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23 11:45:14 字数:4834
奶奶晩上精心炒了四个小菜,备一瓶酒,请村会计张长有吃饭。王耕田下午去地里挖红薯,背一大背篓红薯回来,客人已坐在家里。王耕田并不知道奶奶突然请他来有啥事儿,只能热情打招呼。放下背篓,忙去洗了手脚,菜已端上桌子。王耕田陪张会计喝酒,奶奶坐一旁,倒酒,看着他俩喝。三杯喝过。奶奶要亲自敬张长有两杯。张长有客套:“你是长辈,没有长辈敬晚辈的理。”
奶奶说:“今晩不论长幼。你先喝了我敬你的酒,再说敬酒的道理。”
张长有说:“你先说,我看该不该喝。”
“好。”奶奶四平八稳坐端正了,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我孙子娶媳妇,你是大媒,婶子又要请你跑路,你说,这酒你该不该喝?”
“我喝。跑几脚路是我份内的事,你太客气了。”
“人熟礼不熟。过去请人做媒,先拿四色水礼。俗话说得好,成不成,酒三瓶。媒说成了,还要送双鞋。如今所有礼都不讲究了。请你吃顿便饭,喝两杯,也免得人说我老婆子不懂礼。”
张长有喝下两杯。奶奶才正式开口:“耕田呢,年龄也不小了,翻过年虚二十七。惠兰满二十一。两人既然你亲我爱没啥意见,我想请你跑步路,跟亲家商量,年前,选个黄道吉日,把两个娃的事情办了。”
“这事儿呀,你说一声就得了,还这么客气干啥?行,包在我身上。我回头就去说,你老就等我的好消息吧。”张长有拍着胸脯说。
王耕田一直插不上话。这时,他才发表自己的意见:“奶奶,结婚的事是不是该缓一缓。我要复习考试呢。满打满算,只剩下八个月的时间,等考试过了,再办吧。”
“考试归考试,结婚归结婚,两码事,两不相干。”这个家,家里事历来奶奶说了算。王耕田仍坚持己见:“结婚有好多事要办。请客,准备东西,收拾新房,都要时间,也要花钱。我耽搁不起,手头又紧张。考大学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一辈子也转不成公办了。”
张长有瞪大他的一只好眼:“你们没商量好,我这话咋说?”
奶奶显然有些生气。她回答:“你去说,村里他这般大的,娃都快上学了。他等得我等不得!”后一句,奶奶加重语气。
王耕田在奶奶面前,历来孝顺。他只能妥协:“依奶奶的话办吧,钱紧张,你得帮忙。”
“这个不成问题。”
送走喝得晕乎乎的客人,奶奶在厨房收拾碗筷,一声不响。王耕田觉着奶奶还在生气,就讪讪去厨房。站锅灶旁,看奶奶洗碗筷。
“你不去看书,杵在这干啥?”
“奶奶,你还在生气呀?我不是不想结婚,时间紧是一方面,钱确实不够用。上次贷的款还没还清,结婚比订婚花得更多,咱总不能老背债呀。”王耕田轻言细语,谨小慎微地说。奶奶问他:“人一辈子结几次婚?背点债怕啥?圈里猪宰了,省一笔买肉钱。粮食咱不缺。酒去村里张老三家先赊一桶,有钱再还他。床上用的,我来置办。你只准备水礼和买小菜的钱。奶奶心里没底,敢叫萝卜花上门?赶明年开春,咱逮两只猪娃,惠兰帮把手,到年底,养两头大肥猪。杀一头卖一头,债就还了。你有啥愁的。结婚呢,花费是河水煮河鱼。你花点酒水钱请客。客人吃喝先送礼。人家送你的,人家一顿吃不回去。”奶奶是治家过日子的行家里手,账像她这样算,还真不花多少钱。
奶奶洗好锅碗瓢盆,一样样擦干拣拾好,围裙上擦把手,就去她房里。翻箱倒柜一阵响动,奶奶捧着个小漆木盒,放在孙子面前的桌上。漆盒长方形,抽盖,盖头扣件相扣,锁把老式小铜锁。漆盒漆皮剥落,擦拭得一尘不染。小铜锁在灯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看得出,它是奶奶的心爱之物,时常开启把玩的。
“这是啥?”王耕田从未见过这个小漆盒。奶奶不答话,手里攥着把黄铜钥匙。钥匙像阿拉伯数字7。她利索打开铜锁,抽开盒盖。盒里锦缎装裱,原先的大红颜色已随时光流逝,如奶奶初嫁时的红颜一样早已老去。一沓沓整理整齐的大小钱币用细线绳捆着,码在一头。从一角到十块,一样不缺,新旧各异。一头还卧着只巴掌大的枣红色漆盒。王耕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鼻子发酸,泪水也随之奔涌而出。他问:“这是您攒的钱?”
奶奶回道:“你平时给的,买油盐酱醋的钱,多余的,我全攒着。还有你爹在时给的,过生日你姑给的。你爹走的时候,你还在读书,买不起一付棺材板,我也没舍得拿出来。日子再苦再穷,我有盼头。人死了也就死了,还知道啥。咱活着的人,总要想法儿活下去。我能活到你娶媳妇这一天,奶奶啥也不用操心了……”
“奶奶,你别说了。”王耕田抱着奶奶瘦弱的身体,失声痛哭。为祖孙俩度过的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也为今晚对奶奶的不理解而恼恨自己。奶奶的记忆之门打开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从前:“你娘死了,农业学大寨石头砸死的,一个大活人没了,我儿子的家散了,我孙子没娘了,大队就给了三十斤麦子。公家给了个烈士的名头,屁用没有。你爹想不过,想你娘,憋在肚子里说不出,最终变成疯子。一年多又死在山里。你娘死你十二岁,你爹死你十四岁。两个狠心贼抛下老娘和儿子,也不想我们咋活得下去。队上照顾我经管养猪场、打草鞋。我一双手,冬天裂成包谷花,晚上睡下,只能放外边冻着。放被窝暖热它痛啊。若不是你牵挂着,奶奶早一根草绳上吊了。缺吃少穿,人前站不直,人后哭断肠……娃呀,奶奶今年身体不如从前了,白天再累,晚上睡不着。后半夜睡两时辰,总是做梦,不是梦见你爹、你爷,就是梦见你娘。我估摸着陪你过日子的时辰不多了。奶奶一死,你咋办?总得有个人帮你浆洗缝补、帮你烧锅煮饭,关起门来,有个说话的人。奶奶知道你考大学上心,回家放下碗筷就抓起书。大学该考,是我娃攀上公家人的机会。媳妇也要娶,媳妇不接回来,奶奶死不瞑目。”
“奶奶,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二十六岁的王耕田,伏在奶奶怀里,哭得像个才断奶的小娃娃。
枣红漆小木盒打开,里边是一对纤细的银手鐲。奶奶说,那是她出嫁时,娘家哥做半年长工的工钱买的嫁妆。她只戴过一年就收起来,经常看看,是个念想。送给你媳妇,也留个念想。
惠兰她爹并不急于把女儿嫁出去。他对会计是这样说的:我女婿是个有上进心的人,他想考大学,我全力支持。不能因为其它事情影响娃的前途。婚结迟些,惠兰又跑不了。家里浆洗缝补,只要他说一声,惠兰去帮忙,我绝不阻拦。到娃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我不要一分钱水礼,赔上嫁妆,让惠兰高高兴兴嫁过去。
惠兰的妈心痛闺女,愿意让女儿早嫁过去,过好她的小日子。留家里,替死老头子种地,把老头子惯得越来越懒。但她做不了这个家的主。
张长有做媒,后期主要任务是传话。他到王家,把支书的意思传到。王耕田的奶奶打笑脸听完,只说:“他丈人关心娃的前途,老婆子感谢他。”
面对从学校回家的王耕田,背后从不说人长短的奶奶对孙子说:“你丈人,用闺女做买卖,小算盘打得太精。”王耕田还不知道丈人的意思,奶奶又把会计传的原话学了。末了,奶奶补充道,“他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啥屎。奶奶混过人世七十年,还看不穿他肚里那点下水。”
“奶奶,我可是第一次听见你说难听话。”
“我生气。人生气了就没好言语。”
“缓一时就缓一时,我真不敢分心,明年阳历七月就要参加考试。”
“你呀,二十六了,还是个生瓜蛋子,不晓得接个媳妇的好处。”
惠兰天天在地里干农活。她像个小伙子一样,背的担的,收割,挖地,安排哪地块儿种啥庄稼。长贵支书只在饭桌上听惠兰报告,几乎不去地里。偶尔心血来潮去一趟,也是背着手,嘴里叼根香烟,到近处的地畔看看,扎着习惯性的检査工作的势。完全地把他当成是高贵的、十指不沾泥的脱产干部。也不怪长贵支书懒得下地劳动。一九六六年,他组织了以张长有为铁杆帮手的风雷革命司令部,带领一帮以张姓为主的年轻人,革了从抗美援朝战场归国复员的老支书的命,入党,成为村庄新一代支书。近二十年的一方土皇上,养成了他彻底脱离农业生产、高高在上,游手好闲的习惯。同时,坐在支书这个位置上,也为小家庭积累了丰厚的家底。他不需要劳动,完全能过得自由自在,丰衣足食。大集体时,他和大队长、会计、治安主任、妇女主任等大队干部享有满勤的工分,土地承包到户,女儿却大了。既使没女儿负担承包地的耕种任务,只要他在村里转一圈,说一声地里啥活没干,自然有人抢着去把活儿干好。何劳支书大人亲自躬耕。只有懂得解长贵支书之难的人,才会有相应的好处,才会在村里吃得开。张长有善解支书之意,紧跟着支书,牢固坐在会计的职位上。曾有一任妇女主任,男人当兵,在部队提了干,两年才回一次家。长贵支书夜里去年轻的妇女主任家谈工作,工作没谈拢,长贵支书被沷辣的妇女主任抓破脸,赶出门。妇女主任只干了半年,便黯然弃职、离开村庄的领导核心。李翠翠十六岁花季时,含苞待放,艳若桃李,与长贵支书走近,长贵支书给大队买台缝纫机,安排李翠翠为全大队群众裁剪衣裳,不经日晒风吹,养得越发光彩照人。后来,又是支书牵线搭桥,李翠翠嫁了支书的远房弟弟,成为支书弟媳妇,张口将那“哥”叫得越发有味儿。外边有修路、修水库、农田水利大会战等大队需派劳工的轻省活儿,都派李翠翠男人去。李翠翠男人一走,村里人都知道,长贵支书的工作又加重了。李翠翠男人做放炮员,掏哑炮死在大会战工地,至今六年了,李翠翠一直不嫁。有支书悉心照应着,小日过得挺滋润。虽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寡妇也有寡妇的好处。只要大门洞开,不理是非,家里家外的力气活有的是人干。别人忙季干半月,累死累活,她只需一两天就清畔,别的女人灰头土脸晒成猪肝色,李翠翠将养得白白胖胖,水色可人。身上喷香水,嘴里嗑着小瓜籽儿,在村庄闲逛。这都是紧跟长贵支书的好处。
麦子种清畔,地里仍有干不完的活儿。挖红薯、种豌豆、栽种莴苣、芥菜等零碎活儿。山区农村家庭过日子,凡是当地能种的庄稼蔬菜杂豆等,都种些,不用花钱去集镇买。自给自足式的小农经济,让农民困守在土地上,更忙更累。惠兰栽菜回来,母女俩在厨房准备晚饭。不知道妈妈对她说了啥,惠兰帮妈妈做好饭,关起房门,早早睡了。
长贵支书端起饭碗,沒见女儿,去敲门喊她。惠兰在里边懒洋洋回答:“我头痛,不想吃。”
“头咋痛?家里有药,吃药再吃点饭。”长贵支书说。惠兰说:“不用,我不饿。”
长贵支书坐饭桌上,问低头扒拉吃饭的女人:“惠兰咋啦,像是有心事,是不是你说啥了?”
女人说:“我说啥,她问我长有早晨来干啥,我照直说了,她便不言语。洗了手脸,便进房了。”
“就你嘴长,你说我今年冬不让她出嫁吧?我有我的想法,不是要留着她好帮家里干农活。几亩破地,种不种有啥?我主动把她许给王耕田,是知道他有考师范的机会,能转公办,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他明年能不能考上,还在羊蛋上挂着。大学不是那么好考的!他考上好,考不上呢?闺女嫁过去,他那点破工资,能养活婆娘娃?家里还有个老棺材瓤子,一日不死,他娃多份累赘。”长贵支书压低声音,不想让惠兰听见。女人讥笑男人:“你对谁都没个诚心,玩心眼儿玩上瘾,用闺女押宝。”
“我押宝咋的,押的是闺女一辈子的幸福。先拖着,他娃考上,我赔钱嫁女,他考不上,再走着看。”长贵支书叮嘱女人,“别一天缺心眼,该说说,不该说的装肚子里,憋不死你。”
“娃考不上,你还想毁婚?你这样做,别人会背后骂死你。再说,惠兰一心一意喜欢人家,你那样想,会伤闺女的心。”女人说。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是伤心一阵重要,还是过一辈子好日子重要?”
俗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惠兰二十一了,村里,她是年龄最大的姑娘。与她年龄相当的,前年就有嫁的。她羨慕女伴们夫妻双飞,携手过小日子的生活。由于她是支书的女儿,村里的小伙子,不敢高攀,对她敬而远之。外村的,不是门当户对,爹爹不答应。爹一心想给她找个当干部吃皇粮的,当干部的,又没人愿意娶农村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惠兰由是架空,迟迟没许人家。对王耕田,惠兰心仪已久。能许配他,惠兰毫无意见。不管他有工作没工作。就算地地道道务农,只要勤快,舍得出力气,日子一样好过。自从订了婚,她便心系着他、想着他、爱着他,盼着他早些娶她过门。爹爹不近情理,横加阻拦,惠兰心里肯定不痛快。关门生闷气是女儿家使小性儿的常态。
做妈的,最懂女儿的心事。她站在女儿一边,老头子的盘算,是一家人的耻辱。把拉出来的再吃进去,在张家庄村,恐怕只有长贵支书能做得到。
惠兰蒙头睡在床上,只脱了外边的脏衣服。她并非想睡。她要想个主意,打乱老爹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