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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21 14:10:39      字数:5730

  计划生育政策,作为一项运动,在广袤农村如火如荼地展开。
  乡党委、人民政府的大门两旁院墙上,贴着鲜红的巨幅标语:计划生育,利国利民。上环结扎两手抓,坚决控制生娃娃。领导坐镇,各村派驻蹲点干部,村干部配合,摸点,排查。
  全乡教师队伍中,只有民办教师孙红玉属结扎对象。上环对象多,一个女教师,五个男教师。
  孙红玉生三个女孩。男人当过汽车兵,会开车。复员回来,安排在县运输公司当司机。孙红玉是山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又当民办教师,自然不能下嫁农民。那年代,能嫁个捉方向盘又有正式工作的,比嫁公社干部強。孙红玉谈的第一个对象,是公社团支部书记。她追人家时,对方已定过婚。媳妇是大队支书的妹妹。没有大队支书极力推荐,他到不了公社。孙红玉当教师,也比定的媳妇漂亮。团支部书记想悔婚娶孙红玉,又怕支书给穿小鞋。汽车兵回村里,看上孙红玉,请人去说。孙红玉把两个男人作了对比,觉得捉方向盘的更有前途,便答应了后者。如今,男人还是捉方向盘,那个团书记已做到县委副书记。人生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嫁过去,连生三个女儿。两口子夏天里已商量好,再生一个,努力要个儿子。为生儿子,两口子各自用过民间的一些方法。孙红玉偷偷去过几十里外的娘娘庙,藏了送子娘娘神像旁的小牛牛泥娃娃。有人告诉她,吃公鸡睾丸炖薏米保证生男孩,她偷着吃了好几次。男人每月准时回来,为生儿子白天和晩上两头忙。他听从朋友指点,吃过狗鞭,吃过韮菜籽、女贞子、秋葵籽加羊肉熬的三子汤。两口子都在为生儿子加倍努力,信心百倍。一个政策下来,驻队干部直接到学校,命令孙红玉五天内去医院做绝育手术,结扎。
  “我要教书,走不开。等到寒假吧。”孙红玉想拖一拖。男人上次回来,到今天才一礼拜。她希望男人这次枪法准,能让她怀孕。但时间短,只有到例假期那玩意儿不来,才能确认。
  驻队干部说:“你没时间,让你男人去结扎。”
  “啊呀,那怕不合适吧。一家人全靠他养活,弄成个太监,啥干不了,我这一家人就完了。”孙红玉不同意。驻队干部是个中年男人,学习过计划生育有关政策、方式及术后问题。他反驳孙红玉:“谁说男人结扎就成太监了?学习资料上再三強调,男人结扎手术创伤小,恢复快,不影响夫妻生活。”
  “你信我不信。男人结扎,不跟猪崽骟了一样?你见过骟了的猪还有用的?”孙红玉质问。她记着叶建设主任说过的话,心有芥蒂,说话便毫不避讳。驻队干部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书上说了,只阻断男人的输精管,保留蛋蛋。就好比……好比子弹头卸了,枪仍照放,只是不射子弹出来。”
  “跟没说一样,射不出子弹的枪还是枪吗?不如一根烧火棍。”
  “你不信你就去。”
  “我要教书,走不开。”
  “一切工作为计划生育让路。教书让村上找人替几天。”
  “那得鲁校长说了算。”
  “我们去跟鲁校长说,你准备去医院的东西。”驻队干部寸步不让。
  “我得跟我男人商量。”孙红玉软下来,驻队干部说:“不管你跟谁商量,手术一定得做!”
  驻队干部离开学校,孙红玉教书再没一点心事。她给各年级学生布置了任务,让学生们自学,纪律交给班长管着,她去找村主任。村主任老黄不在家,女人说老黄安排驻队干部的午饭去了。问清是去谁家,孙红玉又要去那里。老黄女人仗着男人当村主任,不把全村人放眼里,跟谁说话都像吃了枪药似的。她问孙红玉:“你不教书,找我男人干啥?”
  孙红玉只好向她解释:“乡上干部让我去做结扎手术,我找黄主任说这事。”
  村主任女人挑眼道:“叫你结扎,你跟你男人说去,我男人还管得住你生娃。”
  孙红玉说:“他是村主任,老百姓有事,肯定得找他。”
  “你男人拧方向盘的,公家人,你当老师,哪儿还是老百姓?老黄晚上不是爱往你家跑嘛,你俩晚上说多方便!”村主任老婆曾听到些风言风语,私下里质问男人是不是跟母夜叉有一腿,老黄不承认。老黄当村主任,村里人多巴结他,年轻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他跟前骚情的多。老婆为此跟女人打过架。老黄回家晚了,她就怀疑他,逼着老黄当晚交公粮。老黄心虚,乞求老婆:公粮才交嘛,庄稼还是青苗,正长呢。老婆不依,拔弄着男人嘲讽说:这粮袋子蔫瘪蔫瘪的嘛,才给哪个骚货送过救济粮吧。长舌妇告诉她说,你们老黄黑天老去母夜叉家,她男人整月不在家,家里地撂荒,老黄去帮人家耕地。女人深知老黄家懒外勤的秉性,一直想找机会收拾母夜叉。孙红玉也不是省油的灯,听人话里带刺儿,心里本来别扭,于是便拉下脸,毫不客气:“你嘴巴收紧些,一说张三,二说李四,女人管不住自家男人,怪自家没球用。少扣别人屎盆子。”
  孙红玉点燃了巴尔干半岛的火药桶,第二次世界大战马上爆发。村主任老婆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肥屁股,一蹦三尺高:“我没用?我扣你屎盆子?我生了儿子又生丫头,不像有些人,腿一叉生个没把儿的,再一叉又生个没把儿的,脫鞋板子搧呀,搧烂那不争气的骚窟窿,找我男人借种呀?我男人种子好是好,不种那只长草不长庄稼的破地!”
  孙红玉气懵了,冲上去要撕主任老婆直喷唾沬的臭嘴。两个女人手舞之,足蹈之,互相咒骂,山摇地动地在村主任院场里干起来。左邻右舍的媳妇都比村主任老婆漂亮,也受过她含沙射影的气,闻声站门口,伸脖子观战,没人上前灭火。
  村主任老婆年老些,先倒了,孙红玉骑上去,左右开弓,往脸上吐唾沫。村主任老婆杀猪般嚎叫:打死人了呀,母夜叉杀人呀……
  孙红玉把今天窝瘪的气全撒到主任老婆身上。她厉害归厉害,毕竟有教师身份在,遇事讲理,也从未跟人打过架。这婆娘影射她跟她男人有一腿,她也默认。她最不该挖苦嘲笑她只生丫头不生带把儿的。人的短处人忌讳,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往人最疼的伤疤上戳,人肯定不饶你。
  孙红玉身瘦些,压不住村主任老婆的肥大块头,又被她翻起来,两人抱着,撕扯着,从场院东头滚到场院西头。主任老婆看着已滚到猪圈边,索性使出吃奶的劲儿,猛蹬场边乘凉闲坐的大青石,两人滚下猪圈。孙红玉在下,被压在猪屎坑里。猪圈比场院低三尺。主任老婆抓猪屎往孙红玉脸上扔。两个女人从泥土疙瘩变成了猪屎蛋儿。
  老黄适时回来,看见战场已惨不忍睹,跳下猪圈,把自家女人先扯离,再把已看不清脸面的孙红玉拉起来。
  主任老婆把满手猪屎往男人身上抹,歇斯底里狂叫:“好哇,你还有脸拉她,你今儿当面说清楚,你两个弄过多少回?”
  老黄一脚把女人踢开。怒骂:“滚一边去,一天净弄些没屁眼儿的破事儿。”末了,拉起孙红玉,往河里走。
  孙红玉连哭的欲望都没了。
  生活,对孙红玉而言,充满了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初决定嫁个工作人,不愁吃穿,一辈子会过得舒服些。自己却一直呆农村当民办教师,难以转公办,也调不出去,更别谈跟男人进县城工作。大集体时,享有满劳动日工分,不用参加生产队劳动,粮照常分,每月还拿六块钱补贴。相比于周围人,日子过得挺滋润。男人挣得来钱,县城女人穿啥,她穿啥。土地承包到户,她家分得四口人土地,种地的差事便落她头上。上午教书,下午种地,还带三个小孩。不教书安心种地吧,每月工资有十多块钱。当时村里男人帮人干活儿,一天才一块钱工钱,舍不得丢。安心教书把地撂荒吧,家家劳力扑在地里,风调雨顺,庄稼比赛长,也舍不得。母女四口也要吃要喝,拿钱买粮吃,又心痛钱。都舍不下,就一身兼顾,累得白天不是白天,晚上不是晩上。相比于男民办教师,她更难。男人还有个女人在地里守着,能帮一把。肚皮也不争气,连生三个丫头。农村里,不生儿子就意味着断了香火,背地里骂作绝户头,被人瞧不起。还有女人家说不出口的,她年轻,有七情六欲。男人老不在身边,不仅干活儿缺帮手,晚上枕边空空,没男人心痛。寂寞和空虚常相伴。
  村主任老黄关心着她。承包地里草疯长,老黄暗地里帮她拔过。家里窖坏了,藏不成洋芋红薯,老黄帮她修理。去年夏季割麦子,别人家全收割清畔了,她一人还在月亮地里忙活。老黄从月光里走过来,二话不说,夺过她手中的镰刀,嚓嚓割起来,一口气把最后的几分地割完。她躺在割倒的麦草上,呼呼睡过去。醒来时,老黄已把整块地麦子绑完,立身旁看着她,就等着绑她身底的最后一铺。山区收割麦子,须一捆捆绑了,担回家。她心生感动,爬起身,当自家男人一样扑进老黄宽厚结实的怀里……两人倒在清香软和的麦铺上,走完了一个女人甘心情愿奉现给一个男人的疯狂里程。她甘心情愿,她不管不顾。既使老黄是心怀不轨,是垂涎她的身体,是放长线钓大鱼,她也心甘情愿。人家付出汗水和劳动,你能回报的,只有这又累又乏,又即将人老珠黄、倍受寂寞和空虚困扰的身体。老黄不像有些肤浅的男人,得机会便动手动脚,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急于一步到位。他久久坚持,令她感激,令她主动投怀送抱。
  老黄十天半月偷偷去她家陪她半晩,两人有度,理性,绝不像有些女人或男人,搞上手就巴不得夜夜黏乎在一起,不顾颜面,不顾周围人说长道短。
  有这层特殊关系,孙红玉在老黄女人面前,心本来是虚的。若那疯婆娘不挖苦他不会生儿子,她绝对没勇气与她打架。
  你揭人伤疤,人必定与你拼命。
  “你何苦呢,招惹她干嘛。”老黄心痛且关切地小声对孙红玉说。孙红玉这时才鼻子发酸,泪水滚出眼眶,抽噎起来。她边小声哭边回答:“是她先气我的,嘲笑我不生儿子,又说我与你……我控制不住。”
  “你去洗手脸,回去换身衣裳。有天大的事,气消了再说。”
  “就为计划生育,他们让我准备结扎。我是想跟你说缓一缓,我害怕呢。”
  “我跟他们说。你先回去。”
  “嗯。”
  送走孙红玉,老黄回头问老婆:“我当个芝麻大的村主任,老鼠钻到风箱里,上受乡上领导的气,下受群众的气,他娘的两头不是人。你一天骂张三,吵李四,今儿还跟孙老师滚猪屎蛋蛋,是给我长脸呢还是给我丢脸?我这干部是当还是不当?”
  “你不当了省得老娘受窝囊气。”老婆场边水池洗手脸,外套脱了丢在脚地,只穿件酱色线衣,早已干瘪的奶子在线衣里晃荡,像挂着一对活的耗子。肥胖的腰身如一堵墙,屁股和大腿的赘肉显得多余而肥厚。瞧见老婆这身材,老黄就倒胃口。身材发福也还罢了,还不注重穿戴。老黄和儿子、女儿给她买回的新衣服她放柜里藏着,专拣邋遢的旧衣裳穿,不是裤子腰身太小,就是衣裳太短,捆粽子似地,人前展览着自身的光辉形象。
  “你就闹吧,放开了闹,我明儿就去乡上辞职去。”老黄气乎乎掏出根烟点着,坐场边青石上,黑脸望着天。女人不吱声,只管放水洗手上的猪屎臭。
  老黄只要赌气说不干村主任了,女人就让步。男人不当村主任,她強横就没了高高在上的底气。也幸亏老黄只是个管四百来口人的村主任,若是个区长县长,女人的眼睛要长在头顶。
  干部下来驻队,村上得安排吃住。村民排着队,一家一天。村民嘴上不说啥,背地里净怪话。村上工作难搞,不是收摊派,就是催公粮,逼上交稅费。干部进谁家,手里藏着刀似地,主人两股战战。计划生育,在有些群众看来,是让人断子绝孙的事儿,被人骂得更难听。
  孙红玉回家洗澡,洗三大盆热水,一块胰子用净了,身上还像有猪屎味儿。她痛哭一场,擦干泪水,又去学校放了学生。回家来,依着她,马上睡去。大女儿跟着她上学,两个小的也从婆婆家送回来。孩子们要吃的,她只能強打精神做午饭。简单地给孩子们下些面条,打三个荷包蛋,放点盐,让孩子们吃饱。嘱咐大女儿照管两个小的,安顿好她们,孙红玉才睡床上,脸朝墙,又偷偷哭了一鼻子。
  是去做还是不去?整个下午,孙红玉反复想这个问题。她没有丝毫瞌睡,只是脑子乱了,一直嗡嗡响。想静一静,越想静想的事儿越多。都是一人守个家的烦恼事、辛酸事、难长事……
  给孩子们做过晩饭,伺候得都洗了手脸,一个个睡了,孙红玉強打精神灯下批改学生作业,男人打着手电赶回来。
  “你咋这时赶回来?”孙红玉开门迎着男人。男人脸上沁着汗,喘息未定。说:“领导催我回来,让我们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要你去医院结扎去。”
  孙红玉心里凉半截。“乡里搞,你们单位也要搞?”
  “全国都在搞。单位职工比农村更严。”男人说。两口子进屋,闩上门,孙红玉便眼一红,靠在男人怀里,诉说委屈:“今儿上午,我跟人打一架。”
  “为学生吗?我常跟你说,得过且过。一月拿人屁点钱,那么认真图啥呢。”男人轻揽着她,抬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孙红玉眼泪汪汪:“也是为计划生育。乡上干部来逼我,我去找村主任。他老婆嘲笑我不生儿子。我忍不住,两人打起来。她把我压猪圈里,糊一身猪屎。你闻见吧,身上还有猪屎臭。”
  “这个臭婆娘,早晚打烂她那张臭嘴。你也是的,你是老师呢,跟她打啥架,掉你身份。”男人安慰着她,手上用力,揽紧她,两人紧贴着身子,孙红玉僵硬的身子渐渐软和。两人互看对方,彼此会意。孙红玉推开男人的手,轻声说:“你去洗冼,一身的汗,还有汽油味。我还有几本作业没改完。”
  “你快点改。”
  孙红玉点点头。她去改作业,男人去烧水洗脸洗脚。男人回家来,不管有多累,总是幸福时刻,天塌下来,有男人顶着,女人有依靠,有指望。夜里,只要女儿们睡了,几间空荡荡的屋子,就特别冷清。一个人坐灯下,外边万籁俱寂,灯下的人,心里冰凉。
  两人上床,不用多言,先彼此慰藉,解决夫妻两地分居在身体内积累的焦渴,身体滋润了,如禾苗喜逢甘霖,勃勃生气,迎风摇曳。女人幸福而满足地枕在男人的臂弯里,两口子才开口商量事情。
  “你赶回来,是咋打算的?”孙红玉问男人。男人反问:“你咋打算呢?”
  “这次像真的严。去年来只是宣传,说说就算了。我们咋办呢?生三个了,确实不少。养娃费精力也要花大把钱。以我,我真不想再生了。但没有一个儿子,人前抬不起头,老了靠谁呢?”孙红玉说。男人叹口气。“领导说了,生三胎不去做绝育手术的,县上政策是开除公职。去做了手术,只罚二百块钱,以后就没事了。我是真想要个儿子。儿子传承香火,也能传承我这手艺。女儿能学开车吗?长大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村里招女婿的,哄一辈人。老的死了,后辈又恢复跟爹的姓。没有儿子,人生就像开车没有方向盘,不知往哪儿走。”
  “还是去算了,开除你公职,回家种地,靠我拿十几块钱,日子咋过?”
  “倒不至于。单位今年有司机辞职的,去南方城市开车,每月挣我半年工资。我有这手艺,到哪儿也有工作。只担心你。不遵守政策,你只有当农民。”
  “有这么严重?”
  “绝对有。我倒是希望你现在怀孕。听人说,怀孕可以保胎结扎。”
  “你上次走到现在,才一礼拜,不到来例假日子,我也不知道。事到临头,也来不及呢。”
  “说不定,今晚能怀上呢。”
  “我一天心情都坏透了,刚才你急屁火燎地,我也没高潮,怕没戏。”
  “睡一觉,你准备好了,再满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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