃饭呢。”
　　“我不饿，三个鸡蛋还在肚子搁着。你吃吧，我坐会儿。”奶奶说完，便闭上眼睛。王耕田看着奶奶虚弱的神情，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三两口扒拉下两碗面条，迅速喂了猪，便来帮奶奶穿衣服。
　　“我想睡，不想起来。”奶奶不配合。王耕田強扶起奶奶：“我背你去乡医院，这回，你得听我的。”
　　“过两天就好了，我不去。”
　　“不行。”王耕田強迫着给奶奶穿衣裳，不理奶奶的阻拦。穿戴好，让奶奶坐着，他去装了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背起奶奶就走。出大门，将奶奶扶着靠墙上，一手掩上门锁了，不顾奶奶再三阻扰，弯腰背起来，迈步便走。
　　从张家庄到乡医院所在地的乡政府，翻一架山，一上一下十里。这是一趟辛苦的行程。王耕田担忧着奶奶的病情，心里着急，脚下不敢耽搁，未出沿河傍居的村庄，里边的衣裳已湿透。奶奶搂着他的脖子，听着孙子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劝他歇歇。他不敢停下来稍歇。他不敢想象没有奶奶的日子咋过。祖孙俩相依为命十多年，奶奶的生命已与他融为一体，不可分割。没有人能够充分理解他对奶的感情。她是祖母、是母亲、是他日常生活的依靠，是他劳累归来休憩放松的港湾。有奶奶宠着爱着，他永远是个不想长大的孩子，有奶奶护着，他不惧风雨。
　　惠兰听到消息，从后面急匆匆赶来。上前二话不说，从王耕田背上接过奶奶，两人接力，在爬山的小路上，飞快往乡医院赶。
　　“你送奶奶去医院，也不叫我一声。”惠兰责怪王耕田。王耕田擦着脸上的汗水，回道：“我一人送去能行。你没过门，叫你受累不合适。”
　　“你呀，没把我当家里人。”
　　王耕田没话可说，只能从心底，深深感激惠兰。这么好的姑娘，嫁我王耕田，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奶奶虽病体沉重，伏在未过门的孙媳妇背上，幸福与感动的热泪濡湿了惠兰的衣裳。此刻，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的。我们有理由相信，任何困难与挫折，都无法阻挡他们走到一起，成为血肉相连的一家人。
　　十月的阳光，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和善、温暖。秋风为千山万壑更换了夏日的绿衣裳，披上五彩的盛妆。漫山黄栌，红如烈火。庄稼地里，新翻的泥土里，探出细若牙签般的新出麦苗的娇绿。大自然千姿百态的生命以各种形式，各个季节循环往复，迭迭不息。就拿这深秋来说吧，春花秋实的草木要么走到生命的尽头，由荣而衰，要么落叶纷纷，回避严冬，而秋天播种，来年收获的庄稼蔬菜以及伴秋播而出土的野草，则刚刚开始一年一度新生的征程。无私的大地，对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慷慨的，她永远不会停止孕育生命欣欣向荣的脚步。
　　两个年轻人，不辞辛苦、翻山越岭，为垂垂老矣的生命接力，老人的生命是如秋叶般即将零落，还是如泥土中坚韧的根一样，挺过严冬，来年依旧汲取养分催生枝叶而繁花竟逐呢？
　　医生做过详细检查，要求奶奶住院观察。医生认为，老人受了轻微的刺激，又感风寒，病情不是很严重，但年龄大，恐有其它问题，住两天，治疗带观察，不出意外，便无大碍。
　　住院，王耕田为难了。在医院照看奶奶，学校一群学生咋办？惠兰及时解决了他的困难。她说：“你明儿早赶回去上课，我照顾奶奶。”
　　“你不回家，大人行吗？”
　　“我也是大人了，妈知道我干啥去了。”惠兰是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