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空旷的山谷里，回应着一声声砍伐的响动，有时，会有尖锐的童音故意高叫的回响，夹杂着稚嫩的欢呼与开心的笑声。让他们这般年龄，就动手为社会创造财富，哪怕是创造一分钱财富，是否合情合理？人类社会总是在否定与批评中自我修正，不断前进的。时至二十一世纪，社会已自觉给出了答案。最经典的回答是流行于二十一世纪初的一句话：家穷不能穷孩子，国穷不能穷教育。中国人总是热衷于从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极端。
　　王耕田脸上淌着汗水，挥衣袖抹一把，灰尘便在脸上留下抹过的道道。再看看这些八九岁的孩子们，小脸个个抺得像小花猫，简直惨不忍睹，只有那一双双稚气未脱的眼睛灵动着。对面山上，也布满了阳光，一只小梅花鹿，跟在一只大梅花鹿身后，蹦蹦跳跳地在陡峭的山崖上觅食。有人看见了，喊一声。受惊的鹿妈妈领着她的孩子，身体跃起，眨眼便没于密林中。山中雾岚散尽，晴空碧净而高远。偶尔，一两只苍鹰盘旋于被山阻挡了视线的狭长的高空。山谷间，迎接黎明又迎接太阳的画眉舒展歌喉，放声歌唱。山喜鹊拖着蓝色的长尾巴，一大群从一面山飞向另一面山，吵闹不休。麻雀像一群沒见过世面的孩子，围在老师和学生们劳动的周围，从密匝匝的竹叶间探出小脑袋，“喳喳”问候。秋风起时，候鸟们已领着它们羽翼丰满的儿女飞向远方，这片古老而又热情好客的山地，只留下坚守家园的喜鹊、画眉等土著们。
　　人类耕耘着大地，飞鸟装饰了天空。植物的叶、花、果实及根茎为所有动物提供最根本的滋养，土壤、雨水和阳光为植物的生长营造其所必须的环境。
　　孩子们累了，饿了，手头慢下来，纷纷建议吃干粮。他们的老师也累了。师生们坐在脚下堆起的竹枝竹叶上，歇口气，拿来干粮袋。他们的老师从衣兜里掏出来的是两个蒸熟的红薯，张来财的挎包里装着苹果、桔子和锅盔馍馍。其它学生，有包谷面饼，有浆巴馍，有蒸馒头，也有蒸红薯。张来财看着同学和老师拿出的各色干粮，先是几分得意之色，继而他大声建议：“老师，我们今儿应该把干粮放在一起吃。”
　　王耕田问他：“你的干粮最好，品种最丰富。放一起共同分享，你不怕吃亏？”
　　张来财显得像个知礼的大人。他说：“好东西每个人尝一口，比一个人吃更香。”
　　王耕田笑了。张来财二年级以前可是专横、飞扬跋扈的。打架，挑起是非的总是他。今年，自从选为班长，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学会了关心、友爱。王耕田记得他小时候的老师曾对学生们说过的一句话：好学生是表扬出来的。他那位老师从不声色俱厉地批评学生、体罚学生。学生做对做好任何一件小事，他总是赞不绝口，而做错了呢，他不厌其烦讲道理，让学生充分认识到错误之所在。有细微进步，他又大声表扬。王耕田当老师，或多戓少继承着他的特点。
　　王耕田表扬了张来财，擦净一把刀，让他亲手来分苹果。张来财小心翼翼，小脸胀得通红，尽量均匀地把一颗苹果切成十八份。然后，先送老师手里一份，再送女同学，他自己剩下最后一份最小的。一个桔子剥开，分成瓣，也用同样方法分了。学生们欢声笑语不断，每个人都平均吃到了所有的食物。
　　吃过干粮，短暂休息，又开始劳动。直到估计足够师生们的力气驮了，王耕田停止砍伐。他把所有的竹集中在一起，末梢放齐。砍一根葛藤，捆紧保留的竹梢根部。这时才告诉学生们：“我们现在要放火车了。”说罢，他让学生们避开，站到安全地带。一大捆竹子，他把捆紧的未梢校正向下，用力一推，只听得蟒蛇窜过草丛一般的声音响起，竹子钻进小树荒草间，响声越来越远。
　　学生们看傻了眼。王耕田这才解释：“竹梢是软的，绑一起好比蛇头。它头软身子重，钻进树棵子里，啥也挡不住，飞快就下沟底了。你们这下知道留着竹梢不砍的好处了吧？”
　　学生们对老师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下山，命令张来财当先锋官，依来路返回，王耕田负责殿后。
　　夕阳下，山沟的小路上，一个大人和一群孩子。大人驮比他身体还粗得多，一丈多长的一捆野竹，每个孩子各驮一小捆，组成前小后大的长龙。
　　孩子们太小，身体单薄，特别是女孩，负重走一阵就走不动了。王耕田建议丢路边，他晚上回头再来驮。正在商量，来了两位学生家长，其中有张会计。张来财坚持不给老爹驮，父子两争得面红耳赤。
　　“你看看。”张长有摊开双手向王耕田告状，“在家懒得像猪，这会儿假惺惺逞能呢。”
　　“他当班长，想在同学面前树立威信，你就别为难他。”王耕田低声解释。张长有早知道，这阵故作恍然大悟。大笑道：“怪不得呢，我说下年咋不见告状了，原来是当官儿了。给小猴子戴顶帽子，他就拿大装县太爷。王老师，你可真会调教。”张长有说着，就上前抢王耕田驮的。王耕田没他力气大，只好由着他。待张长有驮上前边走了，王耕田又来帮走不动的学生。断断续有学生家长来接娃，有家长干脆砍根葛藤，把几个娃的竹子捆一起，一人驮了。
　　惠兰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下等王耕田，突然站他面前，吓他一跳。她听前边的长有叔说，王耕田马上就来了，她便藏树身后，想给他一个惊喜。
　　“你来干啥，张会计把我的驮走了，我驮学生的，不重。”王耕田把两小捆竹子立着靠树下。惠兰莞尔一笑，低头小声道：“人家心痛你嘛，饿坏了吧。”说着，把手里一直捂着的东西呈他面前。几个女学生见是老师媳妇，都飞快跑了。
　　一方印红梅花的手绢，包着两个还温热的饼子。王耕田心里充满幸福和甜蜜，脸上却表现得很平淡：“我不饿，早晨拿了两个蒸红薯当干粮。”
　　“你就好好亏你自己吧。昨天也不告诉人家你今儿要上山，不然，我给你做干粮。早晨小草没上学，我问她是不是逃学，她才告诉我。”惠兰说。王耕田说：“山里男人上山干活儿，有啥大不了的。奶奶说烙馍，我沒让她做。”
　　“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咋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快趁热吃，脸抺得五花六道的，手也划破了。”惠兰抚摸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她是真的心痛。王耕田美美咬口饼，饼里包着芝麻糖馅，满口香甜。惠兰趁他吃饼，弯腰掮上两捆竹子，飞快走了。王耕田大步赶上，嘴里包着饼，口齿不清地喊：“我来掮，看把你衣服弄脏了。”
　　惠兰不听他的，自顾大步走路。常在地里干重活的惠兰，身手矫健。
　　
　　碉楼初小的刘保成老师领十一个学生上山砍柴，两个学生受伤。一个男娃贪吃山上的野果子，爬树掉下来，弄伤一只胳膊。一个叫张玉瑛的三年级女孩，一刀削掉半个指甲，血流不止，一路哭着回来。家长去碉楼找老师，刘保成赔了许多笑脸。砍回柴一共卖了四块九毛钱，给两个学生治伤，花掉五块八。
　　赵绪民发动学生上山拾橡子。橡子的果实和外边的壳，村里的代销点都代收购。据说，橡子可以烧酒，橡子壳橡胶厂大量收，能生产橡胶。赵绪民没有带领学生，他让学生们自由结合上山，自己在家干家务。没有女人了，他当爹又当妈，家里一团糟。一个男娃拾橡子，踩了猎杀野猪的狼夹子。小腿夹骨折了，住二十天乡医院，花了赵绪民三个月的工资，还被鲁校长劈头盖脸训一顿。受伤学生家长陪院二十天，哭闹着找到村委会，说误了种庄稼。最后，村里判赵绪民赔人家误工费。一天八角，共十六元。所有拣回来的橡子卖七块二毛钱。
　　孙红玉老师，发动学生拣鸡屎卖村里鱼塘养鲤鱼。鸡屎这玩意儿，臭不可闻，恶心死人。农村里散养鸡，邋遢人家屋里院里东一疙瘩西一堆的，满地鸡拉的秽物，小孩儿们真去拣，拣不到几两。有小孩儿钻人家鸡笼里铲，让人发现了，告到村委会。有小孩干脆铲自家鸡笼的，让大人一顿狠揍。农户珍惜鸡粪，那玩意儿上辣椒，不仅肥效长，而且结辣椒特别辣。孙红玉男人在外边工作，平时有些趾高气扬，为人处事比较沷辣，又正好姓孙，村里背后称她母夜叉。男人常年在外，村主任爱往她家里跑。妇女边打小孩边骂：“母夜叉想钱想疯了，她自家偷汉子，让你们偷鸡屎。将来教出一群贼！X你妈，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贼种！”她打自家娃，如假包换的小孩妈，不知她要X儿子哪个妈？孙红玉远远听见了，只好装作没听见。受一肚子窝囊气，学生们千辛万苦、忍受恶臭收集到学校的鸡粪不足二十斤，卖九毛五。
　　中心小学有四五年级的学生，开誓师大会，扛着红旗进山砍竹子，成绩斐然。总成绩八十三块二，排名全乡各校第一名。张家庄初小排名第二，收获十元四角。超出王耕田的预期，突破鲁校长提出的宏伟目标，并多斩获四角整。
　　也是这一年秋，区上中学搞勤工俭学，学校组织学生在操场边挖鱼塘养鱼，塌死了两个高中学生，受到县教育局全县通报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