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耕田带着二、三年级大点的学生上山砍野竹，搞勤工俭学。山野竹可以卖给火纸作坊，制作火纸。火纸作坊收购山野竹，二分钱一斤。
　　教师会上，各初小老师们在一起讨论今年勤工俭学弄啥。有人主张挖药材，有人主张砍柴，有几位没主张，听大伙发言，再结合当地实际情况看弄啥合适。以往春季勤工俭学，老师们发动学生，摘过金银花，拣过蝉蜕，开荒种过粮食，拣过废金属……结果呢，金银花晾晒不规范，发黑供销社拒收。蝉蜕弄碎的多，卖不了几毛钱。开荒种粮的，收的粮食太差劲，只好一锅煮了，全校师生饱咥一顿。拣废金属吧，当天下午缴获不少，第二天早晨，不少家长赶到学校，抓住自家娃就是顿猛揍。老师忙去劝解，家长怒气难消：你让他拣废铁，他偷了大门的门鼻儿。小时候偷针，大了偷金。瞎毛病惯不得，打痛他长记性！公社农机站站长也找到学校，质问老师：你们发动学生搞勤工俭学是好事儿，昨儿就觉得哪儿不对劲，一整天都有小屁孩儿在农机站院子晃悠。今早师傅修机器，机器配件、修理工具丢了不老少……小学生拿老师的话当圣旨，老师放个屁，学生唱大戏。任务一定要完成，家里翻箱倒柜钻床底，找不到废铁废铜，小家伙们焦急，动开了家具的心事：卸木桶的铁箍、抹下秤的秤砣、撬老木箱的铜什件、藏起老爷子的旱烟袋，拧下铁或铜的烟袋锅儿、偷走灶上锅铲、针线篮里的剪刀，只差砸大铁锅……群众找到学校，学生挨揍，老师脸面无光，影响坏。每提到勤工俭学，老师们都头大。能想到的主意往年都想到了。勤工俭学是任务，培养学生从小热爱劳动，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一部分，是贯彻执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遵守教育方针的具体步骤。虽怀微辞，却要积极执行。
　　山野竹长在高山上，连片生长，四季常青，它们美化着山，拥抱着山。错根盘结、连成网的结实的根固定着陡峭山体的土壤，为水土流失默默奉现。春天，破土的箭一般的嫩笋是农家餐桌上的时鲜美味，富余的水渍风干，又是馈赠远方亲朋的山珍。食草的野生动物采食嫩笋，汲取它丰富的营养。秋末，长结实的山竹，山民们拣茁壮的砍伐，驮回家，盖房，编竹笆、篱笆墙。它在篾匠师傅灵巧的手里，刮节、剖开，化身柔顺的纤细篾丝或薄如纸的篾片，匠心编织，床垫、晒席、竹笼竹筐、背篓挎篮、笊篱潲箕、摇篮针线篮、面筛米筛……等一应家具应运而生，成为山民们日常生活中，一刻也离不开的家用什物。竹编器具轻便美观、结实耐用，不惧潮湿与虫蛀，物美价廉。劳动中所得、劳动中享受，是大地赐给山民们的廉价珍宝。山野竹运到火纸作坊，压石灰池里沤泡三两个月，捞起来砸成细绒状，铲进捞纸池里，加粘结料，在捞纸师傅手里左右摆动的细铜网筛上，一张张金黄色的火纸神奇诞生。大宋王朝，纸在蔡伦的手里诞生，改变了人类历史文明的进程，同时，也改变了人类传播、记录、学习文化与浩瀚历史的古老方式。
　　在远古传说中，年是一种凶残的猛兽。它在每岁最后一个除夕的午夜，下山祸害人类，捕而食之，人们恐惧害怕。有极聪明的人想到了山野遍生的竹。年终岁末，砍伐运回大捆的山竹，堆码家门口。入夜，一家人围坐火塘，饱餐一顿，于午夜时刻，点燃门外的山竹。竹有节，中空，燃之节节爆烈，其声浪叠叠不息，直至燃尽。爆竹声响彻山谷，经久不息，年之恶兽，闻声而惧，逃而避之。喜讯传开，山民奔相庆祝，举杯狂欢。从此，人们把岁末春始，称为年。而在岁末午夜燃竹保平安成为风俗，沿袭至今。大宋王朝又发明了火药，制作出替代爆竹的鞭炮，人们永远铭记竹的功劳，仍称鞭炮为爆竹。爆竹声声除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是人类对一岁之始的美好歌颂和发自肺腑的祝愿。
　　文人雅士，爱竹成癖。宋王朝伟大的豪放派词人苏东坡直叙心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居室之侧，植竹一丛，倩影婆娑，四季叠翠，雅而涤俗。挂印而去，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抨击官场腐败与黑暗的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诗、画两绝，名噪当世。而板桥犹以画竹而胜，空前绝后。并赋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历史文学典籍中，咏竹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竹有节，清瘦而雅，清高而抨击浊世的文人们借其形意而表达自身处世的高尚气节。梅、兰、竹、菊美誉为画中四君子，亦取其意。
　　竹多年生草本，与五大粮食作物之首的水稻同科，有时亦开花结食，荒年来临，人类亦采而食之。今年伐尽，次岁经春夏，新笋又葳蕤而生，更加郁郁葱葱。绿化荒山，竹是首选。竹叶采之泡茶，清肺火，解毒润燥。
　　王耕田像一只母鸡，身后跟一窝小鸡仔，穿过清早缓缓流动的薄雾，扫着山路旁草叶尖上晶亮的露珠，向远离村庄的高山进发。每个学生手里拿把比他们的胳膊还长的镰刀，肩上挎只各色各式背包，包里装的是妈妈昨晚为儿女们在锅上烙的饼子或其它吃的东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汲取往年勤工俭学屡次失败的教训，王耕田决定今秋砍山上的野竹，是切合实际的。山上野竹资源丰富，砍伐简单，十里路驮运到沟口，就是火纸作坊，当天变现，只耗费一天时间。他与二、三年级男女学生共十八人。他能驮一百五十斤，每个学生平均驮十五斤，可完成四百斤任务，斩获八元钱。
　　最要注意的，是学生的安全。
　　鲁校长同意王耕田的方案，并鼓励他向五百斤努力，争取突破十元大关。学校附近的山上有野竹资源的两个初小老师都学王耕田，有个初小的村里有烧瓦缸的窑场，那位老师便决定割蒿草。窑场收蒿草烧瓦缸用，每百斤三毛钱。刘保成决定砍柴，赵绪民那里可以拾橡子。孙红玉所在初小，山上没资源，村里有鱼塘。养鱼的人收鸡粪喂鱼，五分钱一斤。便决定发动学生拣鸡屎。
　　学生们跟着老师上山，三年级的体验过，二年级的是第一次，个个兴奋得忘乎所以，像士兵跟着他们的元帅头一次出征，暗下决心，一定要多多斩获，以赢得嘉奖。王耕田随时教学生们增长知识。路边的圆叶小草，中心长一根结籽的直立茎，他拔一棵回头问学生们，认识这种草叫啥？学生几乎都认识，争先恐后抢答：蛤蟆衣。王耕田纠正：你们说的是当地人叫的俗名，它学名叫车前草，是一味好中药，治拉肚子。走一阵，路边山坡上有棵藤茎的植物，两寸长的叶片对生，叶腋间结出蓝色小浆果，他指着问：认识这是啥？学生们大眼瞪小眼，一脸懵懂。他告诉学生们，它叫山姜，学名黄精，黄精九蒸九晒，是一味补药呢。张来财大胆问老师：“啥叫九蒸九晒？”
　　王耕田耐心解释：九蒸九晒是我们老祖先炮制中药的一种方法。很多中药是有毒的，用之前先炮制，有些是消除毒性，有些是加强药效。晒干、切片、蜜炙、硫磺熏蒸、盐炒、瓦焙等等好多种方法。九蒸九晒就是蒸九遍，晒九遍，让它的药效达到最好。
　　有个女学生小声说：“我爹炒丝棉树皮，放点盐。弄好了泡酒里，说是能治腰痛。”
　　王耕田点头鼓励：“张小改同学说得对，处处留心皆学问。丝棉树学名杜仲，它的皮盐炒后泡药酒，治腰痛。你们有谁认识丝棉树？”
　　学生中好几个举起一只小手。
　　张小改三姐妹，老爹盼望再生个儿子，便给老三取名改娃。盼生儿，夜间努力过度了，自制壮腰酒喝，以加強体力。
　　王耕田把进山搞勤工俭学变成了一堂让学生们了解大自然的生动课堂。山里中药材资源丰富，山里人生些小毛病，都会自己拔些草药，或煎或熬。王耕田这一手，是跟奶奶学的。他奶奶源于上辈人的传授，又从小教给他。人类的各种知识、文化、历史以及文明，正是这样一代代薪火相传，才有了今天丰富的积累。
　　传道、授业、解惑是师者的神圣天职。
　　离开小路，开始爬山，竹生在半山腰，太阳出来了，半山上青翠的竹林，夹杂着秋霜染红的黄栌、三角枫，染成金灿灿黄色的橡树叶、桦树叶，染成紫色的毛桑叶，大山呈现出万紫千红、斑斓多姿。阳光倾洒之上，像一幅色彩斑斓的锦缎。
　　队伍插花分开。每个大点的男生照顾一个女生，女生在前，男生在后。王耕田前边挥刀开路，砍荊棘、藤条等拦路虎，班长张来财断后，保证每个人都跟上，绝不允许掉队。
　　张来财的爹张长有，昨晩给儿子一块钱，让他交给老师，不允许他上山。张来财哭闹一阵儿，老子犟不过宝贝儿子，只好迁就。张来财身后的黄挎包鼓囊囊的，比同学们的都大，塞满好吃的。他深知自己是王老师的左膀右臂，勤工俭学，这么重要的活动，他若拖后腿，以后难以服众。
　　终于爬上半山腰，到达目的地，有人磕痛了膝盖，有人划破了小手，有人脖子进了毛毛虫，有人划破衣裳，正撅着小嘴。王耕田清点人数，见没落下谁，表扬了张来财。大家找一处地方，解下粮草辎重，一身轻松，小脸对着老师，等待老师的安排。
　　王耕田负责砍伐竹子，学生们挥镰磕掉大部分竹枝，他先示范。见他保留着竹顶端的小枝，张来财问：“为啥留着梢子，不弄完呢？”
　　王耕田说：“这是秘密，你们照着样子干，最后再告诉你们为什么。”
　　学生们笨手笨脚学着样子，对王老师暂时不讲的秘密怀有十分的好奇心。小学生眼中的老师，是世界上无所不能、无所不懂的人，对老师的绝对忠诚与尊敬，是孩子们急于了解、探索这个世界的欲望所致。跟大人世界礼节性的、虚伪的、功利的人际关系绝对不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们睿知的祖先只用十二个字，就高度概括了儿童与成人之后的天壤之别。“习”是一只只各色各味的染缸，成长过程中掉进何种染缸，长大后就浸染成其色。“出污泥而不染”之一说，只是个案，难以代表整体或大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