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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14 12:44:41      字数:4718

  王耕田上初中,基本是在政治运动、样板戏和参加集体劳动中度过,没怎么上课。他清楚记得,国家的许多工厂都处于停产状态,工人们忙着搞武斗。上学念书,一个班只有老师手里有一套教材,学生没课本,全靠老师黑板上写,学生誊抄。买不到白纸,只有黑色的马粪纸来订作业本。白纸哪去了?生产少是一方面,有限的白纸都被人们用去写大字报了。有时候,老师用的粉笔也紧张,只能用生石灰块儿将就。当然,农村的供销社物资也短缺,布匹、白糖、点心、肥皀等凭票证限量供给,煤油和火柴等日用品也常常断货。没怎么认真读书,如今面对初中课本,王耕田便碰到一大难。语文和政治还看得懂,只有古文费劲儿。数学便不懂了,要弄通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得好几天。翻开书本时信心百倍的王耕田,被一个个难题弄得心浮气躁、灰头灰脸,大大打击了他的信心。
  学生们还算好,由张来财当班长管着一帮小淘气,高年级一对一带低年级,让他省了不少心。教学这块,教材没多大改变,年年老生常谈,他经验丰富,没耗费多少精力。但是,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一个老师同时教三个年级复式班的上课流程。就拿上语文课说吧。王耕田随上课铃声走上讲台,先吩咐一年级学生:一年级同学把昨天学过的生字每个写五遍,不要听高年级的课,我一会儿抽查。一年级学生哗哗翻书拉生字本,开始写生字。接着吩咐二年级学生:二年级把昨天学的诗默写三遍,人人要会背诵,会默写。我一会抽查。二年级学生领受任务,一阵忙碌。看到两个低年级的学生都低头俯桌认真学习了,王耕田才开始给三年级上新课。上着三年级的课,视线还要不停地扫视一、二年级学生。东张西望或交头接耳者,老师盯一眼并咳嗽一声,以示警告。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每个年级只能教十多分钟。布置好学习任务,马上回头教其它年级。每节课如此,每个年级都得兼顾。老师上课是车轮战法,没有一分钟的多余时间。新学年一年级的新生是最难教的。山区娃娃,没上过幼儿园,不懂上课规矩,甚至不会拿笔写字。老师如何在有限的课堂上手把手教每个学生?王耕田的方法是,一年级新生和三年级学生搭配,一个大学生代管一个新生。管纪律,管学习,监督做作业。老师最辛苦的,是每年夏秋之季。天降暴雨,山洪突发,每个学生上学与放学的路途安全,老师必须面面俱到。逢到下雨天小河涨水,放学送学生回家,需要过河的,王耕田得亲自送,多数时候是一个个背过去。山区的初小教师,比城市教师付出得多。他们是老师,是父母。正是有了像王耕田这样千万个教师的付出,才有了新中国一代代儿童的健康成长。使旧中国农村遍地文盲的社会现状迅速改变。建国三十多年,文化知识的薪火传递,在山区,民办教师们功不可没。
  王耕田与张惠兰的订婚日子选在中秋佳节。奶奶一手操办,张会计不时跑去参与计划和补充,正一步步顺利进行。
  农村里娶媳妇,一般有三道程序。先是女方到男方来看家,男女双方见面,都没意见,男方送女方见面礼。走动一段时间,彼此熟悉,充分了解,再商定订婚日子。订婚时男方送女方彩礼,备水礼认女方七大姑八大姨等至亲亲戚。订婚程序后,再敲定结婚日子。长贵支书还算开通,一个村里,知道他家几个碟子几个碗,看家就免了,双方各请亲朋办桌订婚宴,王耕田领惠兰去集镇买身衣服、送笔彩礼就行。说好彩礼一百元。王耕田手头钱不够,在会计那儿又贷了一百块。他的亲戚少,两个舅舅一个姑,但乡里所有老师、村里邻居得请,办五桌酒席。支书家族大,还有乡政府干部领导,计划办十二桌。订婚宴农村人叫喝甜酒,只吃宴不送礼。结婚宴称喝辣酒,凡到场客人必在账房礼薄上搭礼。
  王耕田在订婚前一个礼拜天领着羞答答的惠兰去集镇买衣服。两人穿戴一新,王耕田前边走,惠兰远远落在后边。王耕田见男人就发烟,接受人们的恭贺。惠兰低着头,不理沿途大妈小媳妇儿的指指点点。孩子们不敢说他们的老师,对惠兰,则有些放肆。
  “老师媳妇儿,不跟王老师一起走!”
  “新媳妇儿,红脸蛋儿,扭扭扭,盼过门儿。过门儿想咋的,生个大胖墩儿!”
  ……
  惠兰听着大人们教孩子们的调侃话,脚步凌乱,更羞于抬头。王耕田只能放慢脚步,边走边等候她。但惠兰觉着他是等她,越发走得慢。离开了村庄,两人才渐渐走得近些,王耕田想与未来的媳妇说说话,心里一团糟,想来想去,才结结巴巴开口:“我家里穷,父母走得早,你跟我,要受罪的。”
  惠兰听了这话,心里头十分熨帖。她小声回答:“穷我不怕,好日子是两人一起努力得来的。只要两人一条心,你别嫌我没文化。”
  “我嫌你啥,说起来,文化还不如你。”王耕田说的是事实,惠兰小他六岁,也是初中毕业。若论文化程度,他可能还不如她。他只是毕业早,赶上了好机会而已。惠兰的表白使两人间再没有陌生感,王耕田说,“我一定加倍努力,让你到我家少受苦。”
  “有这话就行了,我也有一双手,不会靠你一人养家。”
  王耕田深受感动,两颗年轻的心靠得更近了。王耕田把手伸给她,惠兰羞怯地让他拉了一下,又迅速收回去。她小声说:“农村里闲言碎语很多,不能让人说闲话。”
  王耕田轻应一声,两人又小小拉开距离。时入中秋,傍小河而蜿蜒的小路伸向远方,田野里,玉米、大豆、芝麻、红薯等各种庄稼拼贴成不同颜色的地块儿,玉米顶着已发白的顶穗,身负微微发黄的果实,正等待即将到来的收割。大豆负一身黄叶,叶间密布一簇簇饱满的豆荚。芝麻一身金黄,张扬着一身整齐向上的荚果,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红薯地块儿,微风吹拂心型的绿叶,一波波碧浪微涌。这是个丰收在望的好年成,对两个年轻人而言,他们也喜悦地收获了迟来的爱情。虽然没有令人心跳耳热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但只要彼此心中想着对方,已经足够。真正的爱情,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去表白。溪流在脚下泛着浪花,吟唱经久不息的生命乐章。青山绵延,如屏如障,刚强如父亲般呵护着不时拥簇、傍山而居的人家。晴空如洗,金色的阳光沐浴大地,也给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镀上了一道金边。从此以后,两个人将走上风雨同舟的生命里程。未来的道路是坎坷、是平坦,都需要去携手面对,同甘共苦。
  王耕田迎来了订婚的日子。这一天,破旧的三间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破烂的家具收拣起来,腾空地方,借来桌凳,摆满里里外外。邻居能干的小媳妇们在厨房里锐声说笑,手忙脚乱烹炒煎炸,不时对忙进忙出招待来客的王耕田说句俏皮话。客人乱哄哄,半晌午就到齐了,散在各间屋里和场院,穿戴一新,说说笑笑,享受着烟茶的热情招待。长贵支书夫妻、媒人张长有,三人身后跟着低头不敢看人的惠兰姗姗来迟。一行将进院子,王家点燃迎宾的鞭炮。在响彻山谷的炮声中,王耕田的奶奶、大舅和姑姑把新亲戚迎进门,安置在堂屋上首坐下。放鞭炮的是碉楼初小民办教师刘保成,他把最后的炮仗扔惠兰脚边,吓得落在后边的惠兰惊慌逃离,一头钻进屋里,引来客人的放声大笑。喜庆的日子,人们总不会放过每一个开心时刻。
  由于是看家儿、订婚两个程序一起走,女方家长要带着闺女走一趟,他们家的客人,只有惠兰的哥嫂及伯叔兄弟们主持招待。两个程序放一起,长贵支书算体谅女婿,既节省时间,也节约许多花费。长贵支书的做法,赢得了男方亲友和村庄邻里的称赞。
  王耕田的姑姑、舅舅陪着支书两口子,没话找话,满嘴里尽是溢美之辞。奶奶拉着惠兰的手,被一帮大婶大妈们包围着,接受着邻居们的热情夸赞。奶奶仔细看惠兰的手,见灵巧的一双手掌里,有老茧也有洗不净的草汁痕迹,老人高兴且心痛地说:“我娃心灵手巧,是个勤快能干的好闺女。”
  有快嘴大妈替奶奶改叫法:“应该叫好孙媳妇!”
  众女人轰笑,奶奶分辩:“还没过门儿呢,是俺孙女。”
  惠兰羞得只想逃离众人的包围。她今天精心打扮,穿着王耕田为她挑选的新衣裳,上身大红毛呢外套,下着深蓝色裤子,脚著白色的运动鞋。挑衣服时,王耕田要选时下最流行的大喇叭裤,惠兰不要。时髦裤子贵几块钱,腰身也紧,她不喜欢姑娘家穿条紧贴身的裤子,把臀部和大腿的曲线展露无遗。她的思想还没有达到集镇姑娘们的开放和前卫。老奶奶仔细观察过,打心眼里满意惠兰中规中矩的衣着。她只要了一身外套,里边的穿戴和鞋祙,王耕田要买齐,她不让。她不缺衣服,也知道他没多少钱。让他买身外边穿的,只是走个过场,为他装个脸面。
  全乡所有的老师们都来了,男老师不论老少,几乎清一色的蓝咔叽布中山装,基本都是旧的,但洗得干净,穿着整齐。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几个公办教师腕上框着手表,民办教师们却没有。几位女教师穿戴不同,散在女人堆里,与农村妇女一个样。所不同的,是谈吐和气质。来得最迟的,是雷公庙村的赵绪民老师。雷公庙村在高山上,是全乡最苦最偏远的村子。鲁校长问他为啥来得迟,他強打笑脸回答道:“家里出了点事,耽搁了。”
  “出啥事儿了?”老师们纷纷问道。赵绪民长叹一声,双手捂着脸,小声嗫嚅:“娃他妈跟人跑了。”
  “过得好好的,儿女都有了,咋会呢?”鲁校长站起身,拍着赵绪民的后背问。赵绪民回答:“还能为啥?日子穷呗,过不下去了,老娘卧病在床,一点工资,给老娘抓药了,就没过日子的钱。她成天唠叨,我也是心烦。她娘家村里有个早年想娶她的单身汉,在北山挖煤挣了钱,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耳根子软,经不起哄,就跟那人去了北山。”
  “你去找呀,就那样认怂了?”
  “找啥找,没路费不说,找到能咋?这种穷日子,留得住她?随她去吧,想过好日子,人之常情。我们民办教师,只有打光棍儿的命。”赵绪民说。他情绪激动,大口吸着才点的香烟,吐出长长的一口烟雾,像是要将心里的苦也一起吐出去。鲁校长摇摆着他那颗少毛的脑袋,是安抚赵绪民,也是安抚所有在场的民办教师们:“别发牢骚了,还是想办法去找回来吧。民办教师苦是苦些,政府还是体谅的。有机会,就想法子解决些困难。每年有几个工龄长转公办的名额,也有不少考地区师范的指标。都克服一下实际困难,安心工作,等待机会吧。”
  “校长总是会给我们画饼充饥。”刘保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跨过年三十了,家里贫穷,弟兄们多,住房紧张,至今仍光棍一条。男人娶不到媳妇,在农村,那可是丢人丟到家了。
  “我是画饼吗?耕田今年不是迎来了机会?你都把劲头用到工作上,连续三年拿乡上统考第一名,我把考师范的指标给你。”鲁校长拍着胸脯说。
  “校长,你说了等于没说。三个年级,都要在统考中连续三年拿第一,几乎不可能。我建议,每年有一个年级拿第一,连续三年,你保证给指标。”
  “年级第一和个人全乡第一都算才行。”
  “个人单科第一名也算上。”
  年轻的民办教师们勇跃发言,凡提建议的,都有希望且初中毕业。唯年龄偏大,只有小学文化的老民办教师们低头不语。就算是画饼,也不是给他们画的。他们只能靠教龄,盼上边的特转指标,但希望渺茫。全县几百老教龄民办教师,每年一两个指标,挤破头。寡妇尿尿淋到自己头上,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鲁校长环顾大家,打哈哈说:“行行行,都给算上。你们都去考大学,学生们都由我来教。行了吧?”
  “把校长累死了,谁来领导我们?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得个美!”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民办教师吴老师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家正想借题发挥,调侃一下他们的校长,管事儿的站门口喊叫开席。小孩儿们抢先冲进大门,农村门坎一尺高,五六岁的一步跃进去,冲向酒席。再小点的抱住门坎翻单杠,开裆的裤子后边绽开两瓣染了土沾着草屑的光屁股,口中哇哇叫。接下来是村里人,迈着人多变得僵硬的腿,袖着手,嘴里互相谦让,脚底却抹了花猪油。教师们保持文雅的美德,最后才步调一致,鱼贯而入。
  主要客人是要坐上席的。王耕田的大舅陪长贵支书坐一席上席。鲁校长陪媒人坐第三席上席。张长有要与校长更换,右为主左为陪,校长按住大媒人,两人客套半会儿,依旧按安排的坐下。老师们下边围一圈。所有客人凡能喝几杯的,都分头去敬支书酒。支书今天既是王家贵客,又是村里老大,受众人尊敬是必然的。他也不扭捏,来者不拒,直喝到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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