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出火车站的时间，两个人，每人提着自己的简单行李，也就是每个人手提着一个旅行袋。那个时候，绝大多数人们的生活水平，连温饱问题还在计划之内谨慎考虑着。一切都是节俭着过日子。出一趟差，基本上就是带点换洗的内衣和一点漱口用具，也就是一条洗脸的毛巾和一支牙膏，一把刷毛差不多在家就已经磨平的旧牙刷。所带的行装非常简单。
　　“你看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理理发，刮刮胡子？不然，恐怕你进门的时候，你老婆都怕认你了。”能作为看着满脸胡子拉茬的梁华平，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
　　他刚才下车之前，借上厕所的机会，在洗手间那儿，留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的头发该剪了，胡子也长了。这出站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理发店，把这头发和胡子弄弄。
　　听见总经理这样一说，梁华平非常赞成。
　　两人看着对方，就能够想象得出，自己的头发和胡子，肯定也是要上理发店去修理修理了。
　　走入理发店，梁华平注意地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他想起适才能作为的玩笑，他就笑了。
　　从理发店中出来，两人不仅好像年轻了几岁，也轻松了许多，仿佛是经过理发店的一进一出，他们都身体轻了一些似的。
　　“瞧这发理得，跟累了一场，终于这下卸下了担子似的，这人还跟轻下来了好几斤似的。啊？你是不是也有点我这样的感受？哈哈哈哈。”
　　“嗯嗯。有点这样的味道。觉得人自在了一些。呵呵，呵呵呵呵。”梁华平转面看着自己的领导，脸上好像有点惊奇和喜欢的新鲜感。
　　这头发一理，能作为再看梁华平，人的变化就大了，不仅人没有先前看他的那个样子那样瘦，也洗去他一脸的憔悴。现在看梁华平，他显得精神很多了。能作为心中暗自一笑，觉得他们这个头剃得真是太好了。
　　“这下，你老婆可以把你认出来了。”能作为是自己心头高兴，也是对跟着自己这一个来月下来出了这一趟苦差的下属满意和喜欢，盯着梁华平，一面看着，一面点头笑着说。
　　“总经理，没那么严重吧？就理了一个头耶？”梁华平是见领导又拿自己说笑，有点不好怎么回嘴。听见领导和自己这样地亲近，他心中是愉快的。
　　“唉，别小看了理这个头，那可是有变化。现在你看上去，就年轻多了，也精神起来了。你不觉得我们没有理发之前，很像一个人啊？”
　　“没有。”梁华平摇摇头，很认真的样子想着。他想着能作为说的很像一个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像。”能作为是那种很有自信的神态，他望着前方，仿佛他说的那个像的人，这会就站在前面的一个什么地方一般。
　　“你说是像谁啊？”梁华平不知道为什么的，自己想笑地问。
　　“华子良。”
　　“华子良？”
　　“《红岩》里的那个疯子老头！”
　　“哦哦哦。你是说，我们刚才的那个没有理头的样子，像小说《红岩》里的那个装疯的地下党员华子良？”梁华平说着，脑子里面就出现了电影《烈火中永生》中的那个头发乱糟糟，胡子拉茬的“疯子”的样子。
　　“像不？”
　　“有点像。有点像。”
　　说着，两人就开心得很地大笑起来。
　　“走。回家。”
　　“回家。”
　　能作为说的回家，是回他在市物质公司的办公室。
　　梁华平说的回家，才是真正的回他和老婆孩子住的地方，回他的家。
　　梁华平一进家门，虽然屋里并没有一个家人在，他还是立刻就有种亲切和温暖感。他想到老婆这会还在单位上班，心中就有一种喜悦，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这次出差，也就是个把月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跟离开了这个家已经好长的时间一样，有一种“我终于回来了”般的感叹。他甚至有些不知道是为什么的忽然兴奋起来。这种兴奋叫他很来精神。他一点也没有感到旅途上的辛苦和劳累。他想着他的亲人，很想就马上见到他们。他很想在这个时刻，能够与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拥抱一下，或是亲吻一下就好。他一边想着他们的样子，一边在屋里喜欢地看看。他有点傻傻的样儿，手上的那只没有多少重量的旅行袋，他也忘了放在一个什么合适的地方。他就拎着它，在房间里头傻转着。转完了进门来的这个房间，他又转到他和妻子住的房间去了。看见屋里被老婆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心中一阵感动，一阵温暖。真恨不能妻子这下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好。如果妻子这下正在自己的身边的话，他要给她奖励。奖励什么呢？真要想起这事情，还真不知道奖励什么。也没有什么好奖励的。夫妻之间，好像也不存在着什么和怎么奖励一般。真要是有的话，那也就只有是，他要好好地和妻子拥抱拥抱，同时给她以热烈地持久的亲吻，应该也就是如此吧。
　　他傻傻地发笑，傻傻地想着妻子平时给过他的一些在这个时刻很容易记忆起来的好处。平常这些在他眼中早就已经看习惯了的事情，此刻看着，却是有着一种久违似的亲切和感动。
　　他把旅行袋放在自己睡觉的床铺的落脚的这一端，身体一歪，就将屁股挨到了床沿边。他就这样半个屁股落坐地靠坐在床沿上，一条腿斜伸着，活像是在支撑着身体，不让身体离开床沿一样。他伸手摸摸自己和妻子睡过的床铺，此刻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这种感受他说不具体，有亲切、有喜欢、有爱惜、有温柔、有美好、有舒服、有踏实、有轻松、有快乐，此外，还有的，他更加说不出来。他只是有感觉，他无法都把它们说出来。床铺垫单上的轻微的凉意，在他热乎乎的手掌触摸下，没有一点寒冷的感受，反而是有凉快的惬意。他觉得，自己这样摸着床单，仿佛是摸在老婆的内衣上似的，有点透着妻子体温的柔和和舒适。
　　直到他这样坐着坐得有点累的感觉了，他才收住自己的这条一直斜伸着的腿站起来。
　　在他的目光落到对面的小床铺上的时间，他立即就想到了他的小孩。他很想自己的小孩了。很想就见到她们。
　　他马上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
　　“时间早了点。”他看时间，现在去幼儿园接两个小的孩子，稍微早了一点，就一下子没有主张似的，想不出来自己现在应该干点什么。他的脑子里老是在老婆孩子这两件事情上打着转转，一时间似乎就是想不了别的，也没别的什么可想似的。
　　他有点发急样的，无目的地迈步走进外面的房间。就在他眼睛看见厨房的那一下，他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一击掌，犹如醒过神了一般地同时一顿足：“我买菜呀！对，我先买菜，再去接她们。”
　　想到这，他笑了。他挖苦自己说：“在家都知道做的事情，离开家才多久，就不知道了。嘿嘿，嘿嘿。我这是怎么了？”
　　他还对自己下命令似地说：“走，买菜去！”
　　他对自己这样说话的声音，仿佛是怕自己会偷懒一样地教训着哩。
　　上菜市场买菜的时间，他有那种好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来了的感觉。不过，他没有分心去逛市场。他买了几样老婆孩子喜欢吃的菜，就提着菜篮子往回走了。
　　他想早一点见到自己的小孩，就直奔他的小孩所在的幼儿园那个地方而去。
　　出了菜市场，经过一个聋哑人学校，沿着一个单位院子的围墙，走一百多米，就是一条通往他回家方向去的另外一条巷子的起始路口。这是一个大的路口，有五条巷子在这里交会。在这里，有一条最宽的巷道。走这里进去，大约是五十多米的样子，就是他要去接自己小孩的那个幼儿园了。他在那里接了小孩，还是要返回来这五十多米的路程，才拐进回他家的巷子。这一段到家的巷道不远，不到一里路。
　　幼儿园是街道办事处办的，在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内。里面其实很简单。除了一个能够把孩子们关在里边的小院子，就是几间平房。晴天，把小院的大门关上，一般就让孩子们在小院子里面玩。阿姨就在一旁看着，不叫孩子们打架、乱闹就可以了。有的时候，阿姨也会带着小朋友做做小游戏，比如玩个捉迷藏、丢手巾等等之类的小游戏。下雨天，就让孩子们在室内活动。也有给孩子们讲故事，教他们唱歌什么的。几间平房里，都有小孩坐的小木椅，还有一点简单的儿童玩具。
　　那个年代，就是像这样的幼儿园，也是不多的。通常人家，是没有钱来让自己的小孩进幼儿园的。除非双职工，家中实在是没有大人带小孩，才会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舍得花两个钱，把自己的小孩委托给幼儿园的阿姨带带。
　　梁华平的身影一在幼儿园的大门口出现，他的那两个小孩，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就眼尖的看见了。
　　“爸爸——”像两只小鸟展开翅膀一样，梁华平的两个女儿，高扬着两对小手臂，抢着看谁先到她们的爸爸跟前似的，飞上前来。
　　阿姨听见她们欢快地叫喊，转头一看，见她们的爸爸就站在小栅栏门的外边，正冲着他的两个奔他而去的女儿满面开花般地笑着。
　　这会，幼儿园没有关院子的大门，而是用大门里边的半个大人高的木栅栏门挡着。栅栏门也是上了锁的。
　　两个女儿欢蹦乱跳地在栅栏门里头，不停地叫着她们的爸爸，那个高兴的样子，真是令梁华平心中一阵阵的温暖、欣喜和陶醉。
　　阿姨赶紧跑向里面的一间房间，很快地从幼儿园园长那里拿来了钥匙。当她打开栅栏门的时刻，两个小家伙就像是等不及了似的，栅栏门还才开开一个小口子，两人就比泥鳅还活还快地钻了出去。
　　“爸爸，爸爸。”两个女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爸爸急忙丢下手上的菜篮子，蹲下身体，迎着自己的两个女儿。
　　两个女儿差不多是在一个时间，扑入了她们的爸爸的怀中。都搂着爸爸的脖子，每人在爸爸的一边脸上一个劲地亲着。
　　好在爸爸事先有准备，不然，一准是会被她们扑坐到地上去的。
　　一旁看见两个女孩这样和她们的爸爸亲热的阿姨，眼睛中满是羡慕，心中充满着喜欢。
　　这样的父女情感，怎能不叫人羡慕，真是叫人陶醉啊！
　　“来，我们和阿姨再见。”
　　“阿姨，再见！”
　　“再见。和爸爸好回家啊？！”
　　梁华平把最小的女儿骑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拎着菜篮子，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大女儿，一路和她们逗着乐着地往家走。
　　“想爸爸了吗？”爸爸用后脑勺顶顶骑在他肩膀上的小女儿，意思是告诉她，这话是问她的。
　　“想爸爸了。”小女儿没有大女儿回答得快。
　　听见是大女儿先回答，爸爸看了她一眼，又问：“是真想还是假想？”
　　这话梁华平没有特别地想问哪一个。小女儿抢了个先，只是她才两岁多的人，口齿不是那么清楚。她说：“亲（真）想。”
　　“轻想？不是重想啊？就是不那样想啊？”梁华平听见小女儿的话，就乐了，他和她逗着说。
　　大女儿刚想答话的，听见妹妹说的话，她是懂的，听见爸爸又是另外一说，她就觉得好笑了。她声音大得很夸张地笑起来。这叫她的爸爸一听，就知道她是故意地想表现自己。
　　爸爸没有说大女儿，还是看看她，然后问大女儿道：“你呢？是轻想还是重想爸爸？”
　　“哈哈……”大女儿不满五周岁，可她还是听出来了爸爸是和她闹着玩，同时，她还感觉是爸爸在取笑自己的妹妹。她觉得得意，依然还是假意地大笑。
　　“哦。你也是轻想喔。”爸爸也故意地装糊涂。
　　大女儿以为是爸爸不懂她呢，还以为是爸爸在笑话妹妹呢，她还有几分得意地发笑。只是这次她笑得没有前两次那样夸张。
　　小女儿见姐姐是这样的高兴，她不是那么明白这是为什么，可她因为有爸爸给自己当马骑，她就高兴。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笑，见姐姐笑得那样的开心，她也跟着假样子地发笑。
　　爸爸当然听得出来，这小姐妹俩的笑，不是自然地笑，但他没有说什么，反而跟她们一起笑着。
　　“好，爸爸再问你们。”停了一下，爸爸又问小姐妹俩了。
　　大女儿抬头看看爸爸，她等着爸爸问呢。她早就想在爸爸面前表现表现自己了。
　　“你们告诉爸爸，你们是哪里想爸爸啊？”没有听见两个女儿的回答。他又问了一句：“是哪里想啊？”
　　小女儿是不明白哪里想，大女儿也没有弄懂爸爸问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她看看高高在上的妹妹，又看看爸爸，还是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
　　小女儿看着姐姐，她更加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爸爸一想，以前都是只问想不想的，没有深入一层的问她们哪里想的。这个问题，两个大孩子(她们的大哥哥和小哥哥)知道怎么回答，可这两个小家伙，不知道。爸爸提示一下又问：“是嘴巴想爸爸，还是心上想爸爸啊？”
　　“嘴巴。”头上的那位小的，这下回话快得很。她说话的时间，还用她的小手掌，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小嘴巴。
　　“你呢？”爸爸问大女儿。
　　听见妹妹说嘴巴，大女儿连想也没有想的就说了：“嘴巴。”
　　“啊？你们都只是嘴巴上想爸爸啊？难怪你们都是轻想爸爸啰！”爸爸的这些话，让两个小家伙立即就知道，她们的回答，爸爸不满意。可她们又一下子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她们的爸爸才满意。
　　小姐妹俩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好怎么说了。
　　爸爸看看手上牵着的大女儿，明白地一笑，他马上告诉大女儿说：“不是嘴巴上想爸爸，是心上想爸爸吧？”
　　大女儿抬头看爸爸，她是想进一步从爸爸那里得到启示的，爸爸冲她笑着点点头。她很快地说着：“心上想爸爸。嘿嘿，嘿嘿。”
　　大女儿觉得这回自己答对了，她放心地笑了。
　　小女儿见姐姐是这么说的，她也跟着大声地说：“心上想爸爸。”
　　小女儿说这话的神态，似乎是告诉别人，这话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没有谁教她。她有一点自豪感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