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炮楼里的鬼子兵包围了清凉寺(1)
作品名称:金塔劫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2-01-12 17:17:19 字数:4311
五、炮楼里的鬼子兵包围了清凉寺(1)
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剃头的拉耳朵,宰猪的白吃下水还嫌分量轻……这些流传在民间的口头语,大体的意思是守着什么吃什么,守着什么糟蹋什么。
北屋村后街的老娘儿们里也流传一句口头语:守着清凉寺,早起绕金塔。因此,每天早起去清凉寺里绕金塔三圈,是后街老娘儿们雷打不动的规矩。冬天天短,老爷儿(太阳)怕冻着,挺晚挺晚地才爬出龙山。这帮老娘儿们绕金塔的时候,天上还满天星呢!夏天虽说老爷儿(太阳)不怕冷出来得早了,可老娘儿们绕金塔的时候,天也就微微亮,月芽儿和星星还没撤退呢!
今儿个是五月初一,白天清凉寺里有法事。按说就不必大早起去绕金塔了,因为法事完毕,全体僧众一齐绕塔三圈。可这帮老娘儿们,今儿个的法事却去不了。为啥呢?一是端午节临近,得碾好大黄米擗好粽子叶儿泡好干马莲挑出没长虫儿的红枣儿——这是过端午节必做的准备。还有麦收的事哩,眼下地里的麦子都金黄一片了,风一吹,麦浪起伏,发出“哗哗”的响声,好像告诫庄稼人:我可要熟了。过完端午节得立刻迎我进场入仓,否则老天爷一顿暴雨,你们在我身上花费的多半年心血就白扔了。打坯抹房拔麦子,在庄稼人看来,是三桩最苦最累的活儿。特别拔麦子,苦中苦,累中之累。你想啊,老爷儿(太阳)跟个大火炉子似的在当空罩着,拔麦子的老爷儿们跟牲口似的猫着腰,两手把大抱的麦子往怀里一搂,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把在地里扎根生长多半年的麦子拔下来,再迅速捆麦捆,两三亩地的麦子,得俩大老爷儿们起五更干上两天。“光棍好过光棍好过”,布谷鸟飞来飞去唱得很好听的歌儿,在累得腰都要折了的拔麦汉子的耳朵里,变成了极强的讽刺:谁让爷们娶老婆生孩子来着,要是打光棍就不必受这累了吧?因拔麦子活儿太苦太累了,老爷儿们的脾气也变得大了,点火就着。没准儿家里老娘儿们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把老儿爷们的火给拱起来,挨顿臭骂是轻的,说不定掸子把儿就没头没脑地落在肉皮子上了。为了犒劳拔麦子的老爷儿们,也为了肉皮子少吃点儿苦,老娘儿们都在麦秋前尽量把最好的吃食准备好,磨麦子准备白面,数数攒的红皮大鸡蛋有多少个。拔麦子这几天吃硬克饭顺口饭,烙饼摊鸡蛋,鸡蛋炸酱过水面什么的。穷一点儿人家没麦子,就轧白棒子碾红高梁碾榆皮面。白棒子细面和红高梁面掺上粘性很强的榆皮面,做出的烙饼面条压饸饹比白面也不差啥,好吃顺口经时候。因为这些,这几天后街大俊头家的碾子和磨棚里就日夜都有人声。狄杰家的大灰驴也不得闲儿,拐奶奶家哥儿俩和西院邓老爷家都没牲口,只要他们张口借,狄杰妈从来不打驳回。老街坊都几十年了,这点儿交情还没有?从五月初一到端午节,这几天的老娘儿们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气儿都喘不匀静,五个脚趾头都快走乍翅了——当然,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老娘儿们都是小尖脚,除大脚趾以外,其余四个脚趾头早被压在阴山般的脚背底下服服帖帖的了,哪儿还敢乍翅造反呢?
虽说这么忙,老娘儿们无法参加初一清凉寺的法事了,但清晨起绕金塔三圈却是雷打不动的。这不,刚刚鸡叫三遍,后街的老娘儿们就已经齐聚在老柳家胡同口的大槐树底下了。这堆老娘儿们里也有个畜类,那就是狄杰家那条跟小驴子似的大黄狗,每次绕塔,老娘儿们都带着大黄,是狄杰非让带的。狄杰说万一碰上炮楼里出来个把鬼子骚扰你们,你们都是小脚儿,跑也跑不动的,有大黄在,鬼子就不敢把你们咋样。狄杰妈觉着儿子说得对,再说带着大黄一块儿绕金塔,大黄也能免灾得福是吧?大黄多仁义呀,狄杰妈都把它当儿子疼,可不愿意它出什么灾祸的。也亏儿子想得周到,不是大黄,去年还真得出事了。
那天是腊八,天冻得嘎奔儿嘎奔儿的,唾沫吐地上就成冰。这群老娘儿们揣着手(把手放在袖筒儿里),迎着呼啸的北风,在邓老奶奶的率领下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清凉寺缓慢移动,忽然就听环儿头妈大喊一声救命。人“咕咚”就倒地上了,起初大伙儿还以为环儿头妈犯病了,赶紧猫腰去扶,月光之下才发现有一个穿长袍的人正骑在环儿头妈身上。众人就揪头发的揪头发扇耳光的扇耳光拽胳膊的拽胳膊,可任凭怎么弄,那人就像一座山似的死死压住环儿头妈,一只手就往下褪环儿头妈的棉裤,眼看都褪到腿带儿了(旧时妇女扎裤脚的带子),环儿头妈两只白白的大腿紧夹着,嘴里发出绝望的哭嚎。
“大黄!”狄杰妈叫,指指骑在环儿头妈身上的那个人,“咬他咬他!”大黄就扑上去撕咬骑在环儿头妈身上的男人。那男人嘴里呜噜哇啦地叫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赶紧起身捂着脑袋一拐一瘸地跑了。
“敢情是炮楼里的鬼子!”大伙儿说。能做出这样准确的判断,除去刚才他咕噜的那通兽语以外,还跟他身高有关系,还没大牲口高哪,不是东洋倭鬼能是谁?为感激大黄,环儿头妈特意把自家的大红公鸡宰了,把鸡大腿的肉拆了切碎,拌上黄澄澄的小米饭,又浇上鸡汤,端到狄杰家,恭恭敬敬地放在大黄的狗窝前,双手合十,嘴里嘟嘟囔囔着:“金塔保佑大黄长命百岁,金塔保佑……”
看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邓老奶奶便发出了指令:“开步走。”
“邓老奶奶别走哇,久元媳妇还没来哪!咱们等会儿吧!”人群中,玉富媳妇侉里侉气地喊。
玉富媳妇不是本地人,是早年间从宝坻那边逃荒过来的。那年拐儿奶奶的小叔子傻玉富都三十了还没讨上老婆,就由拐儿奶奶出面说合,让这宝坻女人和小叔子傻玉富成了亲。玉富媳妇要人有人,要个儿有个儿,哪哪儿都行,就是一双旗装片子大脚去钱了,一般人家娶媳妇都要小脚儿(指裹脚)不要大脚的,因此玉富媳妇都二十多了还没婆家。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哪,拐儿奶奶也是旗装片子大脚,妯娌俩谁也甭挑谁。村里有好事者就给妯娌俩编了段顺口溜:拐儿奶奶妯娌不嫉妒,有屁不放使劲往外努,俩屁崩倒太行山,崩死八只虎。五百倭兵来拿屁,崩死二百五。剩那二百五,崩了一脸土,倭鬼还被大脚踹得散了骨。
妯娌俩都是个开通人,听了这段顺口溜不急不恼,还编了一段回敬过去:大脚好,大脚妙,三大累活干得呱呱叫。遇上小倭鬼儿,咱们不哭不叫不逃跑,四只大脚把倭鬼踹回东洋了。
“不等她!我早就不想让这臭养汉老婆掺和了!老娘儿们家不守妇道,非得跟王玉那狗汉奸瞎搞。”当下,领头的邓老奶奶驳回玉富媳妇的话。老太太铁面无私,其实久元媳妇还是她娘家当家子的侄女哩!
“站住!”一阵风把浓浓的脂粉味儿吹过来,随着声音,久元媳妇站到大伙儿面前。久元媳妇细不高挑的个儿,人长得俊,再加上穿戴得光鲜漂亮,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就跟二十多岁的新媳妇似的。
“邓老奶奶,您拍打胸脯想想,我变成今儿个这样,就是您刚才说的臭养汉老婆,跟您没关系吗?”朦胧中,大伙儿看不清久元媳妇的脸,但从她说话的语调和对邓老奶奶的称呼中能听得出,今儿是奔着和邓老奶奶吵架来的。
“拉倒吧,久元媳妇。邓老奶奶有口无心随便那么一说,还当真啊!”环儿头妈劝解。
“老奶奶是你当家子姑儿,姑儿说侄女几句也应该的嘛!”拐儿奶奶说。
“走,绕金塔去吧!”老柳家老姑推久元媳妇。
“别拦我!”久元媳妇一把甩开推她的老姑胳膊,“憋二十年了,这话我今儿个非说不可!”
二十年前,十六岁的久元媳妇是由她当家子姑儿——邓老奶奶做大红媒嫁到北屋村丁久元家的。久元妈铁老太太和邓老奶奶是干姐妹儿,比邓老奶奶大十岁,疼邓老奶奶跟疼自个儿亲妹子似的。铁老太太家有四十多亩地,比就有五亩地,平时靠邓老爷宰猪卖肉过日子的邓家要富裕许多。善良的铁太太就常瞒着儿女,偷偷地给邓家些粮食。姐儿俩聊天的时候,邓老奶奶就说没有姐姐你的照顾,春黄不接的时候邓家也早拉着棍子上外头讨吃要喝的啦!铁太太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老丁家虽说日子吃喝不愁,可我那老儿子却让我愁死了,都快二十了,老大比他大十岁,儿子都会拉商(指拉牲口缰绳)帮他爹种地了。这老二的婚姻还没一点儿动静呢!连个媒人都不见登门,都是我那辈子没干好事造的孽呀!
久元天生就有一个蛋子,铁老太太不知听谁说的,给久元起个小名儿叫二蛋,据说叫到十五六岁,缺的那个蛋子就会长出来。可这马上都叫了快二十年了,久元缺的那个蛋子也没长出来。倒闹得北屋男女老少尽人皆知,铁老太太的儿子少一个蛋子儿,就没有媒人敢登门给久元说媳妇,怕久元跟宫里的老公似的没法行房事,那不让人家姑娘守一辈子活寡?祖坟都得被人家掀了。铁老太边自责,就撩起褂子大襟儿不断地擦眼泪。邓老奶奶是豪爽的老娘儿们,见干姐如此伤心,便拍得胸脯说姐姐不必哭,久元的婚事我包了。不出三月,保管让你使上第二房儿媳妇。
果然,俩月头上,十六岁的长得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就进门了。新媳妇是邓老奶奶当家子侄女,跟邓老奶奶还没出五服。邓老奶奶鼓动如簧的嘴,把铁老太太家的日子夸得富得流油,把久元夸得跟画儿里赵云吕布一样俊,再许下丰厚的聘礼,娘家哥嫂立马儿答应下来。报八字请瞎子算命换小贴,一个月之内迅速完成。第二个月在接到铁老太太家的二十石棒子的聘礼之后,就迅速把闺女嫁了过来。
从此,久元媳妇就守起了活寡。
从打日本鬼子在北屋村修起炮楼,没有三块豆腐摞起来高的王玉就迅速蹿红:先是乡公所的副主任,向吉田供献了媳妇以后又成了伪军队长。搞得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精点的小个儿顶着套叽哩咣当的大军服,连上眼皮都没有了。王玉觉着自己独个儿把媳妇供给太君太亏得慌,也应该找个老娘儿们补偿补偿自个儿。就常找老娘儿们帮自个儿家使碾子套磨下地薅谷子,趁没人就把人家糟蹋了。被糟蹋的老娘儿们不敢吱声,怕被人知道落下个破鞋名声,被爷儿们休了。后来,王玉的眼睛就落在了久元媳妇身上,借口今年雨水多,地里的谷(当地人念gū)都快被野草糊住了,请久元媳妇帮忙薅几天谷(gū),工钱是一天半口袋棒子。当然不能直接跟久元媳妇说,是跟铁太太说的。王玉两口子名声不好,王玉又给日本人干事,铁太太就不想让儿媳妇去。可那半石棒子的工钱又实在高得诱人,六天干下来,就是三石呀!一亩地能打一石棒子就不少,媳妇干六天,就相当于三亩地一年的收成。要是赶上老天爷不怜悯庄稼人,不是旱就是涝的,三亩地还打不下三石棒子呢!铁老太太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让儿媳妇去好还是不去好,就找干妹子邓老奶奶商量。邓老奶奶说去呀!这么好事不去,那不成傻子了。铁老太太就说到自己的顾虑,说沾上汉奸的边儿,怕名声不好听。邓老奶奶又拍拍自个儿胸脯,说我是谁呀?我是邓玉的妈,小名叫汉奸家属。不活得也挺快活,可全村的人的都算上,也没人把我当外人,没人瞧不起我呀!邓老奶奶说他大姨这事你就甭管了,我跟久元媳妇说,让她好好干,能多干几天就多干几天,好多挣点儿棒子。要是王玉敢在她身打什么歪主意,就让她告诉我好了,连吉田都憷我家邓玉几分呢!邓老奶奶满怀豪情地说这些话的时候,连她自个儿都忘了,因为邓玉给日本人当翻译官,在邓老爷的坚决主张之下,老两口早宣布和邓玉断绝一切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