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林育林经历了一番水与火的洗礼，无论是身体与思想都得到重新锻造。在认清思想路线的问题上，她主动坦白，积极配合组织，深挖头脑深处的诟病，坚决与林彪反革命集团划清界限。这位红卫兵小将出身的人，深谙其中的道理。宁可做根墙头草，也决不做坚持原则，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因此，她被认定是可以被改造的对象，下放到劳改农场。
　　在去劳改农场的大卡车上，她看见操场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与监狱的几位领导一起有说有笑，那个人竟然是熊诚然，林育林的心猛然被针扎的一样难受。这个家伙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自己与他比起来，相差太多。一个人的思想性过于坚持，总会产生物极必反的效果。就比如她，认准死理，一门心思跟定了林副主席，就不会活泛一点儿，谁好去跟谁。就她这个名字，便足够招风。“林育林”，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倾向性，好像她的脸上被刻上一方金印，一个大大的“贼”字，是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
　　想改造自己，就必须从改名字做起。她想起父母给取的名字，“林小红”，这时候方才觉得是多么的朴实无华。小红而不是大红，大概人生注定她不能大红大紫，坐上林业局革委会主任的职位，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就稀里糊涂地下来了。真的是命该如此，还是另有玄机，暂且不去理论，先把名字改了，弄个门儿清再说吧！
　　以前她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做个统筹规划的，这时也不得不学着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先把眼前事做好。她是个乖巧的人，是很会随机应变的。她总是在不停地调整着自己的前进方向，给生活找到合适的出路，她尽量将自己融入生活之中，而不是与生活格格不入。
　　她在劳改农场里一关就是五年。这五年的光阴，让她懂得了更多。那些名利，那些荣华，都在心目中淡漠下来，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回归人性的始初，回到人生的原点，却是她想做的。五年个光阴就这么慢慢地流逝了，是她人生最好的时光，这五年如果都交付于她的事业之中，会创造出多少辉煌呢？这五年的岁月就像一张细细的砂纸，打磨去棱角，打磨去锈迹，露出本真的颜色来。她对于生命价值的思索，多了一份理性。五年延迟了她的理想，也把更现实的东西推到了她的面前。
　　当她迈出农场的大门时，心里没有一点点轻松。怎么感觉农场里与农场外，少了一些迫切的情感呢？出去与否，对她而言，似乎无关紧要。要离开时，让她看见了戏剧性的一幕，新进来一批劳改人员当中，怎么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呢。让她大跌眼镜的是，那个人会是熊诚然。
　　造化弄人啊！五年前他在一旁谈笑风生，气定神闲。五年后却也锒铛入狱，沦落为阶下囚。五年前，林小红是因为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牵连。而五年后呢，熊诚然是因为“王、张、江、姚”四人帮的牵连。两个人同命相连，殊途同归，此时，他们只是对视一眼，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相反，兔死狐悲的哀怨涌上了心头。
　　这一幕太刺激人了，她不想在这里面过多地纠结，林小红想的更多的是今后该怎样去生活，怎样去珍惜每一天呢？
　　她回到三河湾来，把这里选为自己的归宿，也是她迫不得已。在河北老家的父母，没有挨过文革的冲击。出身不好的父母自然是这次运动的主要斗争对象，林小红出走不久，便被揪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们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双双土遁到地下去了。她想到三河湾，想到那里还有自己的亲骨肉，这些年怎么会把她忘记了？想起自己的女儿，她不觉心中有愧，生下来，刚刚一生日，就扔给了小圆圆，把一颗心都铺在了所谓的革命事业上。说起来都可笑，奋斗了这么多年，自己还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吗？这时候，真的怀疑自己这些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事业亲情以及友情，统统不在，好像与她格格不入，都离她远去。她就剩下一身躯壳，行尸走肉般地走动在人群里。她想在三河湾，重新开始，重新找回属于自己那些情感。
　　当她站在三河湾的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她心旌摇动，意乱神迷。一股亲切感，随风吹来，盈满全身上下。这里的山山水水让她重新审视一遍，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觉得这里会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壮观呢？森林茫茫，绵延千里，依旧对她默默无语，还像十几年前那样，以无限宽厚的姿态，迎接她的到来。这片热土上的新鲜气息，让她周身温暖，心底涌起的感动，让她鼻子一酸，两眼竟然盈满了泪水。
　　她很吃惊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情愫，会有这样的情感，她才觉得自己变得感性起来。以前，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坚硬无比的，一颗心被一层坚硬的铠甲紧紧地包裹着，透不出也接受不到一点点的情感。当她的那些革命理想与革命志向，统统化为一片烟云，消失的无影无踪时，人生的本真才恢复如初，应有的人性也让她更加鲜活。
　　她踏入了唐四楞子家，准确一点说，是小圆圆的家。自从唐老倔去世之后，在这个家顶门立户的人，就是她了，不是她家又是谁家呢？
　　踏入大门的那一步，已经迟到了快十年。她生的孩子也已经有七岁了，她除了知道是个女孩子之外，其他的都一无所知。迈进来的每一步，都让她感到异常的沉重而艰涩。无颜面对这里的一切，还是让她努力地排斥着内心的不适，尽管这一步迟到多年，但是还是迈进来了，而且，早一点迈进来，就早一点让自己清醒，早一点救赎自己。
　　有三个孩子围坐在院子里的桌子旁，各自捧着一个蓝边大土碗，呼噜呼噜地稀溜着玉米面糊糊。桌子上有个大盆，里面有个勺子，不时有一只手在不断地抢着勺子，快一点往自己的碗里盛着。这是三个小猪一样的孩子，在比赛喝粥呢，一个个小嘴巴上，都粘着糊糊，所展现出的香甜感，让人觉得眼热。
　　三个孩子当中有一个男孩子，他显得稍大些，另两个女孩子稍小，有一个是林小红想知道的，就是她的女儿了。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分不清。
　　小圆圆看见她走进来，仔细端详着，觉得有些面晃的①，却又不敢相认。四楞子在一旁提示她，这是小林哪，是小叶子的亲妈呀！林小红立即恭恭敬敬地走上前，一躬到地，喊了一声：“小妈！”
　　她这么喊，是发自内心的，却让另外两个人感到震惊。
　　“别••••••别这么叫，还是像以前那么叫。”小圆圆有些语无伦次。以前是怎么叫的？她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哎”一声，就可以了。四楞子就这么“哎哎”地十几年了，她已经被“哎”习惯了。小圆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尽管那个所谓的辈分就摆在那里，却始终被视而不见。这一声“小妈”，像一块暖乎乎，香喷喷的大蒸糕，一下子填进肚腹之中，让饥饿的身心，第一次有了饱胀的感觉。
　　这是真情的回归，这是人性的自我复苏，虽然迟到了一些，可是毕竟还是来了，尽管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四楞子也愣住了，还显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他最熟悉的女人。他的身份很尴尬，小圆圆是他名义上的老婆，实际上却是父亲的续弦，他得叫一声“小妈”的。这个小个子女人，一直在他的心目中被忽视着，从来就没有正经八百地正视过。今天，林小红主动改口，让他犯难的是，自己也这样改口吗？还是各论各叫呢？
　　三个孩子都抬起头来，扬起脸来，有些茫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小圆圆猛然想到什么，立刻朝其中一个孩子招招手。“小叶子，快点过来，快看看她是谁。”
　　三个孩子的中间，有个清瘦的小女孩，一头的黄毛，一根皮筋扎了两个小羊角辫，憨憨的，一双清纯的眼睛，有些怯生生的。听到呼唤声，有些迟疑地站起身，来到小圆圆身边，拉着她的手，偎到身后，探头来看。
　　如果不是小圆圆的唤起，林小红是断然不敢与她相认的。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襁褓里的婴孩，娇娇嫩嫩的，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此时这些印象里的“小”，都被无限放大了。那个小婴孩可以走动起来，可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顾盼生姿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她想起怀她时的艰难，想起生她时的阵痛，那母性的慈爱猛地涌上心头，泪水不住地涌出来。
　　细细算来，这个孩子已经七岁了。在她的心目当中，从来就没有这个妈的形象和概念，今天突然冒出这么个女人，让她喊妈，不是她不接受，而是她对于妈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小叶子一脸的茫然，被小圆圆牵动着，来到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面前。小奶奶一直在她的耳边提醒着她。这些年，小奶奶一直都在给她灌输着妈妈的名字，让她知道妈妈是这个世界最亲最亲的人。可是，这些年过去了，妈妈始终在记忆的深处徘徊着，让她感到亲切，却又让她觉得模糊。一个七岁的孩子，已经对世事有所感悟了，毕竟已经即将成为一名小学生了，她在努力向她的小叔和小姑学习着，在家就在学习他们学过的课本，只等岁数一到，就立刻奔赴学校。
　　妈妈这个人具体是什么样子，她的脑海里不止一次地浮现过。别人的妈妈都是那么的亲切而美好，她们都是那么的呵护和关爱她们的孩子，有妈的孩子真让人羡慕。尽管小奶奶一再告诉她，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没有时间来看望她。她便天天都在内心深处盼望着，盼望着妈妈早一点回来。
　　当这个让她叫妈的人，泪流满面地站在她的面前时，她反而懵懂而无知起来。林小红一下子把她搂进怀中，孩子被她的狂热动作弄疼了，不由地发出轻微的“哎呦”声。
　　小叶子是有大名的，她叫唐国红。在三个孩子当中，她是最乖巧最听话的。小圆圆看见她们母子相见，不由地也感动得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打湿了衣襟。这十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终于到了把孩子交出去的那一天，她把一个健康的孩子交出去，这一刻，那些苦累好像一下子化为一阵云烟，都飞腾而去。
　　拉扯三个孩子，她可真的不容易。小叶子刚刚抱来时，才顶一生日。这时候的孩子太娇嫩了，也太不好养活了。她至今都想着那段日子的艰难，一只母羊是孩子的奶娘，她则是孩子的亲娘。孩子天天都抱在怀里，有小的嗷嗷待哺，另有两个也不是很大的孩子，围着身前要吃的。
　　每个月四楞子都会送来生活费，有时候也会帮忙打理一下家里的日常生活。每年都会从山场拉回许多的烧柴，整整齐齐地摆好在院落里。他还会帮助收拾一下田园，种植各种瓜果蔬菜。只是后来，他不常来了，不知道去忙什么了，她不得不自己亲自下地。
　　山坡上的大田里，种的是玉米和黄豆。房前屋后的园子里种的是白菜萝卜和土豆。为了糊口，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四楞子每个月是给生活费，她一分钱都不敢胡花，都把这些钱用到刀刃上。
　　什么是刀刃上？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小叶子感冒发烧，烧得十分严重。她背起孩子就往医院跑。经过诊断，确诊为急性肺炎。她衣不脱，觉不睡，一连两天两夜，她陪在孩子身边，孩子的烧退了，病好了，她也瘦脱了相。
　　三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了，也几乎耗光了她的心血。她原本的岁数并不大，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值一个女人风韵犹存的年龄。然而，她却早早地进入了老龄化，头发斑白，满脸的皱纹，形容干瘦，猛看去，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太多，牺牲了太多，却毫无怨言。
　　小圆圆的勤恳与无私，深深地打动了林小红，被这位小个子女人身上的韧劲所折服。她的身上集中了一个女人身上所有的美德，她的身上闪耀着迷人的光彩，让人不能不肃然起敬。
　　小叶子和林小红还很陌生，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才行。林小红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不管什么，她都想亲自插手，其中就包括做晚饭。她平时很少下厨，大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别人伺候她的生活。她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下厨的经历，这几次有限的经历，让她产生了一个要命的错觉，做饭没有那么难。
　　她自报奋勇来做饭，是因为她想认真去生活了，从以前的假大空生活之中脱离出来。当她来到现实生活之中时，才发觉距离她所想要的生活还很遥远。
　　她费劲巴力地把自己做好的饭菜，放到桌子上，让大家品尝，心里还是有一定地期望的。三个孩子最直接，吃了一口炒青菜，却马上吐了出来。小圆圆看见孩子们的反应这样强烈，不由地忙吃上一口，太咸了，盐放多了。她又扒拉一口饭，太硬了，还有些夹生。难怪孩子们不吃，也太难吃了。她却鼓励孩子们，坚持吃一些，还不忘了赞美两句。“不错了，不经常下厨，能做出这样就不错了，时间长了就好了，谁一开始就会，都是慢慢地摸索着，才学会的。”
　　林小红看见别人这样的反应，她自己也忙尝了一口，差一点也吐了出来。太难吃了！这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与小妈的实际距离有多远，自己制作的食物与美食的差距有多远。她明白，这是她做人的开始，是要付出辛勤努力，才能慢慢地靠近那个目标。踏踏实实地迈出每一步，是关键所在。好在她不灰心，也不气馁，这一顿饭没有做好，下一顿吸取教训，一定要有所进步。这一顿饭，别人吃了些，便草草结束，她却独自坐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数她吃的最多。
　　注释①面晃的：东北话，恍恍惚惚见过面似的。