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15 00:13:43 字数:3740
席间,还有一个醉得溜下桌的,是赵绪民。他是酒入愁肠。本想借酒浇愁,却是烦心事一齐涌上心头。借酒浇愁愁更愁,不觉大醉。
赵绪民的老婆吕秀珍,两人是初中同学。学校组织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赵绪民扮演李玉和,吕秀珍扮演李铁梅。赵绪民家在大山上,吕秀珍家在大河旁的川道。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口密集的川道人缺粮食,每年春天闹春荒。大山上人口稀疏,山坡到处都能开垦种粮,生活相对富裕些。两人同场排练,天天在一起。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多数同学都放学回家了,演员们留下来排练。学校的革命养猪事业搞得好,全区的初中排名第一。学生食堂充分利用潲水,加上学生们积极供应猪草,养了十三头大瘦猪。下礼拜,县革委会主任要莅临学校观摩。到时,演出迎接县领导。时间紧,任务重,小演员们得抓紧时间排练。
赵绪民与吕秀珍在文体老师指导下,正排练时,吕秀珍突然晕倒。赵绪民惊慌失措,从背后抱起吕秀珍。文体老师有经验,立即去冲杯白糖水。两人合作,喂下半杯糖水,吕秀珍渐渐醒来。发觉自己被男同学背后抱在怀里,吕秀珍羞红了脸,挣扎着想站起来。赵绪民松开双手,吕秀珍又溜下地。在老师的帮助下,扶她在凳子上坐稳。赵绪民关切地问她:“你咋的啦?以前也晕倒过?”
吕秀珍羞怯地点点头,没有回答。文体老师要背她去医院,她才开口说:“没事的,我早晨没餐票了,想着中午上两节课就放学了,回家吃饭也不迟。不知道中午要留下来排练。”
老师和赵绪民都明白了。赵绪民二话没说,一口气跑到宿舍。捧到吕秀珍面前的,是两个金黄的表面已长了微微白霉的包谷浆巴饼子。这是赵绪民礼拜天从家里背来,一口口省下来,留作今天回家路上的干粮。他家离学校有三十多里路,翻一座大山。放了六天,幸亏浆巴本身是发酵过有酸味儿的,比较耐放。若是馍馍,早发霉坏掉了。啥是浆巴?用将熟未熟的湿包谷加水磨成的糊糊。盛在瓦缸里,自然发酵。粮食接不上,农村里叫刨青。意思指抢吃地里的青庄稼。刨青是贫困年代广大农村的父老兄弟们心痛又无奈的做法。粮食不到成熟季,未长足,吃了可惜。但不吃又没粮下锅。就像是宰杀即将下蛋的母鸡吃,吃在嘴里,痛在心上。
吕秀珍羞答答吃了两个浆巴馍馍,缓过劲儿来,继续排练。赵绪民这天是饿着肚子翻两座大山回家。后来,两人成为夫妻,回忆起这件事,感慨颇多。吕秀珍对赵绪民说,你的两个烂浆巴馍换回一个大活人。
初中两年在一场接一场的革命运动和唱革命样板戏、参加各大队集体劳动中眨眼即逝。入初中时的丫头片子出脱成有模有样的大姑娘,男学生发育快的,唇上冒出隐约可见的短髭。赵绪民已偷偷用大人的剃刀开始刮胡子。初中毕业的赵绪民,身个儿已超出一米七,结实高大,发育到位,比有些男老师还高。他国字脸,鼻直口方,蓄小平头,说话时喉结上下蠕动,声音早脫去了小男孩的奶腔奶调,沙沙的,极富男子汉的磁性。初二年级好几个女孩儿暗恋他,盼望得到他的青睐。他早已意有所属,无视这些女同学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骚情和卖弄。
吕秀珍能选拔为扮演李铁梅的小演员,不论长相还是身材、嗓子、落落大方的气质,在全校自然排第一位。她与赵绪民,是同学中间公认的金童玉女。两人表面上不甚往来,私下里,却一直保留着一个小秘密。
吕秀珍那次排练晕倒之后,赵绪民便知道了她家的境况。家中姐妺五个,她是老大。七口人过日子,生产队分得的基本口粮不够吃。她家所在的生产队,百分之七十粮食按人口分,百分之三十按劳动日工分。她家人口多,劳力少,所分粮食总比别家少。有限的粮食留着给小姐妹们吃,她上初中寄宿,便没多少粮缴。更谈不上背干粮。缺餐票,她便精打细算,每顿少吃一两。赵绪民在第二个礼拜,便把背的干粮分她一半,趁排练没别人时偷偷塞给她。吕秀珍不接受。赵緒民说:“我家粮食不缺,有吃的。每星期拿的干粮吃不完,总放坏。你算给我帮忙吧。”
之后,不再演戏排练,每星期一,赵绪民找机会把干粮或节约的餐票塞吕秀珍桌斗里。彼此心照不宣。这个秘密一直保持到毕业。毕业后,两人都不打算上高中,各自回家后,赵绪民把与吕秀珍的友谊向家里公开,并叙说了她家的境况。赵绪民的父母让儿子背袋包谷,在春天最艰难的春荒季节送到吕秀珍家。吕秀珍的父母见女儿的同学雪中送炭,深受感动。那个艰难的时代,送人粮食便等于救人之命。又见小伙子一表人才,便有意把大女儿嫁他。他们把赵绪民留下住一晚。吕秀珍的妈妈把大女儿叫到外边,悄悄问女儿:“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相好了?”
吕秀珍嫌妈妈问得太直白,两人间除了最纯真的友谊,别的什么也没有,没一起走过路,没说过一句彼此倾慕或相好的话,甚至很少单独说句平常的话。逢着两人单独在教室或集体参加劳动的路途,吕秀珍总低头避着赵绪民。她心里喜欢他,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大哥哥,却害怕被同学们知道。那时代,山区的中学生,还不懂得啥是谈恋爱。她回答妈妈说:“哪儿有哇,是班里同学,他知道咱家的情况,回去告诉了家里。他爹让他送来些粮食救济我们。”
吕秀珍的妈妈不相信女儿的话。她是过来人,年轻时参加民兵训练。帅气的民兵连长手把手教她射击、投弹。一场训练下来,彼此就喜欢上了。连长安排她晩上与他一起放哨。在青纱帐的包谷地里,他背后一把搂住她,从揉胸到抹掉她的裤子,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她当时甘心情愿就做了他的女人。训练才相处几天?一起念书可是两年!她以为女儿害羞,不好意思说。她问:“你告诉妈,喜欢这个小伙子不?”
“他人可好了,一直都在帮我。”吕秀珍答非所问。其实也等于间接说了喜欢他。
“你愿意,我就让他家里叫媒人来。你也十七了,该找婆家了。”
“十七还小,政府提倡晩婚呢。”吕秀珍嘴上分辩,心里可是欢欣若狂。她没说不同意,妈妈心照不宣。她无法向女儿说出口的是:家里人多劳力少,年年欠生产队的钱,正急需有个帮补的地方。虽说女儿能下地干活儿,挣工分,但跟有个富裕的婆家不一样。女儿嫁过去了,就能回头帮补娘家。婚事说成,男方便有一笔彩礼送来。她妈妈早已向赵绪民问过他的家境,状况比自家强百倍。
吕秀珍跟赵绪民婚事由两家大人谈定的下年,赵绪民便当了村初小的民办教师。吕家人更高兴了。民办教师每月满勤工分,另外享受六块钱津贴。那时六块钱,可不是小钱。赵绪民家的生产队,每个工值两毛五分钱,吕家所在生产队才一毛五。每月仅津贴一项,顶秀珍她爸把日头从东背到西出勤四十天。教书既干净又轻省,日不晒风不吹,脫离了生产劳动。虽不能与脱产干部相比,却也与脱产干部一样十指不沾泥。
大女婿当民办教师,曾经是吕家人的骄傲。秀珍当然也分外得意。
吕家人担心夜长梦多,妈妈私下里警告女儿:小心他当了民办老师,身份高了,不要你。秀珍当天便收拾打扮一番去了婆家。
吃过婆婆精心准备的晚饭,赵绪民去学校改学生作业,秀珍相跟着陪他。在他的单身宿舍里,赵绪民改作业,秀珍坐身旁,把婆婆为他俩炒的瓜子一颗颗剥了,不时喂赵绪民嘴里。
两人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更没有这么亲近过。秀珍青春少女的气息,令赵绪民心慌意乱,批改作业根本没心事。秀珍再喂他,他便抓住她的手。秀珍羞赧一笑,便趁势依偎在赵绪民的怀里。赵绪民心如撞鹿,一口吹灭了油灯,把心爱的姑娘紧紧抱住。
山村之夜,窗外风吹树叶簌簌细语。月光透过窗棂,在桌面绘上一片银辉。从遥远的人家,偶尔传来几声懒洋洋的狗吠。织娘藏在墙根或草丛里,快乐地奏着只属于山里人家的天籁。这一切,令山村的秋夜更显静谧。
赵绪民的手触碰到了姑娘丰满的胸部,年轻的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秀珍轻轻呻吟,猛转身,紧紧搂住赵绪民的脖子,芳香的唇,便急雨般落在他的脸上。他先是被动承受,又在突然间醒悟过来,用自己的口接住了姑娘的唇……当赵绪民在热血冲顶、脑子一片空白中抱起秀珍摸黑走向后墙下的小床时,他的身体已极度膨胀、僵硬,口干舌燥,心里像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这个醉人的秋夜,只属于他和她。
忙乱、惊慌失措、小鸟儿找不到归巢的路、第一次飞临花朵的新蜂,围着鲜花嗡嗡转圈,不得要领……
火山喷发之后,有一个再孕育的休眠期。两人肌肤相亲,紧紧拥抱,或者彼此抚摸、探究来自异性身体的奧秘。喁喁细语,表达忍耐已久的倾慕与渴望。
“排练时你晕倒了,我抱着你,你有啥感觉?”
“想让你抱得更久些,老师在跟前,人家不好意思。”
“那后来,你为啥一直不搭理我?”
“我一天不见你,心里便像丢个啥。你一看我,我就心慌,脸上发烧,身子不由自主地要颤抖。”
“你心里是喜欢我的。”
“你放长线钓大魚,我没出息,让你引诱了。”
“我那是爱你。”
“这下放心了吧,我一切都属于你了。”
“我像是在做梦,担心梦醒来,你已不在我身边。”
“这辈子,我只属于你,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只怕你有一天会嫌弃我,不要我。”
“你放心,我永远爱你。如果我变了心,就让我从山上摔下去,不得好死!”
“谁让你发毒誓?我永远不想听到对你不吉利的话。”心爱的人用手捂住他的嘴,堵绝他再说狠话。他也再次抱紧她,把来自年轻身体深处的冲动化作对她更深层次的挚爱。
……
腊月,赵绪民跟老爹说,他要结婚。老爹请媒人去与吕家说好,开秀珍的户口去办结婚证。开户口时,面临重大问题:秀珍离合法结婚年龄还差两岁。她爸送了公社文书一篮鸡蛋,文书盯着满篮的鸡蛋,颤抖着手大笔一挥,户口册子上,秀珍的年龄便长了三岁。
海誓山盟,音犹在耳。世间许多世俗的爱情其实都会忘了誓言,没有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