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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18 13:30:04      字数:7397

  刘保成在刘家沟村当民办教师。刘家沟村只有三十多户人家,每年能上学的儿童,也就十来个。但地处偏远,到乡政府有二十多里的山路,让才上学的娃娃去中心小学上学不符合实际,村里早年改造了一座废弃的碉楼当学校,娃娃们在一层上课,老师住二层办公。刘家沟背靠深山老林,社会动荡时,有土匪出没。碉楼土木结构,方形,建在沟边一座险峻的小山顶,一条悬崖石缝间凿出的青石台阶,是连结山顶与河沟的道路,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河沟往上看,就是个山大王的寨子。碉楼土墙二尺厚,改造之前,一层只有个北方地窨子式的小门洞,里边有木板楼梯上二楼。二楼木板地面,半人高处,四方各开一尺见方的哨孔,顶覆青石板。碉楼东边有一十米见方的平土台,一排生三棵巨大的杏树。碉楼解放时荒废,改造利用时,一楼开四方窗户,改建大门。窗户是农村里常见的木格窗,透光,也走穿堂风。冬糊白纸,春末撕掉纸,迎接四方风雨。
  刘家沟六十年代初设初小,刘保成是第一批入碉楼上学的儿童。他小学毕业那年,当年教他的老师有晚在学生家喝醉了酒,送回碉楼的学校后,第二天早晨摔死在悬崖下的河沟里。再派老师,没人愿去。村里商量,把正准备上初中的刘保成叫回来教书。刘保成便在那儿当民办教师直至今日。
  刘保成弟兄四个,没姐妹,他是老大。爹娘忠厚,家境贫寒。老爹只所以狠劲送他上学,是盼望他读书能走出去,改换门庭。当了民办教师,老爹高兴过一阵,后来发现,民办教师与农民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而且还不如村里的弹花匠。不说改换门庭,出人头地,只能养活他自个儿。到了娶老婆的年龄,家里张罗给刘保成说亲,村里的闺女,没人看上他家,外村的姑娘,听信媒人巧嘴胡吹哄来过几个,到他家一看,弟兄四个只有三小间石板房,堂屋后墙下盘锅台,一张缺条腿用根木头杈杈撑着不倒的烂方桌。父母住一间,床上只铺张临时借来的新床单,揭起床单,下边是麦草。三兄弟合住一间,干脆连床也省了。麦草铺墙根,一根木头拦了,一床被子已辨不清颜色,里边装的是散棉花。滚成疙瘩堆一角,其余地方,只有两张皮。家里像样点的家具是两只盛粮食的大木桶和三四个大小不一的瓦缸。
  几个姑娘走进门,只扫一眼,像野地里见了狼,拧头就跑。有一个勉强坐下,接过一碗糖水,笑着问:“弟兄四个,两个老的,只三间房,娶媳妇结婚的住哪儿?”
  媒婆的奸笑堆满脸,鼓动如簧之舌:“学校两层楼,二楼宽大亮敞,四方大窗户,能看全村的好风景。你将来和保成结婚就住在那儿。”
  姑娘不再展露笑容,将一碗糖开水放地上,扬着脑袋一大步跨出门。
  “嫌没房可以盖嘛。”媒婆跟着撵出来。姑娘头也不回:“盖了房再说吧。”
  盖房?用嘴盖房。填饱肚子是全家人整天揪心的头等大事,哪有盖房的宏伟蓝图?
  刘保成的婚事一搁再搁。
  公元一九七六年初夏,村庄来了个逃荒的年轻女人,穿的不算十分破烂,模样也俊俏,只是黄皮寡瘦,摇摇摆摆行走时,一只胳膊捂着小肚子,走几步,停下喘几声。刘保成的妈在河沟水塘淘野菜,看见了。她上去问:“哪来的客,咋的啦,肚子痛?”
  年轻的女人驻足,摇着头说:“我是要饭的,胡晕到你们村……我饿。”
  “可怜的,饿成这样。”保成妈伸出粗糙皴裂的湿手扶住她,同情的泪水随之滚落。“娃呀,你跑出门干啥,这年月,谁不是饿肚子?在家里,熬锅野菜草根也保命啊。”
  女人摇摇头:“我家那儿,榆树皮都让人吃光了。去年天旱,没啥收成。公家给点救济粮,留给弟弟妹妹们和奶奶在家吃,爹、娘和我,各走各的,出来要饭。”
  “好娃哩,你别说了。”保成妈哭出了声。别人的可怜境况也勾起了她心里窝瘪的辛酸与恓惶。母性的善良与慈爱促使她毅然挽起可怜人的臂膀,“走,去我家。婶子给娃弄口吃的。”
  走几步,想起水沟的野菜篮子,又下去挎胳膊上。她的家,也只剩下两碗包谷面。老汉背着背篓去三十里外的娘家村里借粮,已走了三天。家里头六张嘴,两个儿子大小伙子,两个小点的也是半大个儿,全是无底洞。一大锅野菜糊糊,一人一大碗舀走半锅。但她还有希望,还能熬下去。难比这个可怜人,饿成这样,快撑不住了。
  她先把这个女人扶到她的床上,就去烧火做饭。儿子们暂时都未回家。大儿子在学校,老二老三在集体干活儿,老四放几只山羊。
  分出一半的包谷面,下一锅野菜,蓄满水,迅速熬野菜糊糊。
  年轻女人两大碗野菜糊糊下肚,脸色渐渐红润。儿子们前后回来,见妈的房里有个陌生女人,都捧着饭碗到门口偷看。刘保成也看了,叫妈妈到门外,问:“你从哪儿领来的生人?”
  妈妈说:“路上拣的。要饭的,饿得快不行了,妈心软,就领回来。”
  “我们家也没吃的呀。”保成皱起眉毛。妈妈说:“远处烧香,不如近处接福。我多找一把野菜,多添一瓢水,就能救一条命。是一条命呀,我的儿。”
  保成不好再说什么。他小声叮咛妈:“你问清她的来路,小心好心办坏事。国家今年是大事之秋,公社的民兵都集中起来,发枪发子弹了。天安门广场,反革命暴乱,才镇压了。人民时刻提高警惕,保卫国家。”
  “管几个光沟子土匪娃儿,忘了你老子的姓。收起你那一套吧,一天三顿野菜汤,顺沟子一溜就光了,操心国家大事?操心国家大事的人在北京,穿四个兜儿,吃白米饭!”妈妈劈头盖脸一顿收拾,刘保成夹紧尾巴,头埋进饭碗里,再不敢吱声。
  傍晚,刘保成肚子唱空城计,回家吃饭。爹爹借粮也回来了。借回来半袋发霉的红薯渣,半袋长绿毛的干红薯片。下年按等量还包谷。红薯渣是啥?红薯磨碎过滤淀粉,剩下的渣子揉成团,放石头上晒干的东西。一般作猪饲料。爹爹并不避讳家里的生人,吃饭时对狼吞虎咽的一群饿鬼儿子说:“去你舅家,你舅娘每顿做饭,灶头放着一个瓦罐。放瓦罐干啥?他们那儿吃一顿,生产队定量分一顿,不管是啥杂粮面,大人定量二两,十二岁以下娃娃一两。每顿粮下锅时,你舅娘捏一撮放瓦罐里,攒起来。我去呆两天,瓦罐见了底。这点红薯渣和红薯片,是你舅跑了五十里,去他丈母娘家求来的。你舅说谎,说他家断了顿,你舅的丈母娘背着媳妇偷偷给的。儿子们,日子过成这光景,能抱着家里的饭碗过几天,爹心里也没个数。”老人说得断断续续,不时抬胳膊擦一下眼睛。说完了,长叹一声,放下饭碗,拿起他的旱烟袋。
  妈妈紧挨着叫夏小满的女人坐着,不时偷看她一眼。夏小满低头喝野菜糊糊,一言不发。妈妈担心老头的话有不当之处,刺激到人家。人家毕竟住家里,端着家里的碗。下午,两个女人去挖野菜,妈妈把一切都打听清楚。她叫夏小满,秦岭山里的,家离她们的县城二百多里。招过上门女婿,两年又死了,没生娃。周围人说她命硬克夫,便再没人愿意要她。家里六口人,奶奶、爹娘,一个弟弟和妹妹。念过几年初小,识得字。听了夏小满的情况,她心里有了主意。老头子回来,她背过人家,跟老头子商量过。只等着老头子晚上与大儿子说好,她悬着的心才能放得下。
  她观察过这个叫夏小满的女人,保成进门,夏小满迅速盯了一眼,脸上的反应还有点喜色。这是好兆头。
  饭碗放下,家里晚上住不下,夏小满跟家里唯一的女主人睡,只能吩咐老头子跟大儿子去学校住。
  去学校碉楼的路上,保成爹问保成:“家里那个女的,你妈想留下来,你看咋样?”
  “留下来多张嘴,本来吃的就不够。”保成答。他爹说:“多张嘴少张嘴,多拽把野菜下锅里倒能对付。问你的意思,你妈想让她做你媳妇,你给个话。”
  “这种来路不明的女人,亏我妈想得出。”保成嘀咕。
  “啥叫来路不明?去年年景坏了,大路上要饭的多了去了。”
  “我不是弹嫌她要饭的。这个人,我咋看也不像个要饭的。我瞅她,她躲得快。我发现很多疑点,她牙齿白得很,手伸出来,细皮嫩肉的。还有……不说了,总之,我怀疑她从城市来。”保成说。他对爹说不出口的是,他瞅见她敞开的领子里,露出的皮肤凝脂般光滑,胸部高耸。山里姑娘怕胸大,十四五时里边穿小衣,箍紧胸部,阻止胸部发育。几乎见不到大胸的姑娘。保成是个男人,本不知道姑娘们的秘密。十八岁时,村里有人接媳妇闹新房,他也参入了。山里旧俗,闹新房下流而粗野。小伙子们趁乱胡摸新媳妇,他摸了新媳妇的胸。本渴望摸到软绵绵的一团肉,却摸到一面紧绷的细布。事后问娶过老婆的人,人家不吝赐教,向他细说了女人身体的许多秘密。
  爹骂他:“你脑子有病!”
  摸黑走一阵,开始爬台阶,爹又心平气和地说:“咱家穷,你弟兄又多,娶媳妇难。你也老大不小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不肯要,让老二娶。反正这是个大便宜。”
  “我不是坚决不要她,也不是不想娶媳妇。我是怕来路不明的人将来有麻烦。”保成改口。他也是真怕打一辈子光棍。爹说:“穷山沟里,拣个要饭女人做媳妇,这样事多,没见谁惹啥麻烦。你娶她,能住碉楼,让老二娶,真腾不出房。”
  保成不吭声,算是默认。
  第二天,保成妈领着夏小满去山上捋神仙叶。神仙叶揉汁可做凉粉,是山里人度春荒能救命的一种小灌木。揉过凉粉的叶子,还可以下锅当野菜吃。这种小灌木长在高山上,找到它,两人爬很远一段山路。
  两人边捋树叶,保成妈问夏小满:“闺女,愿不愿意留在我们家?”
  夏小满回答:“你人这么好,我愿意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只怕给你们家增加负担。”
  “你没听懂婶的话。婶的意思是,我们家儿子多,都没娶媳妇。你和我们家教书的大儿子年龄差不多,他喜欢你,愿意娶你。”
  夏小满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打算再嫁人。人家说我命硬克夫,怕给你们家带来灾祸。”
  “别人爱咋说让别人说去,你婶子才不信那些鬼话。”
  夏小满低头想了想,尔后猛抬头说:“我愿意。我有个条件,先说好。以后光景好了,你们得同意我回娘家看我爹娘。”
  保成妈欢天喜地:“你这娃说啥话呢,你爹你娘就是保成的爹娘。我保证,今年秋天种罢了麦子,就让保成送你回家看望爹娘。”
  夏小满手脚勤快,干农活却不太在行。野菜老是认错,她拔的野菜,保成妈需挑一遍。
  穷人家讲究不起,煮了四个借来的糖水荷包蛋,夏小满和刘保成一人吃两个,算是为他俩办喜事。保成妈拿出一双新尼龙袜子,作为礼物,送给夏小满。夏小满跟在保成后边,两人踏着夜色去碉楼。
  “路不好走,你小心些。”保成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两人从见第一眼到结为夫妻,说的第一句话。溪流潺潺,在脚下唱着夜曲。散居溪流两边坡台之上的村庄里,人们为了节约煤油,霎黑就吃饭,饭后便上床,此时黑漆漆的,没有一星光。前方,耸立在暗夜小山之上的碉楼,只有模糊的轮廓,似有似无。夏小满只轻轻“嗯”一声,算是回答。
  开始爬小山的青石阶,保成候她走近了,抓住她的手,拉着她,怕她看不见摔倒。从对方手上传递的信息告诉保成,夏小满身子在颤抖。保成问她:“你哪儿不舒服?”
  夏小满靠他近些,低声说:“我害怕。”
  “路上黑是黑些,我摸习惯了,啥也没有。你怕啥?”
  “我怕你。”
  “我现在是你男人,又不会欺侮你,你怕我干啥?”
  “你说的,不准欺侮我。”
  “我说的,老天作证,这辈子永不欺侮夏小满。”
  夏小满磕磕绊绊被刘保民牵着,来到碉楼。一只什么鸟被两人惊起,叫一声飞向夜空。吓得夏小满一头钻进刘保民怀里,紧紧抱着他。
  “是猫头鹰。”
  “吓死我了。”
  “你站着别乱动,我去开门。这儿四周都是悬崖,以前的老师晩上喝醉酒,在这儿掉下去摔死了。”
  夏小满惊讶得“啊”一声,紧紧抓着他,不敢放手。刘保民安慰她:“没啥大惊小怪的。这里死过很多人。打仗那会儿,死人就不说了。七零年,两派搞武斗,一时半会儿就砍死八个。村里开批斗会,斗地主小老婆。村里男人扒光地主小老婆的衣裳,劈开腿让全村人观看,并把锨把插进她身体。批斗会结束,地主小老婆也跳崖死了。”
  “你们这儿的人,怎么这样野蛮和下流?”
  “好些男人娶不到老婆,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地主娶两房女人。光棍男人心里不平衡。”
  两人摸黑爬上吱吱作响,揺摇晃晃的楼梯,刘保民点着油灯。空旷的碉楼二楼,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和一只凳子。四周的八个墙洞,用黄板纸壳钉起来。桌子上几小摞学生作业本,几本翻破旧的教材,一只小鸡啄米的机械闹钟,一个木头粉笔盒,一瓶红墨水瓶里插着醮水笔。另一方墙角落的床用两条凳子支的,最多三尺宽,铺着刘保民家唯一的一条褥子,没有床单,一床小红花的被子叠个方块儿压在褥子中间,床头一个黑油油的石条,两寸厚一尺长,是当枕头用的。屋梁上的老鼠受到人的惊吓,迅速窜过,藏进石板屋顶缝里,向陌生的女人发出欢迎般的“吱吱”声。
  夏小满木然观看这一切,低头坐在凳子上,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刘保民看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说啥好,两人见面才两天,彼此陌生,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结婚的喜悦和激动,而眼前瘦弱的女人,怯生生可怜兮兮的模样,肯定跟他的心情是一样的。两人间谈不上什么感情,更无从说起“爱情”二字。“爱情”这个奢侈的词汇是上流社会的人独享的,与底层穷苦人无关。他们之间唯一联系的纽带,是相依为命,找条路活下去。此时此刻,充斥在两人之间的,唯“尴尬”二字。
  刘保成叹口气,对她说:“你先睡吧,我学生作业还没改。”
  夏小满顺从地走向床,毫无新嫁娘的羞涩与光鲜,大方脫掉外边的衣服,拉开被子先睡了。刘保成坐下来,埋头一本本仔细批改作业。好像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今晚根本没有睡着一个叫夏小满的年轻女人。
  刘保成熄灯上床,已是午夜。他摸到床边,脱掉衣服,在另一头轻轻睡下,尽量靠边,避免碰到她的身体。
  夏小满没有睡,在他脚上掐一下。
  刘保成心有灵犀,挪到对方那头,夏小满钻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肩膀,母狼似地狠咬他一口。她早已脱得一丝不挂。
  夏小满清早回家帮家里干活儿,晚上随保成住碉楼。第三天里,人们才发现,刘家拣个要饭女人,做了大儿子的媳妇。乡亲们赶到刘家单门独院的破屋里,一看新媳妇,二来给刘家道喜。刘家老两口笑着,应承着。刘老汉拿出他的旱烟袋,粗糙的手掌抹两把烟袋嘴,让给先到的男人。夏小满躲在老两口的房里,被女人们拉出来。
  半个月过去了,山更绿了,阳光把大地烤得更热。麦梢儿黄,忍受了整个春荒的人们,家家磨镰,准备割麦子。收割麦子,意味着一年最饥饿的季节已经结束。阳坡地里第一场麦子收回来,铺开晒一晌,午后让妇女们用连枷打出麦粒,马上分给各家各户,晚饭的锅里,就有麦粥飘香。人们脸上的菜黄色会随之一日日转向红润。
  捧着一满碗新麦粥,夏小满的泪水大颗颗掉碗里。她深深地埋着头,不让所有人看见。从走出来至今,二十多天里,这是她第一次端着一碗不掺野菜的纯粮食饭。没到刘家之前,讨人一碗野菜汤,就像抢人家的娃一般,有时一整天讨不到,她只能吃路边认识的草,喝溪里的水来哄肠胃。碰到过一个老光棍男人,手里端一碗黄灿灿的包谷面糊汤。她上前乞食。男人筷子敲着饭碗说,你跟我睡一觉,我让你吃饱。她唾人一口,转身走了。男人在身后极其张狂地说,村里想这样干的女人排着队,我好希罕你个瘦X!她几乎是一粒一粒地仔细品着粮食的香甜味,要让这种美好的味道记忆永久珍藏。
  这一晚,她陪保成坐床头说了很多话。躺下后,几乎是无止无境地一次次要他……清晨,刘保成从极度的疲乏中醒来时,身边已没有人。
  回家吃早饭,夏小满并未回到家里。
  夏小满悄悄走了。刘家老小,分头找遍附近各村庄,各条大小道路,没有人看见他们所描述的年轻女人。
  夏小满哄了刘家老少,也哄了刘保成。同时也让刚刚品味到柔情蜜意、心中充满爱情阳光的刘保成深受打击,在人前抬不起头。
  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伏天里,碉楼里走进三个穿制服的公家人。刘保成正给娃娃们上课,见有客人来,放下粉笔,把客人请上楼。
  “你就是刘保成?”其中一位年龄稍大的,呲着烟草熏黄的牙齿问。其余两个年轻的,一左一右把着楼梯口,仰头欣赏这座特殊年代遗留的古怪建筑。
  “我就是刘保成。”刘保成说。他招呼客人们坐床上,问他话的人掏出工作证递给他,坐在这间屋子唯一的凳子上。
  工作证上的名字写着陈朝阳,公安局刑侦科主任,下方盖着县公安局的大印。刘保成把工作证双手还给人家,笑容满面,微微躬身:“原来是公安局的领导。”
  对方点点头。拿出公文夹和笔。“我们来找你,落实些情况,你一五一十地说,不能说假话。”
  “没问题,我知道啥说啥。”刘保成心里挂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有些发慌。公安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上门来,准没好事。
  “有一个叫夏小满的女人到你家住过,还做了你媳妇?”
  “是的。”
  “她跟你说,她是干啥的?”
  “她是我妈在路上碰到的要饭的。她只说日子过不下去,出来要饭。”刘保成冷汗直冒,心知祸事来了。
  “她在你家住多长时间?干了啥?”
  “住有半个月,帮家里做饭、扫地、洗衣裳,拔野菜。”
  “还干啥了,你想仔细。”
  “还……还在这陪我。”
  “陪你干些啥?”
  “陪我说些闲话,还陪我……陪我睡觉。”刘保成勾下头,脸红得像涂了猪血。心里祷告:再不要问了,再问我真说不出口了。对方低头“唰唰”记录,完了,又继续问:“你不知人的真实身份,就敢让人做你媳妇?”
  “是我妈的主意。”
  “她住你家,家里还来过陌生人吗?”
  “没有。”
  “她跟你说没说过关于政治方面的,国家领导人方面的话?”
  “没有,从来没有。”刘保成快吓尿了。
  “关于诗方面的?”
  “没有,真的没有。”
  “你老实说,我看你在说谎。”
  “请领导相信,我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啥也没说。”
  对方又在纸上做记录。
  “她走的时候,说没说啥时还来?”
  “她趁我睡着时偷跑的,啥也没说。”
  “留下啥东西没有?”
  “她空人一个,啥也没带。”
  “身上也没啥?”
  “身上有褂子,有裤子,有衬衣,还有……还有裤衩。”刘保成仔细回忆。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她身上带有啥,像笔呀笔记本呀啥的。”
  “没有,我没看见。”
  楼底的一群小猴子们在打闹,桌凳磕碰,脚步沓沓,喊声笑声要震倒碉楼。有几个胆大的在楼梯口探头往上看,守在楼上的两人瞪一眼,哼一声,几颗小脑袋马上缩回去。
  对方做好记录,给刘保成看了,并让他在关键地方按了指印。
  “记住,以后有来路不明的人,不要收留。夏小满不叫夏小满,她是个在逃的反革命。她是个省城下乡的知识青年,传播天安门事件反诗。公安局通缉她,她闻风逃跑,在你家住半个月。潜藏回她下乡那地方,才给逮着了。你还是个教师呢,一点革命警惕性都没有。幸亏她逃了,要真在你家不走,一直给你当媳妇,你也跟着蹲大牢!看在你家是贫农成份,你又是人民教师,这次就不追究了。下次再犯,老账新账一起算!”
  刘保成如释负重,吓跑的魂魄悠悠回到体内,头点得像鸡啄米。乖乖,人家早把底细都弄清了。
  之后大半年,刘保成想起夏小满,心里便像做了贼似地慌张害怕。
  后来,教师们在一起开会,有人说起一九七六年的中国三星陨落,说起唐山大地震,说起北京人民自发组成送行队伍纪念伟大的总理。说那次事件当初被错误定性,打倒“四人帮”后又平反了……刘保成只是听,并不敢插言。
  刘保成年龄越拖越大,娶媳妇也越发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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